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上班尖鋒時刻。
欣綠萊酒店門前寬敞的車道尾端處,一個身形縴細的女人望著輛白色跑車緩緩駛離之後,直挺的肩背頹然垮下,無力地往後邊一根光滑的石柱靠去,一雙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眸霎時盈滿了淚霧。
不!那不是他,不會又是他,她一定又看錯了──
仰天無言,緊揪著的心不斷重復著一句話──那不是他、那不是他。
可內心的每一聲、每一句,卻又仿佛在替她證實,那的確是他!
「不,韓雙雙,親眼所見也不一定是真相,你千萬不要自亂陣腳……」然而越努力告訴自己眼見非憑,淚水卻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根本就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心底所有的吶喊只是為了逼迫自己堅強。
韓雙雙出身于貧寒家庭,從小到大,她的人生並未因長相姣好而顯得比較順遂,相反的,為了在這弱肉強食的社會求生存,使得原本身家條件比人差的她比其他同齡的女生都還要來得努力,即使遇過無可計數的挫折,她仍屢僕屢起,從不準許自己成為殘酷現實的手下敗將。
天生的樂觀性格,更使她做任何事都充滿爆發力和魄力,永遠不肯向布滿荊棘的命運低頭。
唯獨,愛情……
在人前總是表現得堅無可摧的她,一旦踫上男女情事就莫名其妙地成為弱者。感性有余、理性不足,永遠被她在意的男人踩在腳底下。
軟弱的哭著,任憑她努力扯著唇想擠出最燦爛無悔的微笑,仍無法抑制此刻受傷的感覺。
她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她痛恨自己總是──因為愛情而脆弱不堪!
茫然地舉步往前走,淚水始終像斷了線的珍珠一再滑落,任她頻頻擦拭,仍無法停止。
「小心!」
沉浸在哀傷中,耳邊忽地傳來車道服務人員宏亮的驚吼聲。韓雙雙心一驚,腳步頓停。
愣了幾秒,待她抬頭揚起視線,只見穿著酒店制服的車道服務人員急急忙忙往她奔過來,然而他的搭救卻遲了一步──
在他拉到她之前兩秒,一輛賓士車已因駕駛人應變不及而不偏不倚地攔腰撞上了她!
在緩沖的車道上固然車速不可能多快,但那扎實的撞擊力道卻已足夠將體重超過一百公斤的大男人撞倒,何況現下是縴瘦輕盈的她。
「小姐!」服務人員驚呼。
「小姐?你要不要緊。」肇事的駕駛人也立即下車來查看。
接連出自不同人的兩聲呼喚,並沒有將韓雙雙嚇飛的魂給叫回來,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兩眼呆滯。
「小姐,你沒事吧?拜托你千萬不要有事啊!我看你也沒外傷,應該沒什麼問題吧?小姐?」肇事駕駛人慌叫著,一面伸出雙手要拉她。
「阿武,別動她。」
怔愣之中,韓雙雙听得出又一個男人的聲音,而那男人幾近平淡卻又充滿命令意味的嗓音,瞬間帶回她的失神。
「總經理,她明明看起來沒怎樣,卻還賴在地上不爬起來,我看她八成是想藉機敲詐你……」
敲!敲你的頭啦敲!韓雙雙心里不滿地想著。
「旁邊站去。」高旭麒冷眼一掃。
「是。」阿武那小人之心的話還沒說完,頭殼就冷不防被他口中恭敬喊著的總經理高旭麒給敲了一記,痛得他撫頭閉嘴,大退三步。
「小姐,你還好嗎?」高旭麒可不像阿武那麼莽撞,有時內傷往往比外傷還更可能奪取人命。
詢問的同時,他蹲了下來,輕扶著她的雙肩,深沉的眼光則在她身上細膩地梭巡一回。
「啊?」韓雙雙揚起眼簾,愣愣地迎上男人的臉,無心于他的英俊臉龐,倒是震懾于他那雙冷漠的眼楮。
看著陌生人不具有任何一絲友善的幽沉眼神,她的心莫名地扯了一下,一股委屈自心底翻涌而上,方才被驚嚇過度而霎停的傷心淚水,此際又重新汩出眼眶。
「你還好嗎?目前有沒有感到哪個地方不舒服?」高旭麒將眼光放在她遭受撞擊的位置。
「……不!我不好!我整個人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覺得很不舒服!」由于他「不得不」的關懷,韓雙雙突然放聲大哭──哭她原本的傷心事,也哭她的腰側確實一陣陣傳來疼痛。
無論如何,她是被撞的人,被撞的人有很多種理由可以哭泣和……耍賴。
是!她決定將受辱心傷的情緒遷怒到這個小車禍上面!
「總經理你看,我沒猜錯!她才輕輕被我撞那麼一下,就哭喊說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不舒服,這不是趁機敲你竹杠,是什麼?!」阿武看不下去總經理即將被人大削一筆,忍不住又跳出來伸張正義。
「總之是你撞了人,難不成你還想喊冤?」高旭麒再次駁斥阿武,一旁看不慣阿武行為的路人,也不客氣地替韓雙雙打抱不平。
「我……」阿武頓時啞口無言,輿論可畏,總經理更可怕,他乖乖收腳後退。
「小姐,我知道你現在可能很難受,但是請你不要再哭,我立刻請人送你去醫院。」高旭麒大掌停在韓雙雙肩上方,遲疑半晌終是落下,安撫性質地拍了拍她。
靶到她的身子因他的踫觸而有些微悸動,他下意識將掌心收了收,卻見她仍然哭泣不止,他不禁又加了點力道,幾乎是重按住她的肩膀,想藉此穩定她的激動及明顯有刻意嫌疑的「無理取鬧」。
「為什麼要請人送我去醫院,你想逃跑?」「請人」二字無端刺耳,敢情這肇事者想賴帳?
她可是有目擊證人的,他休想賴得掉!
由于他的「企圖」撇清,韓雙雙淚蒙蒙的雙眼,瞬間世故、銳利了起來。
「你誤會了。我願意負起全部責任,只是現在我趕時間……」
碧然他想為這禍事負責到底,但正欲趕往桃園機場的他,卻對負責方式感到為難。在所有的行程時間都算得剛剛好、卡得死死的,以及飛機不等人的情況下,他是絕對無法親自送她去就醫的。
「趕時間?這是世上最爛的借口!」世間無情,萬物皆以利益為前提,韓雙雙可非常懂得爭取自身權益。
「我沒說半句謊話,我是真的在趕時間,我必須立刻前往桃園機場,不能再耽擱下去。」
「你趕時間是你的事,撞上我、害我受傷也是你的事,你要親手負責到底,別想把我丟給別人。」開玩笑,要是讓他逃了,她一股怒氣如何發泄?
包何況他正要去的地方是機場,天曉得他飛機一搭究竟是飛哪兒去?萬一他不是本國人而一去不回,那她到時不就沒得理論了?
不行!怎樣也不能任他逃掉,哪怕是請警政署長來替他作保,她也不放他走,世上沒那麼便宜的事,就算有,也不許發生在他身上!
「我說了我會負全責。小姐,麻煩你理性看待這次的小意外,至少請你相信我的人格。我留下姓名地址電話和身分證字號,絕對不會讓你事後找不到人,而且我現在當場先付你一萬元醫藥費,這樣可以嗎?」
斑旭麒稟著正直負責的心態做事,但現下看來,他的確遇到「有心人士」惡意糾纏,阿武說得沒錯,她極可能想趁機狠敲他一筆。
沒關系!以金錢換取時間,他可覺得非常劃算!
向來冷靜的他,被愈來愈緊迫的時間給逼得脾氣發作,他對阿武使了個眼色,決定拿錢堵她這張明明因驚嚇過度而輕微顫抖卻又嗦不停的嘴。
「我又不認識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的人格?」韓雙雙緊抓住他的衣襟不放,一點和解的意思也沒有。
「阿武,動作快。」高旭麒冷冷催促一聲。
「來了!」不消幾秒,阿武雙手捧來一萬元新台幣……心想這女的還沒獅子大開口,總經理也不多忍一下,就迫不及待當起散財童子,真是浪費錢啊!這一萬元若給他這個不計晨昏,總是陪侍總經理在側的助理兼司機當年終獎金該多好!
「這是一萬塊錢……」高旭麒將錢亮在她眼前,卻沒如自己意料中瞧見她見錢眼開的反應。他當下明白了,這女人是真要把事鬧大的!
丙然,他才這樣想著,韓雙雙鄙視的目光對上了他,耍刁的說︰「在我還沒想清楚要怎麼處理這件‘小意外’之前,我是不會隨便收你的錢。」
有錢拿當然好,但收了,就等于玩完了,而她──想再多玩玩這陌生男人!
她對付不了那個處處留情、屢被她目睹與不同女人出入飯店的風流未婚夫梁正彥,那麼她總可以拿別的男人出出氣吧?!
算這男人倒楣被她遇上,她韓雙雙今天就是非要整整人不可!
「阿武,你先將車移開,車道已經阻塞了。」高旭麒沉著臉咬牙命令阿武移車。
身處麻煩之中,他仍敏銳地觀察到車道上的阻塞狀況,在覺得沒必要「驚動」警察處理,又確定這女人打定主意不肯善罷甘休之下,他這有道德心的苦主只好先還人家車道順暢再說。
「謝謝高先生。」果然服務人員也為車道阻塞而傷腦筋許久,一見事件主角主動自發移車,他便飛快道聲謝,回頭更忙著指揮車道上的交通去。
「你能走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絕對能走!斑旭麒是很想保持風度,但低沉詢問韓雙雙的語氣已顯得非常不耐。
「不能!」韓雙雙連試都沒試就大聲回答,表情可凶了。
總之是他倒楣在她最軟弱、最想找人出氣的時候惹了她,她這人一受刺激,就像只病貓陡然變身成一頭最凶猛的母獅子。
「你,總不會想一直坐在這里,等下如果二次被撞,你打算找誰賠?」高旭麒看了看腕表,眉頭愈發深皺,這女人可真會磨人時間!
「找你賠到底就對了。」韓雙雙一臉乖張,狀極討厭。當然,沒人知道,那只不過是她為了掩飾內心難過而所展現出來的偽堅強。
「到底能不能走?」冷調的男人耐心所剩不多。
「不能、不能、不……」
在她第三次「不能」沒說完整之前,韓雙雙只覺得自己背部及大腿下方分別傳來溫熱的觸感,在未意識如何之前,整個人已被高旭麒托高打橫抱起。
「你要做什麼……」她被一個陌生男人橫抱在懷里!
始料未及的情境,促使韓雙雙訝異得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原本一臉乖張驟然變得一臉傻呆。
「先讓路再說。」高旭麒冷聲道。
隨便移動有骨折之虞的人是相當危險的行為,但他已被這無理取鬧的女人和無情流逝的時間給逼得顧不得這些。
此時韓雙雙感覺腰側一陣劇痛,然而在男人刻意的鉗制下,她不敢輕舉妄動,也著實不能動了,只能由這陌生男人抱著她,兩體相貼地走向車道旁一處空地。
在他懷中,韓雙雙水亮的眼眸不敢亂飄,瑟著脖子滯然地平視前方,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讓心慌代替了原本的憤怒情緒?
***
「小姐,請容我鄭重告訴你,我真的必須趕去機場,要是再繼續耽擱下去,你真的會害我搭不上飛機,倘若我搭不上那班飛機,將可能造成難以計數的損失……」高旭麒將她放下來之後,表情嚴肅告知她事情的嚴重性。
以台灣的家俱制造業而言,軸承制造商的規模相差懸殊,品質不一,因此軸承所需的諸多原材料及零組件多仰賴進口,高旭麒所經營的「勁高家俱」也一樣。
他這次前往日本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欲與日本一家規模大、信用好的軸承生產制造公司簽約,這只同時兼具著某種程度「參與研發」性質的合約若順利簽定,則往後五年內勁高家俱制造可以省掉許多麻煩,反之,若沒簽成,事態嚴重。
所以在大麻煩臨頭之前,他必須以最快方法解決眼前這個小麻煩!
「那是你的事。」她跋扈地打斷他的話,不想知道他將可能因為她的糾纏而導致什麼難以計數的損失。
她向來講理,基于剛剛受過刺激,她一點也不想在這男人面前講理。
很抱歉,陌生人!
「好,那麼我請問你,你想要我怎麼解決這次的小意外?你直說吧!」
重要的合約跟一個不講理的女人相比,他當然是拚性命顧合約,況且他就不信憑她長得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樣,會狠到哪里去!
條件任她開啊!她若敢,他高旭麒也不是擔不起。
「我還沒想到。」
「你還沒想到?!那何不先讓我請人送你去醫院,你慢慢再想?」遇到「盧」女,冷性如他,不火大都不行!
「我不想讓你走。」
「什麼意思?你不想讓我走?!」高旭麒冷峻的臉瞬時布滿了驚奇與疑惑。
難不成這女人煞到他,想趁機對他詐財、再順便「劫色」不成?
「……就是不讓!」韓雙雙又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堅不放人。
她沒有任何理由不放人,其實她大可以收下他一萬塊錢,然後去藥局買包酸痛藥布來貼一貼,如此淨賺幾千塊錢,再當作什麼意外都沒發生……
然而她不要這麼做,她惡劣地堅持選他當替死鬼,替梁正彥那家伙受受罪。
「你,麻煩你講講理!」
「你知道嗎?我難得不講理,真的,我難得這樣……」韓雙雙語氣悠緩,直視而一瞬也不瞬的眼底閃著一道又一道晦光──
似乎是隱藏著諸多不為人知的心事,想藉著那眸光訴說出來。
斑旭麒的心被她那突來的失落神態給震懾了,待那股短暫的力量自心中滑過,繼之而起的是一絲憐憫。
這女人……看來心事重重。
莫非她的無理之舉,全來自于她的「心事」?
「為什麼你獨挑我,展現你的不講理?」基于好奇,問一下也好。
「先生,是你倒楣吧!」韓雙雙微哂,唇邊勾起的弧度有些俏皮淘氣。瞥了他一眼,她也覺得自己的行為真的有夠卑鄙無恥。
她不開心便趁機亂尋他開心,也不管人家是要做大生意的。
想必這位先生是有那麼點修養,若要換成別人,搞不好她早就被丟在路邊置之不理,或直接被蓋布袋毆踹一頓了!
「那麼我請教你,我該倒楣到幾點幾分,你才肯放我走?」高旭麒舉起手腕又看了看表──這下真糟!
就算她現在好心放行,起碼也得以時速一百二以上的車速才飆得到桃園機場,而且附加條件是要路面淨空、一路綠燈暢行無阻。
表上所指示的時間,是否在對他正式宣告,他連CheckIn的極限時間都趕不上,更遑論搭飛機了?
不行,現在就是飛,他也要飛去搭飛機……這是什麼鬼狀態?
他急得像火燒,她卻由初始的耍狠刁難變得沉默不語,兩眼怔忡。
「我再說一次,我要趕飛機,絕對不能再跟你耗下去了!」見她光顧著失神和傻笑,簡直急煞他!斑旭麒不由得扯著她的手掌,厲聲最後一次告知。
「好吧!你走吧!」說著話的韓雙雙面容沒太多情緒,唇角維持著一彎弧度,無奈的、淡淡的。
在他的焦躁不滿聲中,她忽然覺于心不忍,于是收起惡魔之心,決定放人,畢竟他是無辜的。
「你確定?」她突然良心發現,他反倒不相信。
「確定。」她輕然點點頭。
「那麼,請你放手。」瞧她一雙手還揪得他死緊,她該不會只是說說而已吧?
「喔。」韓雙雙應聲,松手,顯然她也這下才發現自己還拽著男人的手臂。
「一萬塊錢你還是拿去……」
「你不是要趕去桃園機場?快去吧!如果等你再回台灣來,有機會又踫到我,我就收你這一萬塊錢。」
韓雙雙不解自己干嘛有這提議,或許是因為她相信人生際遇絕不可能那麼巧。
「好,就這麼說定。」高旭麒伸出手欲與之君子協定。
韓雙雙抿唇淡笑,眸底又倏忽閃了道幽光,緩緩伸出手去與他一握。
「總經理,我們快走吧!這下真的得用飛的去機場了!」阿武見事情解決,便高呼總經理快上車。
斑旭麒放開掌心里那只柔軟的小手,深視她一眼,只見她沒事似的將手放入她的外套口袋,將臉轉往別處,一副「我鬧夠了,你滾吧!」的神態。
他理當轉身就走,然而他的腳步卻像中邪般,足足在她面前釘住好些時候,動不了。
她無聲無語,他則仿佛听見自己的心……擂動如鼓,左眼皮更是瞬間疾跳了好幾下,不知這是什麼預兆?
好的?壞的?
「還不走?不是趕時間嗎?」半晌,原本不放人的韓雙雙倒趕起人來。
啊!對……他在趕時間、他在趕時間!他竟在她迷離的眼眸里,忘了自己在趕時間!
斑旭麒隨即轉身跳上車,連聲再見都忘了跟她說。
或許也沒什麼好說的。他相信自己手里這一萬塊錢,只可能被他花掉,不可能落入她手中。
不知為什麼,他的左眼皮仍是一直跳個不停……
回頭望著那道美麗卻孤單的身影,他的心底竟莫名的左右牽著、扯著,好似對她有種牽掛。
牽掛?!
醒醒,高旭麒!你被那女人整得飛機快搭不上了,你還牽掛她個什麼鬼!
「總經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阿武邊飆車邊歇斯底里地尖叫。
「什麼不可能?」高旭麒硬著聲問。
「你不可能趕得上飛機的,不可能!」
聞言,高旭麒默默將視線投向窗外,深嘆一口氣。
交通擁塞,時速表上面的指針一直只在三、四十上下移動,這景況別說他能趕得上飛機,只怕連到達機場都有問題了……
這眼皮跳的,鐵定是合約泡湯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