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郁從偏廳溜了出去,在透著微微涼意的花園里散步,她決定什麼事都別去想,才能丟開煩悶的感覺。
無意識踢著腳下的草皮,方郁抬頭望向天際,張開手臂做了個深呼吸。
「公主!」一個驚喜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鮑主?是在叫她嗎?方郁遲疑著,還沒決定要不要轉頭面對那個男人,對方已沖到她面前跪了下來。
「謝天謝地!您終于出現了。」
「你這是做什麼?無緣無故的,為什麼對我下跪?」方郁驚駭地退了好幾步。「你快點起來!」
「這是對公主應有的禮節。」陌生男子站起身,還不忘拱手為禮。
「我不是公主,這位先生,您大概認錯了。」
「您當然是,塞公主!」棕發男子異常焦急地說道。「我是公主殿下最信任的多斯洛,您不記得了嗎?」
她根本不曉得這個自稱多斯洛的棕發男子是誰,但從對方表現的態度來看,他顯然認識她——不,是認識這個身體的正主兒,塞公主。
「呃……多斯洛先生,真的很抱歉,因為出了一些意外,所以我並不真的知道自己是誰。」方郁避重就輕地說道。
她對身體原來的主人非常好奇,也許可以從多斯洛這里打听到一點消息。
多斯洛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果然,他的猜測完全正確!
方才在室內時,他刻意接近塞公主,她卻一直沒認出他,也未曾顯露異樣的情緒,因此他大膽假設,公主把之前發生的事全忘了。
「公主,您……是不是喪失了記憶?」
「也可以這麼說啦!」方郁有點心虛地垂下頭。「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不可以就你所知把發生過的事告訴我?」
多斯洛將方郁的心虛誤解成不安。「別擔心,公主,我會設法幫您拼湊出該有的記憶。」
「噢,謝謝你。」方郁頭垂得更低,她覺得自己壞透了,像是存心欺騙人家的感情。
「您是摩納哥國王羅慕洛斯二世最小的女兒——塞公主。國王在位已經有三十多年的時間了,卻從來不曾為人民著想,為了興建宮殿、廣納嬪妃、滿足私欲,國王搜刮民脂民膏,使得摩納哥的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人人苦不堪言。」多斯洛慷慨激昂地陳述著。
「既然‘我’也是皇室的一員,為什麼沒有勸勸國王呢?」方郁不解地問道。
「您的確試過了,可惜剛愎自用的國王根本听不進去。因此,公主冒著生命危險從國王的寢宮內偷得一張傳承好幾代的藏寶圖,據說寶藏埋藏的地點不在摩納哥境內而是在意大利,于是您立刻到摩納哥駐義使館來找我,表示只要獲得寶藏,我們便可以推翻國王,讓百姓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多斯洛根據事實加以改編,听起來頗能說服人。
「可是……羅慕洛斯二世畢竟是‘我’的父親……」他的理由很能說服人,但方郁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我們並不打算傷及國王的性命,國王失去的只有自由,您不會讓自己的父親過得太委屈。」多斯洛順暢地接口。「這件事我們已經策劃了好些年,沒想到您卻在關鍵時刻失蹤了。這一個多月以來,我拼了命找您,好在老天有眼,讓我們在麥迪奇家的舞會上踫面。」
「是這樣啊……對了,你知不知道‘我’失蹤的原因?」方郁撫著下巴,評估多斯洛話中的可信度。
「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國王派出來的殺手綁架了您,而您在逃亡的過程中受了傷,才會失去記憶……」多斯洛裝出一副深思的表情。「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解釋。」
「那現在該怎麼辦?」
她發現自己沒有理由不相信多斯洛,因為他正好知道她身上有張地圖,可見多斯洛說的這些話不是憑空捏造。
「地圖還在嗎?」多斯洛隱住狂喜的表情,裝得一臉嚴肅。「可能要找一下,我也不確定。」方郁仍無法完全信任多斯洛,因此態度上有所保留。
「不論如何,請您務必找到,這些寶藏是摩納哥人民未來的希望,一切全都得靠您。」多斯洛這回換上悲天憫人的面具。
「我?!不行啦!我頂多只能把圖給你,其他的你可能必須自己設法。」方郁連忙推卸責任,她只對卡西莫的事有興趣,不想給自己招來額外的麻煩。
「可是——」
「別可是了,晚一點我就回房去找。」方郁連忙截斷他的話。失了一張圖對她來說差別不大,反正那寶藏原來就不屬于她。
「還有,這件事請務必保密,別對第三者說起。」多斯洛費心交代著。
「我曉得這是國家機密,一定會注意的。」方郁嚴肅地點了點頭。
「明天晚上十二點,我在離麥迪奇家大約八百公尺的禮拜堂前等您。」多斯洛乘勝追擊,敲下了會面的時間與地點。
方郁不禁皺眉,在那麼深的夜里單獨行動,感覺上有點危險。「如果你肯稍候一下,我可以現在就上去找。」
「不妥,參加宴會的人太多了,消息容易曝光。」
「的確。」方郁咬著下唇說道。「那麼明天晚上十二點見,我會準時赴約。」
她會將那張地圖交給他,接下來就不關她的事。
方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再次發現她所做的這個夢,一點都不輕松!
卡西莫一直注意著方郁,當她因為受不了舞會上沉悶的氣氛而藉口開溜時,他也偷偷跟了過去。
他將自己隱在暗處,不久便發現有人跟蹤方郁,由于距離的關系,他听不見他們之間的對話,但已認出這名男子是摩納哥駐意大使多斯洛。
由多斯洛畢恭畢敬的舉止看來,他推測方郁出身不低。
這回邀請摩納哥大使前來參加舞會,只是因為意大利軍方與國王羅慕洛斯二世一向交好。這意外的收獲是他先前料想不到的。
有沒有可能……方郁來自摩納哥,並具有皇室的血統?卡西莫皺眉凝思,他有預感,謎底即將在不久之後揭曉!
方郁把舞會的事忘得一干二淨,她由側門進入主建築,直接上樓。
拿出放在抽屜底層的筆記簿,她打開了封面,那張年代久遠的地圖被她用雙面膠貼在本子上,橫跨了相鄰的兩頁。
長久以來,方郁習慣以自己的方式記錄心情,她的生活札記里包括了文字、圖片、畫卡、剪報、郵票、食譜,有時甚至連包裝精美的糖果紙也不放過。
因此,這張地圖理所當然成了她在幻想世界中的第一個收藏——她沒想過它的擁有者另有其人。
地圖被她用雙面膠黏得很牢,如果硬撕恐怕會變得殘缺不全,在非歸還不可的情況下,她只能連著內頁紙張一起撕,再不然就是整本交給多斯洛。
她實在不想破壞這筆記簿的完整性,雖然撕下兩張紙不會影響外觀,但總覺得這樣不好。
站在制作者的立場來看,一定不希望自己花費心思完成的作品遭到人為破壞,所以方郁決定忍痛割愛。
幸好她一直舍不得在上頭寫字,所以內頁幾乎完全空白,否則將記載私事的本子交給陌生人,豈不是太尷尬了?
「唉,怎麼會這麼麻煩呢?還得走那麼遠的路專程替他送去……」方郁發著牢騷,悶悶不樂地倒在床鋪上。
棒天用晚餐的時候,卡西莫技巧性地追問她為何在舞會進行中落跑,一對上他銳利的視線,方郁突然有種心虛的感覺。
卡西莫的精明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因此,她只隨便吃了幾口沙拉便托詞身體不適,躲回自己的房間。
與多斯洛約定見面的事她打算偷偷完成、不讓卡西莫知情——她擔心卡西莫就此認定她就是塞公主,拒絕讓她繼續在麥迪奇家借住。
她只是個平凡的東方女孩,若少了卡西莫的庇護,一定很難在異國生存,雖然手頭上有十四顆瓖鑽的鈕扣,但還要去競兌也很費事,說不定還會被歹徒洗劫一空……
其實這些都是藉口。
她只是不想離開卡西莫,連一天都不願意!
方郁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感覺時間過得好慢。
緊張不安的感覺讓她的神經一直處在亢奮狀態,因此沒辦法先睡一覺,等時間差不多再出門。
時針指向十一,方郁再也按捺不住地從床上跳了起來,拿起床頭櫃上的筆記本,輕輕巧巧地離開房間。
八百公尺的距離不算短,但也毋需花費一整個小時,她急著離開麥迪奇家的原因,只是迫不及待想卸下心頭的重擔。
她原本打算利用爬牆的方式逃避詢問,卻意外發現今晚前門和後門都沒人駐守,這讓方郁松了好大一口氣——畢竟,高聳的圍牆對她來說是極難突破的障礙。
毫不困難地,她已置身在清冷的街道上,雖然已是初夏時節,但對于習慣亞熱帶氣候的方郁來說,這樣的溫度依舊是難以適應的。
方郁忍不住縮起脖子,將筆記簿挾在腋下,朝著手掌拼命呵氣。她後悔沒加件外套,卻又不願轉回去拿。
此時此刻,除了大嘆時運不濟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卡西莫隱住氣息,悄悄跟在方郁身後。
她大概沒發現腳底下那雙便鞋已被人動過手腳,才會依照原訂計劃行動,那單純的小丫頭說不定還會認為今晚的警衛怠忽職守,殊不知那是他刻意提供的便捷。
他的得意沒有持續太久,當卡西莫瞧見方郁縮著脖子、朝手掌猛呵氣的模樣,怒火立刻沖天而起。
懊死的!她居然連件外套也不加就跑出來!卡西莫雙手握拳,他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才能克制自己不沖過去將她亂搖一通,然後再提供她所需的溫暖。
天殺的!早就不是三歲女乃娃了,居然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卡西莫在心中狠狠詛咒,想到她此刻一定冷得雙唇發紫,他就恨不得罵她一頓,然後狂吻她直到她顫抖的雙唇恢復應有的紅潤。
他的心亂了,腳步急了,藏匿的氣息再也隱不住……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無法忽略空氣中異樣的波動。
方郁察覺到了,于是快速地轉過身子——
回頭一看,哪有半個鬼影子?方郁不禁疑惑地低喃︰「難道是我神經過敏?」
餅了好半晌,她決定繼續前進。
哎,她一定是太過緊張,才會變得疑神疑鬼。
一直等到她轉過身去,卡西莫才吐出憋在胸中的氣。
幸好,他的心雖亂了,反應力卻依然健在,一瞬間便閃到路旁的藝文看板後,躲過她四下搜尋的目光。
經此一嚇,他將暴躁的心緒穩下來,安安分分地尾隨在她身後,不讓她再有機會察覺自己的存在。
禮拜堂是她的目的地,多斯洛已在聖母塑像前等待方郁。
卡西莫看著方郁走向前,將拿在手中的本子交給多斯洛,由于距離的緣故,他無法听見他們之間的對話,也無法看清楚多斯洛臉上的表情。
不久之後!方郁坐進前方一部加長型的凱迪拉克轎車里,轎車啟動了,引擎聲在闃靜的夜里咆哮著,然後,復歸沉寂。
看見這一幕,卡西莫差點氣瘋!
懊死的!她怎麼可以不告而別,怎麼可以在夜半三更隨便搭陌生男子的車?卡西莫氣急敗壞地詛咒著。
如果這時候讓他逮到方郁,說不定會將她的脖子扭斷!他根本沒想到,車子行駛的目的地,也許才是她歸屬的方向。
他立刻沖向禮拜堂左側,那兒停放著一部經過特殊設計的純黑跑車。
稍早,他在無意間听到方郁詢問米索提禮拜堂的方向,就先開了跑車過來,以備不時之需。
事實證明,未雨綢繆果然派得上用場!
卡西莫打開車門坐了進去,迅速按下手表上的功能鍵與裝置在她鞋內的追蹤器連線,並熟練地打開各種儀器,使跑車可以不靠光線在黑暗中行駛——一套精準的地形探測儀及電腦繪圖設備,可將行經路面繪成一幅簡明扼要的地圖供他參考。
他一定會追到方郁,然後罵得她狗血淋頭,直到她發誓再也不敢輕舉妄動為止!
「車子怎麼動了?」方郁不解地問道。
罷剛在車外的時候,多斯洛發現她冷得直發抖,于是建議她先坐進車子里吹吹暖氣,結果才剛坐穩,司機便將車子駛向馬路。
「麥迪奇家不是你該去的地方。」多斯洛不疾不徐地回答。
「你說什麼?」方郁這才察覺事有蹊蹺,連忙正襟危坐,擺出高度的警戒姿態。「快點讓我下車,我已經把地圖交給你了,其他事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怎麼會一點關系都沒有?」多斯洛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真的讓我非常吃驚啊,公主,喪失記憶居然可以讓你變成這麼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停車!既然我是‘公主’,你不就應該尊重我嗎?」方郁強忍懼怕,努力擺著高姿態。
「我對你的尊重夠多了,現在,把嘴巴閉上!」多斯洛不悅地瞪著她,語氣充滿了警告。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什麼你要跟我過不去?」方郁移向車門,用力扳著開關,打算跳車月兌困。
她就算再遲鈍,也發現自己被綁架了。
「我勸你最好別輕舉妄動!」多斯洛扯住方郁的手腕,將她整個人往內拖。「你是個驕傲、自私、貪婪、缺乏禮貌、目中無人並且心狠手辣的婊子,如果你再不安分,休怪我不客氣!」方郁被那惡毒的咒罵嚇壞了。
長到二十三歲,她還是頭一遭被人這樣侮辱。
「你以為自己是仁慈公正、大義滅親的聖女?錯了!地圖雖然是你偷出來的,卻不是為了拯救摩納哥的百姓,而是為了滿足你私人的。」多斯洛嘲諷地撇了撇唇。「讓我告訴你真相吧,塞公主!你是國王最小的女兒,因此就算國王再怎麼寵你,也不可能留給你太多遺產,與其等別人把挑剩的東西施舍給你,倒不如設法將之據為己有,這就是你偷藏寶圖的原因!」
方郁瞠目結舌,無法相信美麗非凡的塞公主,居然有著蛇蠍般的心腸。
「不必訝異,那的確是你會做的事。」多斯洛捏住方郁的下顎,冷酷地說。「你最大的錯誤是——不該帶著地圖逃跑、拒絕與我合作。」
方郁再度傻眼,原來多斯洛是個野心分子。
她真是白痴,居然親自把肥肉送到貪狼的嘴里!
「盡避你是個該下十八層地獄的婊子,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愛上了你,只不過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從前那條只會在你面前搖尾乞憐的哈巴狗,我會讓你見識我的手段,不論你願不願意,都將成為我的戰利品!」多斯洛的語氣突然轉變,眼中有著痴愛也有憤恨。
「我……可是我一點都不愛你啊!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塞公主!」方郁亂了方寸,使出全力推拒他過分貼近的軀體。
想不到這件事居然那麼復雜!她不禁後悔自己的輕率。「你有膽再說一次!」多斯洛惱羞成怒,漲紅了臉將她拉得更近。
「不要!放開我!」方郁不顧一切地掙扎,指甲狠狠抓過他的臉,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你……」多斯洛氣得說不出話來,揚手給了她一巴掌。
方郁呆住了,她撫著熱辣辣的面頰,心中盈滿委屈和憤怒。她明明不是真正的塞提公主,為什麼所有與塞公主相關的事全推到她頭上來?
看著方郁泫然欲泣的模樣,多斯洛有些後悔了,他似乎不應該對她如此粗暴。
「別再反抗我,別再試圖引發我的怒氣。」多斯洛放軟聲調。
方郁低垂著頭,沒有答腔。
對她來說,多斯洛是個危險的陌生人,只要逮到機會她肯定會設法逃離他,但現在必須先沉住氣。
她開始揣測,如果卡西莫遇上這種情況,將會如何處理?既然她能夠創造出一個無所不能的英雄人物,理當也能替自己解圍。
是吧?應該……沒錯吧?!
卡西莫駕著跑車一路追蹤,由佛羅倫斯直逼羅馬。他大概可以猜出他們落腳的地方,果然,凱迪拉克在摩納哥駐意使館前停了下來。
藉著紅外線望遠鏡的幫助,他可以在黑暗中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方郁拖著千斤重的腳步尾隨在多斯洛身邊,像是遭人脅迫的俘虜。
卡西莫的火氣又冒了上來。
既然她這麼不願意,何必跟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同行?
卡西莫自顧自地生著悶氣,他最想做的其實不是在這里發呆,而是沖過去把那行事莽撞的丫頭揪回身邊,只是現在時機不對,他必須保持沉著,才能把真相弄明白。
昨天宴會結束後,他進入國防部的秘密情報網,探查有關摩納哥的一切訊息,其中最引他注意的,是國王羅慕洛斯二世最寵愛的小女兒塞公主。
檔案中的塞公主具有二分之一法國血統,是個足以奪人心魂的絕世美女,因此盡避她脾氣刁鑽、任性貪婪,依舊不乏成群的追求者。
就外貌上看來,塞公主與方郁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就性情而論,兩人之間的差別卻有若天淵——這種現象實在令人費解。
卡西莫靜靜等候著,他一定會設法找出問題的癥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