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杜瑾湘後,邦彥循原路回到書齋內,經過亭子時,他刻意放慢腳步,仍見到柳君今逗留在園中的身影。
夜已入亥時,天邊懸著滿月,比往常見的還要圓滿湛亮。銀光灑落,讓她單薄的身影顯得更加柔弱。
邦彥向前步去,在每一步朝她邁進的同時,他甚至有種跌入夢境的奇異。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見過她的背影,帶著淡淡的哀愁,甚至是身不由己的感慨。
「夜深了,還不睡?」怕她嚇著,邦彥未踏進亭子里,便先出聲。
柳君今回首,見他一身墨衣,襟上繡著金色鳥紋繡樣,簡單中帶有一絲沉穩的威儀。他神態一派輕松,夜晚中的他,比白書看似可親些。
「邦大人。」她恭謹地福身,不敢怠慢。「君今可有打擾了大人雅興?」
「沒有,只是我見你夜里還出房門,有些意外。」邦彥自她身旁坐下,撲面而來淡淡的香氣,就像是夢里他也曾聞過的氣息。「住不慣?」
「君今也不是什麼能享福之人,承蒙大人的收留,已是萬幸。」往常,這時她還不能睡,仍在開口唱曲兒,討客人歡心。「大人還不睡嗎?」
「回頭還得回書齋去。」他苦笑,沒那麼命好。
「以往我會想,自己究竟是命好,還是不好?」她側過首去,望著他。「不過此時見了大人,君今便覺得自己幸運。」
「你挖苦我?」邦彥揚高眉,瞧她目光骨碌碌地流轉,帶有一絲淘氣的味道。
「君今只是認為邦大人辛苦。」縱然有錢有權,卻也無福消受。「但身為社稷棟梁,難怪大人肩上的擔子重。」
「這是褒是貶?」她能懂他什麼了?又能明白他承擔了什麼?
「當然是褒!」柳君今說得很真誠,眼神隱隱流露傾慕之意。「坊間人人都說大人生活嚴謹,沒中點官架子。」
「那是坊間之言,柳姑娘以為呢?」邦彥反問她,她住在這兒也有幾日了,不如讓她自己來說。
「比起官場里的富貴人家,大人日子過得是相當簡樸。」除了朝廷給的這座宅邸,尚書府請來的僕人也約莫二十來個,吃食並不講究,雖非粗茶淡飯,但比起城內的富貴人家,實足簡單太多。
「你過不慣嗎?」她見過的富貴榮華,想必應是不少。
「君今小時也是窮苦人家,豈會過不慣?只是意外大人竟過著這樣的生活。」
「朝廷給的薪俸,畢竟是百姓繳納的銀兩。」那些富豪的官宦世家,不也是受著祖先的庇蔭,才有今日的榮華。「揮霍民脂民膏,成何體統。」
「要是那些在朝為官的,都如大人這般想,想必國家應是昌盛不衰,永保長治久安。」柳君今感嘆。
「眼下不也是太平盛世?」他們都生處在這樣的世道中,貪求安逸太多,共度患難太少。
「大人,你可曾離開過天子的腳邊?京城之外,在天子眼下未及之處,許多人是饑餓貧寒。」
「我知道。」邦彥無奈。「我不過是名武將,懂的也只有治兵之道。」治民不在他的能力範圍,要是逾矩,怕是樹立更多勁敵。
趙勤便是其中一個看不慣他作風的對象之一,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邦彥深諳這道理。
「君今不懂其他大道理,但明白大人對社稷的用心。」
邦彥不禁莞爾,換她來安慰他了?這柳君今真是有趣,這般深談,是他從未和人有過的經驗。
「大人看來便是生來做大事的人。」她淺笑,是欽佩他,也羨慕他的。
她的話,撞上邦彥的心版。和她在一起,邦彥分不清身處夢境還是現實。
「而我,不過是女流之輩。」柳君今兩拳握緊,無奈地望向天際。「僅能任命運牽引,由不得自己。」
邦彥望著她的側臉,在夢里,他也曾听過這樣的感慨。她就像是從夢里踏出,轉世到現實的身影,令人不得不驚嘆。
他掏出懷里的玉飾,攤在掌心里,掌中的印記在月夜里,顯出一絲妖異的美麗。「這是否為你的?」
他並不信宿命這一回事兒,縱然他曾為夢境所擾,也能很快拋諸腦後。可自從她出現之後,邦彥隱約可以感受到那股不尋常的牽引。在冥冥之中,他們的相遇,就像是早被上天安排好的。
乍見到他掌心里的印子,柳君今震驚地倒抽一氣,她顫抖抖地伸出手,撫著那塊玉飾,眼里卻被那火焰似的紅印,吸引所有心神。她的指頭滑過他粗厚的掌心,輕輕觸著那塊印記。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心里深處,有一股難以自禁的悲傷。
如同湍急的潮水般,無預警地向她襲來,她甚至不明白那傷感為何而生?
「這陣子,我時常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夢里,還是活在現實之中?」他是刻意要她見到那道印,更想知道她是否也有和他一般強烈的感受?
柳君今忙抽回手,將另個掌心握得緊緊,緊得不願讓他察覺到什麼。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柳君今,還是夢中那個我喚不出名的女人?」要是巧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迷惑他的心神?
「大人的夢里……有我?」她不敢往臉上貼金,怕自己表錯情。她沒有傻得以為夢境可以搬到現實。
邦彥抿緊唇,神色緊繃,他若是承認,是否被笑太過荒唐?那不過是夢而已,一場夢!
這場夢不過在他二十五年之中,有幾回的相遇,只是情節太過逼真,印象太過深刻。每每讓他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曾活在夢中,真真切切的經歷過。
「我記不得……她的樣貌……」當她第一回出現在自己面前,邦彥以為是錯覺,就像是殘影被重疊在眼前,活生生真切切的走來。
柳君今苦笑,也不敢托出自己心里,也有和他相同的感觸。
他們之間有著一條看不見的線,在無意之間,將彼此牽引在一塊。只是,他們都沒有勇氣面對。
柳君今曉得自己一見到他便有傾慕之心,但他的手里,已經握有一個該守候的掌心。她的心頭猛地揪緊,隱約明白一旦錯過,便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可能是大人,太過想念某個人,才會把君今,錯當成她……」她說著違心之論,佯裝鎮定。
邦彥將玉佩擱在桌面上,緩緩起身,訴說的口吻冷靜得沒有太多的感情。「可能吧,人生如夢、夢如人生,醒來之後,不全都是一場空?」
語畢,他轉身離去,留下柳君今獨自在亭里的單薄身影。
她沒有勇氣踏出,而他……同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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靶情需要一點兒沖動,再加上一些勇氣,才可以被緊緊地握在手心里。
邦彥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中,耳邊突地響起這句話。而這一句,是杜伯娘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她總認為他太過理智,沒有他這年紀應當有的沖動。他待杜瑾湘是如此,對待自己也是這般。
方才到杜府送伯娘和瑾湘一趟,邦彥沒有多在杜府里逗留,便起身回尚書府。
攤開掌心,邦彥看著掌心的紅印,在耀眼的日光之下,有著刺眼的紅,艷得讓他覺得有些沭目驚心。
邦彥一夜未眠,腦海里盤旋不去的,是柳君今的嘆息,以及他臨走前丟下那句話時,她眼中的無奈。
昨夜,他是沖動的。
這世間,真有輪回?一個人能得到的緣分能有多長久?這些問題擱在他心里,卻是無解!
邦彥收掌,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時,一個低嗄的聲音叫住他。
「年輕人,因何事所困?」
回首,一方殘破得不見上頭所題何字的旗幟,映入眼簾。邦彥視線一調,見到一位滿頭白花,老得不知有多大歲數的術士,向他招手。
見到桌上簽筒、龜莢,還有幾種他識不得的卜筮,邦彥當下提步就想走。
「世上煩惱不尋人,只有人們找愁惱。」老者啞著聲笑。「該是你的,她便會來找你,你別負人家,一錯再錯。」
「術士之言,不足為信!」邦彥不信他嘴里那套,他焉有辜負他人之罪?
「有印為記,你還想抵賴。」老者眯起眼,啐了一口。「負心郎啊!」
邦彥瞪眼,一掌按在桌面,俐落地坐定。「滿嘴荒唐!」
「你不是不信?既然不信,何須落坐消磨寶貴光陰?」
「我只信我手里可以掌握的,兩眼真實所及的,其他的一概不信。」邦彥將話說得滿,有幾分的張狂。
老者抓住他的手,指著掌心里的印記。「還嘴硬!別怪人家心不定,你自己都不願信!」
邦彥抽回手,滿臉不在乎。「這不過是胎印,受之父母,豈是自己能隨意選擇的?」
「這是你欠她的,應當該還的。既然以生死為起誓,便不可違背。余情前世未了,今生才來回報。」老者定定地望著他,語氣顯得很感慨。「上一世你的命,總由她牽引,從來都由不得你自己作主。」
「我不信!」邦彥一掌拍至桌上,頗為惱怒。「胡說!」
「千錯萬錯,是她不該左右你的命,所以這輩子才落得如此下場。」
對方說的話,就如同曾將他的心給挖出來看得仔仔細細,才會知道他的夢境。
「你造下的殺孽,因她而起,由她來擔,這理所當然。」老人眼神冷冽,深藏太多的玄機。「她依約前來,帶著同樣的印記,你可以一手推開她,彼此之間斬得一干二淨。今生她只為你神傷,你能別無牽掛。但……最後也只能孤老終生,虛度余生。」
他說得煞有其事,邦彥听得心里頗為不悅。江湖術士之口,說得天花亂墜,不過是惟恐天下不亂。
「你的孤寂,要自己來扛,無須拖個無辜之人,讓她為你而償。你若執意佔著錯配的姻緣,只怕此消彼長,消的永遠是對方。」
邦彥瞠大眼,心底徒地竄起一股火,他是在詛咒誰的命,是杜瑾湘?還是他?
「荒唐!這太荒唐!」
「若不信老夫,罷了。」老者屈著身子,撫弄掌心里幾塊銅錢,撞擊的聲響清脆得太過響亮。「但,要相信自己的真心,也就無須悔恨……」
邦彥別過頭去,俊臉固執得個願多听惱人的話語。
然而,在下一刻邦彥回頭,還想多辯駁些什麼,卻見身旁——
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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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書齋前,柳君今沉穩的神色中,帶有一絲的冷靜。推開門扉,她如入無人之境,再輕巧地帶上門。
手里握著一只帕巾,柳君今疾步走至桌案旁,在幾經搜尋過後,她提筆在素帕上抄起密函中所有內容,然後迅速地收折好,塞進衣袖里。猛地,心口如有一團火焰焚燒,她額間布滿豆大冷汗,疼得令她不禁跪跌在地。
「好痛……」她大口喘氣,雙頰紅潤的色澤,立刻褪成蒼白的模樣。
她到底是怎麼了?從前她身子骨雖然不特別硬朗,卻也沒犯過這樣的疼痛。
拭去額間冷汗,柳君今奮力爬起來,收拾桌面的上信函,恢復成無人動過的模樣,怕是被瞧出端倪。
一幅軍用地圖,被攤在一旁,柳君今輕輕推開,天下關邑盡現在眼前。她撫著某處最不起眼,被標記成印的城池,那曾是她留下許多回憶的一處境地。
她仍舊記得,那風光美得教人屏息,雖處偏僻,也不繁華富裕,可是他們總能自得其樂,無憂無慮。
直到後來,一只旌旗讓她的世界毀天滅地,她眼見視線所及之處,成了煉獄,活生生地上演在那片風景之中。
按著心口,那熱烈如火灼燒的觸感,仍是持續蔓延,欲吞噬她的神智。
柳君今腳底踉蹌,一雙手倏地自後頭攙著她,讓她站得穩穩,未跌坐在地。
「大人……」
「你人不舒服?」邦彥方回到府里,走回自己的別院里,見她身形搖搖晃晃,腳底沒踏扎實,就知道她定有古怪。
「沒有……」柳君今大口喘氣,調理紊亂的氣息。「我回房歇歇便行。」
「老毛病?」見慣杜瑾湘的病病痛痛,邦彥如此猜測。比起一般女人,她略顯單薄,若說是藥罐子,邦彥想自己也不會有太大的驚訝。
「欸……」柳君今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是懶懶地應聲,讓邦彥攙進房里。
邦彥推開門,將她小心帶進房,扶著她躺上床。彎下腰,他一並替她月兌了鞋,讓柳君今很吃驚他這樣的細心,卻也感到別扭,急忙喊著。
「不!我……我自己來。」紅著臉,她沒想過他的細膩。
邦彥拍拍她的肩,扶著她躺回床上去。「照顧人這點小事,我還會做。」他邊為她月兌鞋,邊說道︰「別瞧我這樣,我也不是什麼好命的少爺,在戰場里,任何大小邦口子,我們都要自己科理。」
一股溫暖流進柳君今的心底,跌入他無心布置的溫柔里,迷惑了心神。為什麼,她命中注定會遇見他?
「大人征戰過幾回?」
「數不清了。」坐在床沿,邦彥瞧著這許久沒人煙的客房,因為她的住進,增添了一絲人氣。「哪一回,不是活里來、死里去的?」
「你……喜歡打仗嗎?」終究,他也是名武將,手握的僅能是兵器。
「我想,永遠沒有人會習慣殺人的滋味……但我別無選擇。」邦彥苦笑,也不知為何最後他僅能這樣。「這是我唯一,可以盡的一己之力。」
冥冥之中,總是有一股力量牽引著他往前走,他永遠都活在一股被追趕的恐懼中。只能逼自己再往前走,就能找到心中所想的,他越是這麼做,便越是無法停下腳步……這些年來,自己求的是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他們斷氣的最後一刻,心里想的是什麼?」
她的一問,讓邦彥無法言語,就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棍,悶在心里喊不出聲。
「我不敢說,自己殺的……都是有罪之人。」邦彥兩拳緊握,在面對自己多年的職志,他以為成了個英雄,但如今在她眼里看來,他成了地獄修羅。「或許,你是厭惡這樣的人。」
柳君今抿著唇,沒有吭氣。在未進尚書府之前,她是恨著兵部的,無法想像這世上的人,怎會相互仇視,殘殺同樣都是血肉之軀的人們。
然而現下,柳君今也同樣感到迷惑。
她以為他應當是殺人如麻,縱然百姓們視他為英雄,可他所到之處,便會上演無間煉獄,殺孽無數,一身罪孽!
「你有沒有曾在夜里,為那些因戰火無辜受難的人,暗暗祈求他們安息放心的走?」拉著他的衣袖,柳君今顯得略略激動。
她應當是恨他的,因為他的出現,奪走她一輩子可以擁有的親情,讓她往後日子僅能像無根的浮萍,過著終生流散的日子。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自戰火里活下來的人,面對自己親人死去,能有怎樣的表情?」柳君今淚里隱隱含光,恨透無情的戰事,恨透手握兵器的他,更恨死懦弱的自己,在今日如此咄咄逼人的追問他之下,還希望他可以替自己辯駁。
邦彥定眼望著她,眼里透露出一絲的無奈,甚至有淡淡的哀傷。「若我知道怎麼做是最好,那麼……我便會毫不猶豫的選擇。」
柳君今縮著身子背對著他,哽咽地道︰「君今今日冒犯了……請大人原諒。」
「你……是不是想起已故的雙親?」她說過父母雙亡,可想而知,應是死在烽火之中。
「沒有……」埋進薄被里,她的哀傷落在被子上,成了一圈又一圈的淚花。
「對不住。」他有滿懷的歉疚,因她的際遇而傷感。「我能做的事,總是有限。」攤開掌心,那因長年握刀而生的厚繭,最後成了諷刺他的事實。
柳君今听著他話里那分歉疚,突地很想放聲大哭,卻隱忍著不斷抖著兩肩,害怕藏在體內多年的脆弱與委屈,一傾泄便無法再收拾。
這些年,她要把許多心酸住肚里擱,才可以繼續生活,才可以更勇敢的走下去。然而一見到他,卻一不留意便將那份偽裝輕易卸下。
她的忍耐,邦彥不是不懂,他拍拍她的肩,輕聲低語︰「從前你失去的,我無法找回;而今若是你想要的,我會盡力補償。往後,這里會是你的避風港,為你遮風避雨,為你阻擋一切苦難。」
柳君今側過首,晶亮的淚珠懸在眼角,邦彥輕輕為她拭去。處在她身旁,他有種心神安定的愜意感,能夠不再去想太多的紛紛擾擾,只要專注地望著她便好。
抓著他的衣襟,柳君今淚流滿面;已經有好多年、好多年,她從不曾在人前落過淚,一心一意地努力往前走,走到今日這步路。她的不甘心與委屈,終化作臉上的淚花,邦彥希望今日之後,對她而言是個新的氣象,也同樣是新的契機。
握著她的掌心,他企盼可以分點力量給她,就算只有一點點,能夠讓她煥然一新,忘懷過去傷痛,也就足夠。
在他低首還想要安慰她之際,瞥見她的手里,也擁有相他相同的印記——艷紅如火焰似的印痕……
以生死為起誓,便不可違背。余情前世未了,今生才來回報。
耳邊響起老人低啞啞的嗓音,令邦彥身子微微一震。
他從來不相信宿命,而如今,她踏著已被注定好的路子,一路朝他走來,帶著相同的印記,要贖前世的罪,要續前世的緣。那他,能置身事外嗎?
邦彥僅是將她的手,握得緊緊,那一對被烙下印記的掌心,終在今生第一次牢牢緊握。闊別已久的重逢,已經在命運的安排之下,重新歸回應當走的道路。
她無可選擇︰而他,沒有退後的余地……
在今生,他們仍舊受命運的擺布,也同樣妄想要做——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