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甩上門扉,宋鴻珞氣得七竅生煙,最後只能拿著繡枕出氣。「臭阿爹、老古板!」
出過氣後,她懶懶地躺在床榻上,由懷里取出一只錦囊,落寞地喃喃道。「阿娘,你說我回醉花塢好嗎?」
她的娘親來自臨縣的釀酒世家,下嫁宋育後便離開故鄉,極少再釀酒。
在宋鴻珞年紀尚小時,宋夫人偶爾會抱著女兒,細細訴說關于她在「醉花塢」釀酒的點滴。
她總對著女兒說,陽光眷戀地灑落在樸實的小山村,因此小山村里迎春的花兒四季綻放。小山村的風里除了清新的花香、青草香,還飄浮著醉人的酒香,讓平凡的「醉花塢」都顯得不平凡了。
對宋夫人及宋鴻珞而言,那樣悠然自在的小山村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直至她病逝,都沒有機會再回到「醉花塢」。
因此臨終前,宋夫人交給了女兒一只錦囊,要她隨身帶著。
就如同所有能夠救命的錦囊一般,她對女兒說,若非緊要關頭,千萬不要打開錦囊。
「野花春地放,寸酒透瓶香,花塢醉陶然,春三釀長思……若非緊要關頭,不要打開錦囊……」宋鴻珞白女敕的指尖輕輕撫著錦囊上繡的字,喃喃念著。「阿娘,你覺得此刻是緊要關頭嗎?」
她閉起眼,輕輕把錦囊攢在胸前,試著平息心頭過度紊亂的思緒,片刻後,當她再度睜開清澈如水的杏眸時,心底已有了答案。
***
棒天清晨,和暖秋陽灑落了一地金燦,與窗外層層楓葉的紅相互輝映成一片美景只。
宋育甫換上一襲干淨的衣衫,神清氣爽地準備前往梧桐縣西郊的晉懷湖,主持「酌品宴」的開典儀式。
就在此時,一抹急如星火的喊叫聲打破了這分寧靜。
「大人、大人,不好了!」
宋育蹙起眉頭,好心情稍稍受了影響,他沉聲問著。「發生什麼事了?」
宋鴻珞的貼身婢女筱紅眼見大人繃著張臉,即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口氣壓根未喘足,也得連忙回道︰「小姐她、她……」
見筱紅「她」個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宋育一臉鐵青地問。「快說!小姐怎麼了?」
筱紅喘不過氣、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得先把握在手中的信遞給大人後,才緩緩說道︰「小姐她、她、她……留書……離家了。」
一股寒意由宋育的腳底竄至頭頂,他驚愕地接過婢女遞來的留書,鐵青著臉大聲喝道︰「什麼?留書離家!」
「筱紅一早進屋子要伺候小姐梳洗,就不見小姐人影了。」她哽咽著,唯唯諾諾地道。
「走了?這該死的丫頭,竟然就這麼給我走了?」宋育聞言,氣憤難平地在房內不斷踱步打轉。
「大人,您要不要看看小姐信里說什麼?會不會有什麼苦衷……」終于平撫紊亂的氣息,筱紅憂心忡忡地問。
「不看、不看!」宋育氣得一把將信揉掉。
「小姐沒出過遠門吶!萬一、萬一出了什麼事兒,那可怎麼辦才好……」一些恐怖的畫面在筱紅腦中掠過,光是想著,她就已經膽顫心驚。
頓時氣氛緊繃。
宋育臉色倏地發白,嘴上盡是逞強的低咆道︰「那也是她自找的!」
「大人……」可憐兮兮地揀回大人揉掉的信,筱紅盡忠職守地再次把皺成一團的書信遞給宋育。「大人若真不理睬小姐,小姐好可憐啊。」
宋育不以為然地挑眉,心不甘情不願地攤開信──
阿爹,女兒心情郁結,若不出外散散心,恐抑郁成疾,勿憂、勿尋、勿擾!
不孝女珞兒上
瞬間宋育如震雷般的怒吼聲,在寧靜的房里爆開。「該死、該死!你也知道自己不孝。」
瞧見宋育大發雷霆,筱紅小心翼翼地問。「大人,那要派人尋小姐嗎?」
「你沒瞧見是不是?你家小姐可神氣了,她說勿憂、勿尋、勿擾!還尋什麼?不用尋!這般任性妄為,我倒要瞧瞧她能在外頭賭氣多久。」
若宋鴻珞此刻出現在他眼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當場掐死這不孝女,偏偏女兒早已開溜,迫得火冒三丈的宋育,滿腔怒火無處可發。
筱紅噤聲,抿了抿唇,不敢再說半句話。
她想,此刻若有人不知死活地惹上大人,必定慘遭池魚之殃。
***
秋高氣爽,酒香飄千里,梧桐縣的「酌品宴」在梧桐縣西郊的晉懷湖畔熱鬧舉行著。
楓林里枯葉紛飛,遠眺湖畔,整片白色蘆花帶著瑟然秋意,頗有白居易詩里「林間暖酒燒紅葉」的意境。
晌午後,紅楓樹下鋪著精致的席墊,宋育手拿火鉗撥動著眼前的爐火,準備溫酒,一旁熟悉宋育之人見他準備溫酒,無不引領期盼著。
「想不到此回有幸喝到宋大人溫的酒。」
長年居住在梧桐縣的百姓都知曉,宋知縣的妻子來自臨縣的釀酒世家,除了擅長釀酒外,更擅溫酒,宋知縣這一手溫酒的好功夫便是得自妻子真傳。
「趁今天這個機會,自然要喝個不醉不歸。」宋育皮笑肉不笑地悶聲開口,一想起閨女留書出走,他品酒的好興致減了泰半,不過卻也為他找了個飲酒解愁的借口。
眾人點頭如搗蒜地應和著,期待的目光皆落在宋育熟稔的溫酒手法中。
平時宋育溫酒的方法甚多,有時用銅斝(注一)、有時用溫酒注子,花樣多變,溫出的酒皆堪稱一絕。
就在眾人專注于溫酒之際,一身頹廢隨性的袁浪行信步穿過紅楓林,加入乘興酣飲的行列。
他的腳步一落定,耳底便落入宋育侃侃而談的語調。「這暖酒講求的是火候、溫度與時間,溫過的酒口感更圓潤豐富;然而溫得過久,酒香蒸溢,便獨留下酒的辛辣味兒。火候不同,口感也不同,大家嘗嘗。」
宋育話一落下,眾人紛紛伸手取杯品嘗。
在眾人發出嘖嘖贊嘆聲時,向來好酒的袁浪行起了興致,就在他欲伸手取走置于爐上的最後一杯酒時,忽地瞥見身側探來一只肥手。
袁浪行反應極快,長指氣定神閑地扣拿起杯子。「本爺的。」
喝得一臉酣暢的地方首富──方大富,不甘唾手可得的最後一杯酒被人捷足先登,揚聲便道︰「酒是老子的!」
袁浪行聳聳肩,十分故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杯子在我手中。」
方大富氣得火冒三丈,一心只想搶回酒杯,人人都知宋育溫的酒是瓊漿玉露,他可不想失去品嘗這美酒的機會。
偏偏男子的身手太俐落,方大富左撲右擊,卻依然沒能踫到他半根寒毛,甚至可悲的連衣角都沒踫到。
「你這打哪來的渾小子,敢搶我方大富的酒?你算哪根蔥?」他氣得牙癢癢地吼道,揮動帶著醉意的拳,移動的腳步更顯紊亂。
袁浪行的身手本就不凡,面對喝得暈茫茫、分不清東南西北的醉鬼,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把他耍得團團轉。
在一陣雜亂無章的撲打下,方大富漲紅著臉吼道︰「你站住,有種就別躲!」
瞧他氣急敗壞的模樣,袁浪行頑劣地微微勾唇,足尖輕點,轉瞬間便躍上紅楓樹上,愜意悠然地飲著杯中酒。
他俐落的身影一閃,處在狀況外的方大富像只無頭蒼蠅,還茫茫然地在樹下繞著打轉。「咦!人、人呢?」
好不容易擺月兌擾人的醉鬼,袁浪行心情大好地將磁杯中的酒一口飲盡。
嗯!酒香濃郁甘柔,綿滑順口,這美酒的香氣余韻悠長,滋味好得讓他閉眸回味著那仍在唇齒間纏繞的酒香。
「香、醇、濃、綿、淨!丙然是好酒!」睜開眸,袁浪行直接甩開空杯。
空杯不偏不倚,「咚」地一聲,直接砸在方大富頭頂上,無奈他喝得太醉,愣了半晌才恍然回神。「哪個王八羔子偷襲老子?」
袁浪行氣定神閑地回應。「喏!你要的酒杯。」
方大富抬頭望向聲音來源,醉眼蒙的眼好半晌才定了焦。「你、你這爬樹的猴崽子,有本事下來跟老子較量!」
「好酒不容褻瀆和糟蹋。」壓根不在意對方撒野發狂,袁浪行輕斂著眸,慵懶地淡聲說道。
瞧他漫不經心的模樣,方大富即便滾了一肚子火,但也拿他無可奈何。
始終杵在一旁的「酌品宴」酒商陶淮年見狀,溫文儒雅地上前圓了圓場面。「好了、好了!方爺可別為難咱們,不禁酒不縱酒,有節度有儀態,才能感受飲酒的逸雅情趣。」
「誰發酒瘋?老子可是通天海量,哪那麼容易醉?」方大富瞠大雙眸、雙手叉腰,說得理直氣壯。
「是、是、是。」陶淮年好聲好氣地陪笑道,朝下人使了使眼色,身旁立即有人將方大富扶至一旁安撫。
見方大富的身影漸行遠去,陶淮年又道︰「呵!沒事了,大家盡興、盡興。」話一落下,四周瞬即恢復觥籌交錯的熱絡,而他則緩步踱至另一邊察看。
宋育自方才便瞪大著眼,他被袁浪行那瀟灑俐落的身手給唬得一愣一愣。
「大俠好身手!」他心中不禁喝采,朝著落在楓樹間的慵懶身影道。
袁浪行懶懶地瞥了面前的老者一眼,不以為忤地翻身下樹,心里正打算支付銀兩,請老者再為他溫一壇酒。
「請大爺溫一壺酒要多少銀子?」
「不知大俠是否已有妻室?」
兩人同時開口間著對方。
雖然唐突了些,但參與此次酌品宴的賓客,唯有溫文儒雅的陶淮年配得上自家閨女,無奈陶淮年生在營商世家,精明睿智,雖然算盤打得精,功夫卻不怎樣。
他身為貪官,可不需要一個錙銖必較的精明女婿。
再看看眼前男子雖落魄不羈、不修邊幅,武功卻十分了得,瞧他翻身上樹的俐落輕功,起落瞬間,四周林葉泰然不動,可見其武學修為必定不凡。
宋育暗暗打量他好一會,郁悶的心情稍稍舒緩了些,心里的想法更加篤定。
就是他!瞧他相貌不錯,一副吊兒郎當的窮酸模樣,用銀子必定能夠驅使他。重點是,他武功好,這般人才若成為他的賢婿,必能恪盡保護丈人的責任。
袁浪行蹙眉,默默審視著他,嚴重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見他沉默,宋育耐心十足地杵在原地,沖著他咧嘴笑開。
鱉異!袁浪行微愕地挑挑眉,好整以暇地說道︰「老浪只愛酒,不養妻。」
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直接,宋育怔了怔,隨即笑道︰「娶我家閨女,保證讓爺不吃虧。」
最近朝政紛亂,高官遭殺害的消息時有耳聞。原本他想一舉兩得,藉著早已該嫁人的女兒,尋個足以庇護他的良婿,偏在這節骨眼上,女兒為了親事做出驚天動地之舉,他怎能不急?
敝哉!袁浪行冷哼了一聲,諷刺地問。「莫非你家閨女貌若無鹽女?」
「雖不及國色天香,卻也清秀可人,就如同山西杏花村的‘汾酒’,玉潔冰清、清雅甜潤。」思及女兒可人的笑臉,宋育說得陶醉。
這位老者的話實在矛盾得緊,女兒既非無鹽女,又怎麼會將自家閨女的終身大事托與陌生的他?
「我要酒,不要女人。」他冷冷地揚唇,並不打算深究老者的意圖。
「入贅咱們宋家,包你有喝不完的酒。」宋言語氣慎重無比。
「溫一壇酒,我付銀子給你。」
此處風光甚佳,他只想尋個幽靜處,自在地飲酒。
「若論溫酒技法,宋某還略輪自家閨女一籌。」宋育繼續游說。
袁浪行耐著性子再次說道,語氣透著一絲微慍。「溫一壇酒,我會付銀子。」
若非貪那溫酒的口感,他不會同老者杵在這里瞎耗。
然而,宋育橫了心嫁女兒,本想搭著男子的肩,好好勸說一番,無奈男子身形高大,迫得他只能縮回手,悶悶地問。「不知浪爺家中是否有高堂?家在何處?」
袁浪行挑起俊眉,心頭揚起久未波動的情緒。「我說過,我要酒不要人。」
基本上,兩人的對話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毫無交集。
見他態度如此篤定,宋育暗咒了幾聲才道︰「我宋育可不隨便溫酒請人的。」
「請大人溫酒要花多少銀兩?」懶得听他廢話,袁浪行目光稍斂,心情惡劣。
看清老浪的需求,宋育發揮老奸巨猾的本事,就地拿起喬。「尚且要看本官的心情如何。」
袁浪行雙臂抱胸,眸底閃著兩簇火花,方才一小杯溫酒已引出他肚里的酒蟲,若再與這莫名其妙的老者爭執下去,他怕自己會失控扭掉對方的脖子。「也罷,既然──」
霍地感受老浪不受羈絆的率性,宋育這才知道,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太快,以致錯估對方。
思緒飛快流轉,他退而求其次道︰「浪爺別惱,本官也非有意為難,既然浪爺無意娶妻,那……也無妨,不過,本官有一事相求。」
女兒才離家一天,真要費心查尋實在不難。
或者他先以酒與錢財利誘老浪,讓他上路追尋女兒的蹤跡,若真尋著了,說不準親事也有著落。
袁浪行懶懶地瞟了老者一眼,耐著性子,擺明了只給他一次機會。
「咱們家閨女正巧‘遠游’,假若浪爺願意代本官尋女,本官願特意為你溫酒一壇,事成後本官再賞你五百兩。」
他略微一愣,心想,眼前的老者若不是病得極重便是醉得語無倫次。
「你到底要尋女?還是嫁女兒?」
宋育擺了擺手,眸底藏著幾分笑意、幾分狡詐。「現在請你尋女。」
冷下臉,袁浪行緊繃著下顎問。「為何是我?」
「你武功好。」宋育答得簡扼,笑容詭異。
「我武功不好,輕功不錯,只是為了方便逃命。」他微笑回應。
宋育瞥了他一眼,神色變得十分復雜,沉吟了片刻才慎重道︰「不像。」
他聳了聳肩,輕描淡寫地開口。「承蒙大人看得起,可惜,老浪沒空管他人閑事。」
宋育過度「垂涎」的態度讓袁浪行心生疑惑,難道他是「那頭」派來的殺手?
沒料到他會拒絕,宋育瞠目結舌地迎向老浪眸底那帶著一絲令人費解的光芒,猛然驚覺,這男人並不如他所想像般好掌握吶!
「大人再另尋他人吧!」他瀟灑地跨出步伐,失了酒興。
見他如此率性,宋育急忙跟上。「溫酒兩壇,一千兩。」
「老浪只愛酒,不做廢事。」他不為所動,語調懶洋洋地開口。
廢、廢事?!和顏悅色的笑容陡地褪去,宋育的表情轉為猙獰。「你別同本官使這欲擒故縱的手法,溫酒十壇,一千一百兩!就這樣。」
袁浪行不以為忤地朗聲大笑。「恕不從命。」
他話甫一落下,宋育險些氣得昏厥過去,怒聲吼道︰「你這給臉不要臉的臭小子!欸……本官話還沒說完,你怎麼愈走愈遠……」
眼睜睜看著老浪硬是不買他的帳,頃刻間便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宋育激動地喃道︰「這……就這麼沒了!扼腕、心痛啊!」
「大人沒事吧!」在一旁飲酒的一名酒客問道。
「有事,嗚……到手的女婿飛了、沒啦!」宋育滿心的無奈。
「啥?」
「嗚……」
秋意濃,宋育哀號的聲音讓天地為之動容。微風揚起漫天飛舞的枯葉,淒涼地灑在他身上,冷呀!
注一︰商代溫酒的一種器具,通常由青銅鑄造,叫「銅斝(ㄐ一﹀ㄚ)」,三足,一耳,兩柱,圓口呈喇叭狀,下方放上炭火,里頭所盛的酒使得以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