兩年後
一百寸的大螢幕上,正播送一支頗受好評的牛仔褲廣告。
影片中的模特兒,有著一頭凌亂有型的短發,一對透著倔強的濃眉。一雙不妥協的眼眸,與線條俐落的寬大嘴唇,還有那一身不在乎的肢體語言所散發的性格,神情直率中帶著一股倔味。
她不是個頂漂亮的女生,卻有著懾人的獨特魅力。
一式白色T恤,勾勒出她縴瘦結實、挺直有力的身材;兩條長腿在show這個品牌牛仔褲的展示下,顯得更加修長、率性;一雙赤腳,更是傳達出廣告所訴求的自在、舒服。
模特兒神情投入的演奏小提琴,在流瀉的音符中,時空背景由台北火車站前的天橋拉到中國大陸的長城、日本的京都古城、約的自由女神塔頂、巴黎的新橋、埃及的金字塔,以及三毛筆下的黃沙世界一撒哈拉沙漠等風情各異的城市。
最後,畫面跳到了莊嚴寬敞的音樂廳,模特兒站在舞台中央繼續拉奏小提琴,一束燈光罩住她,使得她整個人散發出神秘而又不可侵犯的光芒。
在一串顫音後,模特兒以一個著點俐落的短音結束演奏,她懶懶地看向鏡頭——此時,鏡頭在她臉上作了個大特寫——只見她漫不經心的抬手拂開額前的發絲,低斂的眼瞼緩緩睜開,倔然的眸子瞬時進射出無容置的自信,她嘴角微微彎起,然後,酷酷地遞出一句廣告詞︰
「大膽的show自己!」
影片播畢後,所有觀看的人一致將眼光移向會議桌首位的男人。
男人修長好看的雙指優雅的交握擱在桌上,圈著濃密睫毛的藍色天鵝絨般的眼眸,閃爍著饒富興味又躍躍欲試的神色。
「帶她過來。」他如是說。
煞車聲刺耳的響起,只見一輛重型機車一百八十度一個大回轉,卷起漫天的沙塵與落葉。嘰!又是一聲煞車聲,機車突地停在一棟商業大樓前。
凌凡摘下安全帽,兩條腿直挺挺地撐在地上,她睨了那高貴得像五星級飯店的大樓一眼,然後輕蔑的從鼻腔哼了一聲。
胯下機車,她反手扣上一頂低低的鴨舌帽,再戴上一支斯文的玳瑁鏡框,抓起背包往肩上一甩,動作之間,帥氣得像個男人。
她無視大樓衛的怪異眼光,堂而皇之的進人這棟高級商業大樓。
電梯前,她的經紀人——甄平凡正引頸翹首的不時往門口望。
甄平凡,人如其名,真的很平凡,是那種街上隨手一抓就有一打的stye他的個子不高,帶副眼鏡。不知是他鼻子太扁,還是眼鏡過大,眼鏡滑溜得像有著自己的意志般老是滑到鼻頭,只見甄平凡不時得抬抬他的眼鏡,看起來就是一副窮酸土包子的模樣。
「呀,凌凡寶貝,你可終于來了。」一見到凌凡,甄平凡猶如見到教宗本人,立即恭迎上前。
凌凡隨手把安全帽拋了過去,只見甄平凡接得狼狽不堪,差點扭了腰。
「你最好有很好的理由。」凌凡眉一擰,雙手抱在胸前,腳尖在地板上敲著。「說!究竟是什麼事讓你以跳樓威脅我過來?」
這個該死的甄平凡,應該改名叫「真麻煩」!昨兒才結束香港的走秀,好不容易得個空,可以好好補眠一天。結果,這個陰魂不散的甄平凡硬是一大早就把她從舒服的窩挖起來。
「先進來再說。」甄平凡不由分的將凌凡拉進電梯,按了最頂樓的鍵鈕。他推推鼻頭的眼鏡,回身看見了凌凡那一身滲著油彩的T恤與洗得破舊露出膝蓋頭的牛仔褲。「赫!」眼鏡又給嚇滑鼻梁。「我的姑女乃女乃喲,瞧瞧你這是什麼鬼模樣?」他一副不能苟同的口吻。
「不好意思了、「,偶生來就素這副鬼德性。」凌凡兩手懶懶地插在褲袋,學帕妃講中文的腔調說話。
嗟!就是這副天壽德性風靡了全台灣,紅到連洗發精廣告都無法抵擋她的魅力,跳月兌長發美女的傳統形象,請凌凡這副中性模樣當代言人。
甄平凡怔怔地盯著凌凡。此時的她,雖然素著一張臉,鼻頭甚至還有著幾顆雀斑,但她全身散發的狂傲不羈、率性而為的氣息,仍然令人無法忽視。
「喂,喂!」見甄平凡不如神游到哪去了,凌凡在他耳邊又吼又叫。
「甄公平凡,魂歸來兮喔!」
「哇,我的耳朵!」甄平凡抱住頭。
「喂,你還沒告訴我找我有什麼事?」
「啊,對了,我告訴你喔,我前一陣子拿了你替show拍的廣告去試鏡,結果他們通知我帶你來面試……」一想起今早的電話通知,甄平凡眉開眼笑的說。
「什麼?你又不經過我的同意,私自幫我安排試鏡引?!」凌凡大叫。
「可不是!」盡避紅透了半天邊,凌凡對于她的演藝事業可瀟灑得很,人家是擠破了頭去爭取露面機會,她則奉行老子的「無為而治」,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依照凌凡這種被動的姿態,他只能用這種偷偷模模的方式替她爭取機會。老實說,他自己也覺得很委屈哪。「你知道嗎?他們愛死你嘍。」凌凡的倔強、不妥協在洋人眼里有別于一般東方女人的野性魅力。
「是喔,他們愛死我嘍,我的魅力還真是沒話說喔!」凌凡學著甄平凡的語氣,神情有如風雨欲來的平靜。「該死,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再隨便幫我接工作嗎?你到底把我的話听到哪里去了?」她怒不可遏的將臉逼到甄平凡眼前,又氣急敗壞的將電梯暫停在某一樓間。「我才不睬什麼撈什子的試鏡哩!」
甄平凡瑟縮一下,整個人被逼到牆角,眼鏡又滑落下來。
「那……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法國Miracle國際化妝品企業耶,Miracle!Mirade耶!M、i、r、a、c、l、e!」為了加強這個公司來頭不小,他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念。「他們特地來台灣尋求亞洲市場的代言人,听說,連總裁本人都親自出馬了耶。」
「Mirade?」凌凡無所謂的揚起一邊濃眉。「看來,他們只好另請他人幫他們制造奇跡了,而那個人絕對不是我。」說完,她聳聳肩,一副不干她的事。
「你頭殼壞掉啦!」甄平凡氣極敗壞的說。「這可是你躋身國際巨星的大好機會哪,想想看,整個亞洲都會認識你耶。」
凌凡又是聳聳肩,臉上寫著「那又怎樣」。
「認識我又如何?不認識我又如何?我還不是一樣得吃喝拉撒過日子。」名利對她來說就像煙花一樣,只有瞬間的美麗,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什麼好在意!
「你喔……噢——」甄平凡不可置信的掩面哀嚎。唉,他早該覺悟凌凡的腦袋不能與常人論。「嗚嗚嗚,我是你的經紀人耶,我應該為你多爭取一些機會,可是嗚嗚嗚……你這樣讓我覺得我很無用很無能耶。」不能說之以理,只好動之以情了。
「你本來就很無用、很無能呀。」凌凡濃眉一凝,冷血的奚落。「一個大男人靠女人吃飯,你還不無用、不無能嗎?哼!」
「嘿,我好歹是你的經紀人呀,我的祖女乃女乃、老祖宗。」
「瞎!我才沒有你這個不材孫呢。」凌凡啐了一口。
「拜托拜托,我上有高堂,下有幾張嘴等著我養,全靠你了,凌凡。」
甄平凡手下有好幾名藝人,就屬凌凡最出息,最難以伺候,也最沒野心。怎麼說呢?一來她不唱歌,二來她不演戲,除了南征北討的服裝秀,偶爾才接拍幾部她鐘意的廣告。不過話說回來,正因為凌凡的知名度高漲不下,才讓他麥克麥克進袋不少。
又來了!凌凡兩眼吊得老高。明知道甄平凡又在故施此計,好幾次她都被騙了。沒辦法,誰教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嗯哼。」凌凡從鼻子冷哼。「你知道我最討厭人家操縱我了。」
「操縱?這話太嚴重了,我怎敢操縱您老人家……呃,我是說你可是我的生財工具……不,是我的再生父母,你的皇恩是如此的浩大,與天齊高,與海同深,我巴結……不,我是說,我感動都來不及了,怎敢操縱呢?」
「認識你這麼久了,我不知道你還曾演歌仔戲耶。」凌凡雙臂環胸,睨眼看他。「又跪又拜的,你想折我的壽嗎?好歹我也小你個十來歲吧!」
「哎喲,我的好妹子,你就看在老哥哥這張老臉上來參加這次會面吧。」甄平凡扯扯凌凡的衣袖。「求求你嘛!」他嘟著嘴,裝可愛的說。
惡!甄平凡裝可愛的模樣教凌凡全身爬滿疙瘩。
「你這樣真難看。」她皺眉的扯開他的手。
「求求你啦,你可是萬中選一呢。」甄平凡嘿嘿地陪著笑。
「萬中選一又如何!」
「求求你嘛,就這一次。真的,就這次!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甄平凡舉手發誓,另一只手卻在背後打叉。
「就這一次?」凌凡懷疑的看他。這家伙沒有一次入說話算話,如果哪天她被他賣了,她也不會意外。
「就這一次。」見哀兵政策奏效了,甄平凡趕緊趁勝追擊。
「好吧,這是最後一次。」凌凡雙臂抱胸,終于點頭了。「說好了,以後不許再搞這種下流的把戲。」
「一定,一定。」甄平凡心里想︰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先搞定眼前的事最要緊。「哈,我就知道妹妹最講理了。」他笑得燦爛。
「得了!老哥哥,還不領路。讓我們早點結束這件事。」凌凡不耐的催促。
「是,是。」如領大赦般,甄平凡趕緊按鈕讓電梯繼續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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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一打開,甄平凡急切的將凌凡領到一問豪華至極的辦公室。里頭約五、六人,幾乎清一色是外國人,個個西裝革履,儼然大有來頭的模樣。
「sorry!我們來遲了。」說著,甄平凡一手摘掉凌凡的帽子,一手壓住蚌頭比他還高的凌凡馬上哈腰致歉。
凌凡掙開甄平凡的抓握,打直腰桿,她傲骨的自我介紹︰「我是凌凡。」
凌凡的聲音一向有著不妥協的慵懶味道,更加強了那股不屈服的姿態;不向人卑躬屈膝的骨氣,一如她直線條的個性。
一道低沉的笑聲傳來,凌凡像只面臨大敵的動物般旋過身。
只見一名男人閑適的靠在大片玻璃窗前,和其他人一樣一身西裝。他一只手插入西裝褲,嘴角餃著似笑非笑的笑意。
笑什麼笑!牙齒白呀!凌凡忿忿地瞪了他一眼,但注意力隨即被眼前一位嬌小的女性拉走。
「凌小姐,你好。」她親切的握住凌凡的手。「我見過你為show拍的廣告,你表現得太好了。」
「謝謝。」凌凡不甚熱衷的點點頭。
話題一打開,所有問題接踵而來,一時間,中、英、法語交雜相談,好不熱鬧。
凌凡一向對工作的事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她根本不在意他們的談論是否有利于她,全丟給甄平凡一個人去交涉,自己則好整以暇的打量這辦公室的裝潢。
透著無趣的眼光從精致的天花板望到腳下昂貴的地毯,又從左邊的酒櫃溜向右邊的窗戶,然後無可避免的,她看見了他,方才那名笑得莫名其妙的男人。
他仍倚在玻璃窗邊打量著她,仿佛他這樣看她已經有一世紀這麼長了。
雖然早已習慣人們對她的注視禮,但凌凡還是無法忽視那道目光背後探索的意味。她老大不高興的攢起眉。
他以為他是誰!?凌凡心中暗啐。
連她這樣一個粗枝大葉、個性直來直往的人,尚且懂得收斂自己的情緒,怎麼這個看似紳士的男人如此放肆?
當她是動物園的猴子,任人觀賞嗎?凌凡不悅的摘下眼鏡,眯眼回視他,眸子射出戰斗的能量。好吧,要看,大家一起來看吧!
盯著盯著,不由得打量起男人的外表。他是個很優雅的男人,就是那種氣質溫文儒雅、人道主羲者、對動物很仁慈,就算與一群老太婆同虛一室也能淡然自若的男人。
他身高大概有一八五公分吧!身材修長,看起來像打高爾夫球的人,就是那種不愛流汗的男人,那于外的姿色膚色大概就是這麼曬來的。他穿著鐵灰色西裝,身材顯得筆挺而昂揚,為他添了幾分華爾街男士的魄力。
他有著一雙海洋藍的眼珠,嘴角的線條很自負,還有著很性感的紋路;那頭如藍黑色波浪起伏的頭發,又使他有著幾分孩子氣的活潑氣息。
整體而言,勉強來說,哎,你知道的,還算……不難看啦。
只是,凌凡一向討厭這類溫文傲慢型的男人,尤其看不慣他那種置身度外的注視,仿佛她是個展示品。
不過……他倒有一雙漂亮的眼楮。
不知為什麼,他那雙眼楮讓她有著莫名的熟悉感。
他的眼神猶如秋天的微風徐徐,又似大海那樣的深邃寧靜,沒有太多的情緒。不具攻擊性,很適合撫慰一個不安定的靈魂;尤其,是像她這樣一個不甘受縛的靈魂。
咦?這個想法不禁令凌凡為之一楞。
不!誕生在忽晴忽雨、忽冷忽熱六月的她,才是善變,才是不安定的。
她,才是那一陣風,誰也別想捉著她。沒有人可以抓得住她。沒有人!
為了證明什麼似的,凌凡重新戴上眼鏡,在眾人納悶的視線中,她起身走向他。
「喂,你是看夠了沒?」
凌凡雙手抱胸,兩條長腿叉開。這是她一向擺出戰斗的標準姿勢。
「永遠都不夠。」他優雅的站直身子,一抹斯文的笑意爬上他好看的嘴角,濃濃的法國腔、慢條斯理的語調,與凌凡的快節奏作風全然不同。「你本人比螢幕上真實、有趣多了。」
他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不如為何,凌凡一點也不意外,仿佛她早就知道他會說中文。
「有趣?」凌凡挑起一邊眉毛。噢,這一定是法國佬自以為是的「幽默」。
「你的表情,你的肢體語言,還有……讓我看看你的眼楮。」說著,他竟然就摘掉她的眼鏡,在凌凡來不及開罵,他已經捧起她的臉細瞧。
他、他、他……凌凡被他一連串動作呆住。失去鏡片的阻隔,他那張「還不算難看」的臉,直接在她眼前放大……
濃眉下是一雙非常深邃,深藍如墨的眼眸,挺拔的鼻子下襯著希臘雕像般線條優美的唇……真想模模看,感覺那觸感是否一如雕像的冷硬?凌凡差點就伸手了。他的眼睫毛像女人似的卷長濃密,在眼下投下一層厚厚的陰影,連螞蟻都可以待在那上頭乘涼了,她的臉甚至可以感受到那雙睫毛的顫動……
心猛然一驚,凌凡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會受一個陌生人吸引。
懊死!研究他眼珠子的顏色也罷了,居然還心跳加速!她見鬼的發什麼痴!?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她大聲喝叱一聲,往旁跳開與他拉開距離。
「你的眼楮,」他手里仍握著她的眼鏡,仍是那該死的慢條斯理的語調。「是你靈魂的中樞所在。」
靈魂?咻——砰!正中核心……他居然說出她曾經擔心的字眼。
那男人還不知死活,他伸出漂亮修長的手指頭按住她顫動的唇上。
「而你的唇……」他慢慢傾身向她,那張「還不算難看」的臉又再度在她眼前慢慢放大……然後,他的唇就這麼貼上她的唇。
轟!凌凡瞬時有幾秒鐘的空白。
他……他……他該死的對她做了什麼?她瞠目的瞪住那張充滿貴族氣息的臉,同樣的,那雙如大海般深沉的眸子也回視著她,瞳仁倒映出她的不可置信。
天,他在吻她……他竟敢吻她!是惱怒,是氣憤,也是不知所措。
「啪!」凌凡揚手就甩了他一巴掌,他的臉偏向一邊,發絲弄亂了一絲不苟的外表。
他緩緩轉過頭。眼眸深處見不著任何情緒,甚至,他的嘴角淡淡地揚起一個性感的彎度。
「你的唇……是適合親吻的。」依舊是慢條斯理的態度。
「該死的你!」柔道黑帶身手的她,惱羞成怒的抓住他的手臂,轉身就是一個結結實實的過肩摔,就這麼把一個堂堂七尺高的大男人拽在地上。「別以為台灣的女生都是這麼好欺負!」學李小龍抹一下鼻子,丟下一句話,凌凡如旋風般卷走。
門被回彈的于波中,所有的人都楞住不動,無法相信眼前的經過。
終于,其中一個男人首先從這個撼清醒過來o
「天!」他慌亂的跑過去扶起地上那名狼狽的男人。「莫先生,你還好吧?」
「快,快叫醫生呀!」
「快,冰塊……」
「時間,所有的人都跟著手忙腳亂。
「呃,那個……請問一下,那位莫、莫先生是貴公司的……」甄平凡呆看這一切,他艱難的吞了一口口水。
「啊。他是micacle的總裁。」
總裁!?甄平凡臉色慘白的接收到這個字眼。他的眼鏡滑落鼻頭,眼楮瞪得比銅鈴還要大。可憐的男人,他的身後還有一陣冷風陰陰地掃過呢。
凌凡打了這名偉大的、尊貴的總裁大人?
甄平凡幾乎可以看見可愛的鈔票們正在對他說耳byebye。
「噢一天,我的天!我的老天爺……」他身體攤軟了下來,整個人暈了過去。
而那名男人呢?
他舉出手,打斷所有人的動作。然後優雅的站起身,慢條斯理的撢掉西裝上的灰塵,仿佛方才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最後,他抬起眸,那海洋深邃的眸子有一抹笑。
「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