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國歷七百二十九年,冬。
澹氏王族數百年的統治,以及更加悠久的奴隸制度,在漫長的歲月之後,終于走到了盡頭。
代替澹氏的新王,曾被末代澹王賜名承安,登上王位之後,新王並沒有舍棄這個極諷刺的名字,只是恢復姓氏,是為李承安。
王都奴隸起義之後短短十五天,舊勢力被連根拔起,李氏君主行事的果斷和狠辣,在本國和鄰國的朝野間被大肆渲染。
只是沒有人知道,號稱被斬盡殺絕的澹氏王族,卻依舊殘余了不少,被秘密幽禁于胤北的閔領。
冬月,月亮第十九次升起的日子。
每年最冷的時候已經到來,就在昨夜,阿織死在我的面前,她是凍死的,她得了傷寒,我向守衛請求一杯熱水,可是他們把她拖出去,把一桶雪水澆到她的頭上。
只過了半個時辰,阿織就死了,她的尸體被破布卷著,丟下了懸崖。
閔領的天空似乎離大地特別近,蒼天在上,沉默、的看著我們,下一個解月兌的會是誰呢?
鐵質的柵欄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澹容坐在石牆邊的單堆里,疲憊的合上記事簿。
沒有遮掩的囚室坐落在閔領山頂,就著陡峭的地勢建築而成,三面是石牆,一面是柵欄。頭頂上就是湛藍的天空。
下雪的時候,潔白的雪花會不斷的飄下來,直到覆蓋住整塊地面。
很美,卻也很無情。
「給我棉被!傍我吃的!你們這些下賤的東西!」
對面囚室的咆哮聲還在持續著,那里關著她的二叔父。威脅生命的饑餓和寒冷似乎奪去他所有的意志力,無視于目前的狀況,他竟然開始聲嘶力竭的痛罵守衛,一邊罵一邊瘋狂的搖動著柵欄。
卻沒人理會他。守衛們按部就班的巡邏著,只有在經過柵欄的時候偶爾一瞥,一副看瘋子的眼神。
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真的瘋了。
澹容默默注視著對面喘著氣的男人,畢竟,這是世上她為數不多的親戚了。
仿佛感應到她的視線,中年男人猛地抬起頭,就像受傷的野獸般憤怒的咆哮起來,「看什麼看!就連你也在嘲笑我嗎?!」
她垂下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然而,瀕臨崩潰的男人神情卻異常的亢奮,他站起身,在狹窄的囚室來回的快速走動。
「在心里嘲笑我!哼,至少我沒有辱沒了祖先!你以為我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你有棉被,還有肉吃?」
男人喘著粗氣,嫉妒的瞪著對面囚室里柔軟的被褥。
「都是用身體換來的吧!他睡了你多少次?十次?二十次?還是說,他還是你貼身奴隸的時候,你們就有一腿了?」他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賤人!」
澹容垂著頭,烏黑濃長的頭發遮住了精致卻蒼白的面容,手指用力的捏著碳筆,無意識的在紙上畫下粗長的痕跡。
這就是上天安排的命運嗎?
在寒冷的北方高山上,在痛苦和回憶的雙重折磨里,像畜生一樣慢慢的死去?
她咬著嘴唇,高傲的甩開長發。也好,她寧願這樣的死去,也不要——
簡陋的空間里忽然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
沉重的鐵鎖被打開的聲音回蕩在石壁周圍。
被打開的石門外。火把的光芒映照進來。
「真是口若懸河啊,在饑餓的情況下還能滔滔不絕,我為您的口才傾倒,澹名大人。」
走進來的腳步聲堅定而敏捷,毫不遲疑,黑色的披風覆蓋著來人挺拔的身材,胤的新君主帶著微笑注視著前貴族男子,說到「大人」兩個字的時候,嘲諷的上揚了語氣。
囚室中的男人就像驚惶的兔子般跳起來,他臉色發白,結結巴巴的解釋,「不……您誤會了,我只是隨口說說,隨口說說……」
「隨口說說就能如此的刻薄?果然是我們這種下賤的奴隸沒有辦法得到的天賦,不介意再表現一次您的口才嗎,大人?」
李承安嘲諷的笑了笑,立刻有兩個魁梧的守衛打開柵欄,把男人從囚室中拖出來,另一個人打開了通往懸崖口的鐵門。
被拖出來的男人驚恐的明白了李承安的意圖。
「不……不!饒了我!饒了我……」
他絕望的大聲呼叫著,但沒有人听他的,兩名守衛分別抬著他的頭和腳,在空中晃了幾下,干脆俐落的松手,前代的貴族就這樣被拋下了懸崖。
不斷回旋的慘叫聲越來越小,終于听不見了。
火把嗶啵燃燒的聲音充斥在狹窄的空間里,另一處囚室中的女眷們則低聲啜泣著。
澹容閉上了眼楮。可憐的二叔父,他終于解月兌了。
耳邊傳來柵欄打開的聲音,閉著眼楮,卻還是能感覺到周圍的光線乍然變得明亮起來。
她睜開了眼,在火把的環繞中,仰望著面前那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容。
「來吧。」李承安轉過身,率先走出囚室。
澹容撐著牆壁,慢慢的站起來,跟在後面走了出去。
今天,他果然是來找她的。
www.jjwxc.comwww.jjwxc.comwww.jjwxc.com
閔領是澹氏王族秘密囚禁和審訊重要罪人的地方,和王族登基的歷史一樣悠久。澹容在被關到這里以前,從來都不知道有這個神秘地方的存在。
盤根錯節的暗室、甬道、囚豐,從閔領的頂峰一直蜿蜒到山腳下,沿路只有石壁上的火把映出昏暗光芒。
李承安摒退了所有的護衛,所以現在前一後行走著的,只有兩個人
沉悶的腳步聲回蕩在暗道里,周圍安靜而寂寥。
澹容攏緊身上的衣袍跟隨在後面,注視著前方的高大背影。
這場景是如此的似曾相識,她有些恍惚。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他就是這樣走在她的前方,替她引路……
前方的腳步猛然停下來。
澹容沒有留神,差點撞上去,她驚得倒退了半步,這才發現前方是一堵石牆,已經沒有路。
似乎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李承安回頭掃了她一眼,伸手按上牆壁。
不知道按了什麼機關,前方的石壁霍然移動,半旋轉著開啟了。
點點燈光從石牆的另一邊泄漏出來。
澹容打量著眼前的秘密房間。
雖然不大,卻布置得很雅致,牆壁上掛著白駱駝絨和金絲織成的壁掛,皮毛的溫暖質感沖淡了石屋給人的冰冷感覺。
桌椅家具的線條簡潔,但用的顯然是最上等的木質,仿古銅制的宮燈散發出柔和的光芒,錯落有致的植物擺放在四周角落。
試著往里面走了幾步,腳下傳來柔軟的觸感,她低頭望去,原來地上鋪了厚厚的手織地毯。
整個房間,給人的感覺是華貴卻不豪奢。
顯然是貴族遺留下來的用具,澹容不無刻薄的想,奴隸可是分不清家具和裝飾的區別的。
「從你的表情,我大概可以猜想到你現在想的是什麼念頭。」
李承安笑了一聲,靠在桌子邊緣。
他的腿很長,斜斜靠著的時候,貼身裁剪的長褲,顯出下面結實有力的肌肉,像是一頭豹子。
「確實,奴隸不懂得欣賞這些美麗的東西,因為他們被剝奪了欣賞的資格。」
李承安這樣說著,眼楮開始打量站立在石屋中央的少女。
幾天的囚牢生涯似乎使她受苦了不少,象牙般的皮膚變得蒼白了,臉頰也微微顯得消瘦憔悴,卻襯得眉眼神態更加凜冽,就連那昂起的下巴的弧度,都似乎變得更為尖銳。
奇異的違和感,就像沸騰的冰泉。
李承安的目光中多了探究意味。
他本來是很熟悉她的。
澹容,胤最小也是最尊貴的公主,從極小的時候,就是他的主人,他陪伴了她十幾年,眼看著她長大,學會笑,學會說話,學會發脾氣,學會虛偽,學會身為主人的高高在上,一步步的成長為一個標準的貴族。
她和她的父親、兄姐,應該沒什麼兩樣的。
所以親手戳破她美好幻想的那一瞬間,看著她臉色煞白的坐在地上,他心里浮上的,是難以言喻的報復快感。
也許那種快感並不是針對她一個人,而是她背後代表的那個家族,那股陳腐的貴族勢力。
又或許說是針對她本人,似乎也沒有錯。
但很奇異的,在最近短短的幾天之內,他居然在她身上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
就比如現在,她漂亮的臉上強忍著怒氣的隱忍表情,在過去十七年都沒有發現過。
這讓他很好奇。
「你正在心里咒罵我嗎?如果類似的想法可以讓你保持內心平靜,我不介意你心里的詆毀。」
李承安的嘴角含著笑,顯示他說的是事實。
石屋中,沉默的空氣蔓延著。
「不想跟我說話?還是覺得我的問題不配讓你開口回答?」注視著固執地咬緊了唇的王族公主,李承安抬起了眉。
他的眉濃黑,配著挺直的鼻梁,微微向上挑起的時候,不需要說話,只要注視著對面的人,讓人臣服的威懾氣勢,就會自然而然的發散出來。
站在對面的澹容,強忍住想要後退的念頭。
這是她認識的承安嗎?那個為她的命令可以隨時犧牲性命,面對她的訓斥只會順服的低下頭的男人?
澹容的心被後悔嚙食著。
是她的縱容,蒙住了她的雙眼,讓她看不到真相。
一直以來,她豢養的不是一只溫馴的家犬,而是一頭噬人的豹子。
如今,她就要被他吞噬了。
「站在我的面前,令你感覺緊張,我的小鮑主?」
不自覺的微小動作泄漏了少女的心思。李承安的嘴角掛起明了的笑。
他沒有再咄咄進逼,反而轉身往後走去,拉開了牆角木桌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把井狀古樸的茶壺,兩個茶杯,甚至還有一塊茶餅,顯而易見是貴族遺留的奢侈物。
澹容喜歡這種外大陸傳來的昂貴飲品,做為她最貼身的奴隸,李承安很久以前就學會了如何泡出最香濃的茶水。
繚繞的煙霧,從小巧的爐火上升起來。
兩個人對坐在小焙爐的兩邊,李承安扳開一小塊茶餅,揭開爐口,丟進去,安靜的等待著。
一切就像是從前那樣,在某個悠閑的午後,澹容坐在院子里的花藤架下,眯著眼楮注視湛藍的天空,等待著她的承安送上烹好的茶。
只可惜,這樣的從前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做著同樣的事,眼前這個叫李承安的男人,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承安了。
端起注滿的茶杯,澹容慢慢的喝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溢滿口腔。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為了平穩心緒般的吐氣,然後決絕的放下茶杯。「我不是緊張,只是在考慮……挑明說吧。」
對面的黑發男人抬起了眼。
「你叫我來,不就是為了那種事嗎?」澹容在衣袖下面緊緊的掐著自己的手,強迫自己揚起頭,快速而平靜的說道︰「我不介意和你做交易,如果你對這具身體有興趣,你可以使用,但條件是你必須遵守你的諾言,保護剩余的澹氏王族。」
李承安耐心听著,手肘靠在膝蓋上,手指隨意的撥弄著披風上的鈕扣。
「‘使用’……」他頗感興趣的重復著這個詞語。「這對于像你這樣的貴族來說,似乎並不是一個高雅的說詞。」
澹容的臉頰浮起淡淡的紼紅,這樣程度的話題,本來就不是一名高貴的女性應該討論的內容。
她平平的移開了視線,顯然不想多討論這個問題。
只可惜有人卻窮追不舍。
「我很好奇,」李承安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茶,「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想要‘使用’你的身體?」
羞辱和窘迫的感覺熱辣辣的沖上了頭頂。
她細致的臉頰有如火燒一般,從李承安的角度看過去,可以清楚的看見小巧的耳垂都變成了粉紅色。
太……過分了……
澹容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不要因為羞怒而發抖,過了半天才冷冷的說︰「你不會這麼健忘吧?這麼多天來,你每天都會派人問我一次。」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听到那個請求的時候,那種匪夷所思的感覺。
那是在她被帶來閔領的當天。
當時,她剛剛從關押的馬車上走下來,仰望著遠處巨大冰川的景象。
囚禁了她自由的男人走過來,貼在她的耳邊低低的說︰「你將會被關押在這里,一輩子。」
澹容冷淡的點頭,對于這樣的可能性,她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但男人的下一句話讓她愣了許久。「或者,如果不想老死在這里,你還有另外一個選擇——做我的王後。」
沉默了許久之後。「作夢吧。」澹容咬著牙回答。
罷開始,她以為是這個男人心血來潮的一問,或者是對曾經的主人的某種報復手段,但很快地她發現,只要李承安在閔領的時候,這個問題就會成為每天一次的固定問答。
而她的回答,每次都是高傲的拒絕。
「不必再問了,我給你的答案是不會變的。」密閉的石室中,澹容咽下又一次的羞辱,用冷冰冰的腔調武裝自己,「我可以跟你達成交易,但我絕不會答應嫁給你。」
無論他是出于什麼樣的目的,澹容恨恨的想,她絕不會答應。
他是打亂了一切、毀滅了一切的破壞者,違逆上天的罪人,嫁給這樣的人,會是她一生的羞恥。
李承安盯著她,有些困惑的挑起了眉,「你的意思是,寧願像個奴隸一樣被使用,也不願做我的王後?」
「比起純粹的交易來說,」澹容板著臉回答,「嫁給你更辱沒了澹氏祖先的尊嚴。」
「可笑的尊嚴。」溫和的語氣,卻含著銳利的對白。
「你們是不會懂的。」回應的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輕蔑。
黑發男人的眼楮變得幽深。
久久凝視著她,直到色厲內荏的少女開始回瞪他,但抓緊的雙手卻難以掩飾她內心的不安。
李承安忽地笑了笑,「明白了。」
他的笑容帶著濃重的諷刺,「你就為了那可笑的信念堅持下去吧,不過……你明白你在說什麼嗎?」
「我不會後悔的。」澹容冷漠的說。
「很好。」他干脆的說,「如你所願,交易成立。」
沒有想到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她詫異的睜大了眼楮。
「……很好。」愣了一下,她不甘示弱的要求,「那麼就請準備足夠的棉被給我們,還有熱水和充足的食物。」
「這個簡單,不過……」
李承安修長的身軀往臥床上一靠,烏黑的長發散亂在敞開的胸膛上。
「既然你的條件開出來了,那麼我也該要求我所應得的了。」他嘲諷的指了指自己的胯下。「過來吧,我需要您的服務,我的小鮑主。」
房間里響起一陣驚亂的響動,小巧的茶爐被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