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蟲鳴,鳥囀,綠波潺潺。
三月風輕拂,帶過一陣青草呢語,加入這場春季盛會。
春日尚暖,乘蔭於這枝葉繁茂的大樹下,坐享東風徐徐,目賞此時狂綻的扶柳煙花,獨釣一江春水,實為人生一大逸趣。
偏偏——看釣線勾著一具半趴在沙渚上的軀體,杜冥生臉色陰沉得像是被鬼附了身。
懊死的!今天是什麼爛日子?本只是想垂釣消遣,順便弄條魚來祭祭五髒廟,現在倒好一一居然讓他約上了溺水尸?!他平日茹素,難得想嘗嘗鮮,怎麼也活該這麼菩薩不保佑地遭天譴嗎?去!他提竿繃緊了釣線,伸出三指餃扣,靈巧地捻斷魚線。只要一放,那無名尸不消多時便會被河水沖去,繼續漂流。
然而不知為何,他遲遲沒放開扣在指問的線頭,若有所思;臉色,是更更難看了。
忍耐地吁出一口氣——他恨自己感覺太靈敏,更氣自己無法見死不救的本性!足尖輕點,杜冥生翩然躍下大石,涉過及膝的淺水,登上沙渚,彎,將原本面朝下的「死尸」翻了過來。
是名女子。一名相當嬌小、縴瘦的女子。
她長發散亂,白慘慘的雙頰凹陷,皮下還透著青光,臉蛋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烏縈淤青和大腫包,說明她這一路漂浪,不知受了多少大小石塊「熱情招待」過。
兩只瘦骨嶙峋的手,指甲縫里滿是泥土,指間還纏著幾條水草;解開她胸前兩顆襟扣,可清楚地看見,咽喉和胸口都有抓傷的痕跡。
種種跡象,顯示她落水後曾經奮力掙扎求生過。
「哼,看來你還不是那麼想死嘛!」他嗤道。
探一探,已幾乎沒有鼻息,頸間脈搏極其微弱,似乎亦將告終。
他長指倏然飛點過女子身上幾處,穩住脈象,爾後扶她坐起,凝氣于掌,大手貼服她身後,連勁從腰間椎骨一路上推一一只見一個本該已死的人,突然使勁咳了起來!「咳咳……」女子嗽出積梗在胸月復中的水。肺里、喉頭的水一吐清,她的氣息立刻明朗許多,雖仍短淺不穩,但胸口的起伏可是明明白白看得見的。
她還活著。
「算你好運。」他輕輕一笑,眼中有著挽回一條生命的釋然。
若非魚鉤正好鉤著了貼頸的領子,他又正好具有能夠「以線引脈」的精湛醫技,感得此人尚存——息而出手相救的話,保證不用一時半刻,她就會成為一具名副其實的溺水尸!將氣息微弱的白衣女子打橫抱起,快步渡河,杜冥生些許訝異,橫躺在雙臂上的身軀竟骨感如此,一身的重量似乎還不比她身上浸了水的衣裳重。
回到河邊那間自己搭建的木屋,他替病患除上的濕衣服和多余物品,幫她拭乾身子,換上一件他的長袍。隨後,開始為她診斷。
攤開一本慣用的醫療手札,杜冥生一手執筆,一面望其色、切其脈,並將所獲詳載入冊。診療告一段落,札記亦已書畢。
仔細閱過這洋洋灑灑十來頁的記述,男子俊臉淡然—頤。
「嗯……難,真難。」她身上的痛殃繁雜,且盤根錯節,簡直是先天不良又後天失調的產物,一看就知道是個從小把湯藥當開水喝的藥罐子,教一般大夫避之唯恐不及的大麻煩!然,對他,可不同。
望向床上不省人事的人兒,他長指輕滑過她尖瘦的下巴。
「唉,咱們有緣呢。你在最困難的時候遇上我,而我在最無聊的叫候遇上你,咱們真是……有緣。」他淺笑,喃喃低道︰「可憐的你,苦撐著活到現在,一定覺得人生乏味透了吧?等著瞧,很快的,你就會有不同于以往的人生了…我會醫好你的。」
這是他的親口保證。一抹志在必得的得意微笑,在俊容間輕輕泛開,躍躍欲試的興奮,迫不及待地沸騰了體內血液。
呵呵,她那一身亂七八糟的痛根,對一名醫者或許是莫大挑戰,對他,卻是種至上的樂趣哪!接下來近一旨的時間,日復一日,杜冥生忙著調藥、熬藥、喂藥、診脈、觀察……直到有日早晨,听到床帳里發出使勁呼吸、用力咳嗽的聲響,他知道,她醒了。
「你肺部嗆傷了,呼吸最好別那麼粗放急促。」他先給個中肯的建議。
「誰?」帳內的人兒震驚萬分。
杜冥生拎高了綢帳,用掛勾掛好,垂首與她四目交接。
這妮子的臉……好瘦小,像顆因為下錯土壤、施錯肥而沒發好的可憐瓜子。
看看你,你爹娘是怎麼生養的?他攏近一雙濃眉。
一雙看似單純無辜的大眼,半掩在微微眨動的濃睫之下;挺直的俏鼻,一對形美、卻不夠紅潤的淡雪唇片,配以二張過於削瘦的瓜子臉蛋……說得上是個美人胚子,可惜不合他的胃口。而她的錯愕,以及普天下女子第一眼看到他時都會有的必然反應,則盡寫在那對霧蒙蒙的眸湖中。
她有點慌,「你、你是……」
「你在河里漂浮,踫巧讓我‘釣’上岸,把你的小命救回來了。現在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我好通知你的家人。」
「我……我是……咦?」語調愈來愈遲疑,眸光,也更迷蒙了。
陡然間,女孩兒瘦削的臉蛋慘白,瞠得大大的眼楮透出一絲惶恐。
「怎麼了?」
「我……」她睇著他,震駭的淚水在眼眶打轉,「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我忘了自己是誰……」
「什麼?」他跟著一愣。
她失憶了?「我、我對自己,一點記憶也沒有……」家住何處、父母、甚至自己姓名,全都像是撕碎後被風吹散的紙片兒般,半點不留!見她一臉慌亂,杜冥生平靜地一轉頭,從斗櫃取來了幾件物品,擺到她面前。
「瞅瞅這些,認不認得?」
一套破損、染了髒污的素色旗服,一副款式簡單的珍珠耳飾,與
塊鮮紅色的玉佩,皆為女孩兒獲救那天,身上所穿戴的衣物。
然而她看了,卻是搖頭再搖頭,眼神縹緲,似乎印象全無。「那些是……我的嗎?」
她愈想愈沒著落,愈找不到線索她便愈加驚慌。
「為什麼?我怎麼會想不出關於自己的事呢?」心急的眼淚大顆人顆落,她焦躁地握起粉拳敲捶自己的腦袋,嘗試敲出點東西。「想起來,快想起來呀……」
「夠了!」大掌制住一雙縴瘦的玉腕,阻止她自戕的愚蠢行徑。
「你只是落水,頭部受了點傷,導致失卻記憶,待復原時機一到,你便會想起來的。現在重要的是先把身體養好,其余就順其自然吧!」
一如他所推算,她今天醒過來了;但亦如他所擔憂,頭上幾處撞傷,果然對她的小腦袋瓜產生了不良影響。現在失去記憶的她,宛似一只迷途受傷的痛鴿子,無法振翅,也尋不著回家的路。
「可是……」微揪著兩道細彎眉,女孩兒溢出了楚楚可憐的淚花。
宛如漂浮在茫茫大海中,連根讓她勉強暫泊的蘆葦草都看不見,教無依無靠的她,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她的無助,杜冥生也明了。
若撒手不管,任這小病半出去跌跌撞撞,肯定也活不了多久,那數日以來,在她身上扎下的針、喂進的珍貴丹藥和致力導通的經穴脈絡,豈不白費?他平日雖冷情,不輕易出手相救,但看見的,他就無法放任在他面前死去。他會治好她,而她身體完全康健之時,她的腦子也應已痊愈,能喚回那一丁點記憶了吧?即便仍想不起,也不要緊。
看這素白衣裳,是京城正流行的旗服,樣式雖不華麗繁復,但質料可是上等純絲;珍珠耳環的成色、光澤皆屬上乘,所值不菲;尤其那塊足足巴掌大、鮮紅如血的玉佩,更是珍稀罕見,價值連城!她不凡的出身,不難推理。這麼一個權貴人家的千金落水,她的家人必定傾力打撈探救,想來不用太久,就會尋至此地。
「放心吧,只要沿著這條河而下,你的家人遲早會找來,接你回去的。在那之前,你只管先住下來,由我照料。」誰教當初自己多事,現在只好擔起這份責任。
女孩兒的眼神茫然了。
要她留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跟這個陌生的男子共處一屋檐下?「這——」正常人該有的猶疑,她可沒遺失。
杜冥生光澤盈潤的美唇,不屑一撇。
「收起你的懷疑!如果我心懷不軌,也用不著等到你醒,還跟你廢話一堆了。所以你給我安心待下,別多想了。」之前趁著換衣之便,這妮子全身上下早給他看遍了。
她身形太縴瘦、臉形太尖削,胸脯不豐挺、不圓翹,沒有腰身,四肢皮包骨……所有女人該有的線條,在她身上找不出半點。既無讓他想人非非的條件,又憑什麼陷他人罪?「還有,眼下你記不得自己的名字,可總要有個稱呼,我先幫你取蚌名兒吧…,」他沉吟了一下,「芸芸眾生,爾為其一,就叫‘芸生’好了,以後你我兄妹相稱,免人多說是非。」
雖不知她年歲多大,可瘦小如她,看來像個發育不良的孩子,當兄妹是最恰如其分。「等等,你還沒告訴我,你是……」
「姓杜,字冥生,‘幽冥、生死’的冥生。」她頷首,嚅嚅地道謝,「謝謝你救了我,還收留我……這份恩德,我沒齒難忘。」
于是,河邊這人煙杳至的小屋里,多了一個女子;杜冥生的生活里,多了一個芸生。要說起杜冥生的居處,大抵沒有比「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更佳的形容詞了。這坐南朝北、長形見方的屋子里的擺設,簡單得一進門,即可一目了然。
一張木桌、一條長凳置於中央;一方別致的書櫃,與一排抽屜特多的斗櫃,分別貼靠著西、北兩面牆,也各自餃倚著張掛了雪白綢幔的床榻;一面兩摺屏風,巧妙地將擺有大澡桶的那個角落,隔成了一個小澡間。
窗明幾淨,舉目所及皆是一塵不染。
微動的白紗,屏風上的潑墨山水畫,和安放在斗櫃上的古箏,都使這原本平凡無奇的小屋,變得格外的雅致不俗。而屋外,前有清涼流水,柳林如煙;後傍巍峨青岫,修竹挺立。
矮竹籬芭圍成的小院落里,有著幾株桃杏紅粉,和一組渾然天成的石桌、石凳,幾座簡單約三層架上,鋪放著幾樣待風乾的藥材。
放眼環顧,水色山光,一派蒼翠,更有引人之虛。原屬于單身男子的小屋陳設,並未因另一人的加入而有絲毫變動。
因為不確定芸生的家人何時會來尋她,是以杜冥生沒有為她添置任何器具的打算,過渡時期,勉強湊合就好。頂多只是花點錢,請城里的婦女幫著打點幾套姑娘衣裳,雖然尺寸不合、花色老套,可他管不了那麼多,能穿最重要。日子是困難的,也有些不可避免的親昵踫觸。
屋里僅有一張桌、一條凳,所以他們得並肩而坐,同桌共食。他總是粗聲命令︰「不準挑食!」然後把她挑出來的萊又夾回她碗內,看地噘著嘴,用一種痛苦又好笑的表情吃下去。床,就那麼一張,所以他們必須同榻而寢。
郊野之地,夜里百蟲乖張暗動,紗帳的保護極為重要,打地鋪這種蠢事,杜冥生才不干!當初發善心收留她,可不表示他使得任她鳩佔鵲巢。所幸床榻夠大,睡兩個人綽綽有余,君子坦蕩蕩,只管直挺挺地躺平了、雙眼一閉,不一會兒便各自會周公去,根本沒什麼好別扭。
只是,她夜里常為溺水的惡夢所擾,總難安眠,氣息不定、輾轉反覆,他近在咫尺,自然也難安穩。最後,他借出了一條臂膀,好讓她在夢里又溺水時,能有人拉上一把,不至於睡到溺死。
很有用。久了,也就習慣了。身邊多了一個女人,並不代表杜冥生就此免去煮飯洗衣的勞務,相反的,他樣樣都得多做一份,因為舉凡種種家務,芸生沒一樣會的。
似白璧般無瑕的雙手,證明了她過去是個事事由人伺候的千金大小姐。盡避她有心、肯學,杜冥生也試著教,可惜,成果往往是他又多了治不完的跌打損傷,和面目全非的家園,他于是作罷不教了。
千金小姐終究是千金小姐,回家後一樣有人伺候,讓她現在學會又如何?是以,他仍做他該做的。舉凡統籌三餐的廚師、劈柴挑水的長工、灑掃庭除的僕佣,乃至洗衣佣人兼鋪床疊被、伺候她大小姐晨間梳洗的「丫鬟」,他全數包辦。有些寒傖的清淡日子,就這麼平順地過著,等待芸生的家人來尋,好讓他卸下這份責任。
「哇!冥生哥哥,這兒的景色好美!」拖著有些過大的布鞋,踩著小碎步,一聲聲軟膩的、清亮的呼喊,像滑女敕的楊柳絲般,飄蕩在空氣中。
青翠的林徑上,杜冥生背著采藥專用的竹簍子,面無表情,大掌牽著小手,以一貫的速度健步緩行。
這座山他們三天兩頭就來一趟,再了不起的景色也早看厭了,她于啥每次都好像頭一回來似的,亂興奮一把?而听著身旁小女子喚著熟爛的稱呼,他心里只有一個字——煩。
沒錯,煩死了!每天早上一睜眼,她便「冥生哥哥」、「冥生哥哥」
喊不停,直到晚上合眼,彷佛這四個宇是生活唯一的重心,開口的第一句開場白、口頭禪,非要天天繞著轉,她不嫌膩,他耳朵都快生瘡了!這妮子敢情是跟麥芽糖結拜過,相約一塊兒來膩死人的嗎?清靜的山林,只聞細泉涓涓,鶯燕啼音悅耳,要是沒有她,他心情應該會愉快一些。
帶她出門,是不得已;牽著她的手,更是不得已中的不得已。病人復健,適量運動是必須的,所以他只好每天帶著她一道上山采藥。
握著她的手,一方面是為了避免腳程慢的她被遺忘在身後,讓虎啊、狼啊的刁走了,或是不慎一腳跌進山凹去他還不知道;一方面也便于測量她的脈搏,以確定適時停下讓她休息,免得小女子上氣接不了下氣,暈了過去,累他還得抱她回去。
綁手綁腳的日子,過得已經是不痛快,而更叫他氣結的,是至今已整整一個月,竟然還不見絲毫尋人的風聲!她的家人是怎的?全死光啦?他接下來又該怎辦?難道要把這麻煩從此搋在身邊,過一輩子不成?煩惱、煩惱,又煩又惱,真是理也理不清!男子逕自沉溺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中,無心留意周旁,卻陡地被拽停下了腳步。
拉住他的,正是惹起他煩惱的禍首。「冥生哥哥。」
「嗯?」又要煩他什麼了?「你快瞧那棵樹上,好像有鳥兒在打架!」
杜冥生整張臉歷時垮了下來。鳥打架?關他屁事呀!但那張仰望的小臉仍牽動了他的眸光,不得不一同往「事發現場」移去。
只見一只爪尖嘴利、體型頗大的黑鳥,和一只體態適中的褐色雀鳥,正在枝芽間激烈糾斗。雀鳥顯然是在捍衛自己的巢,而黑鳥仗著天生的優勢,屢次猛烈撲擊,褐雀即使自知不敵,依然奮力抵抗。淒厲的啼聲不絕于耳,被啄落的羽毛無力地飄飛四散,掛彩的雀鳥眼看是命在旦夕了。
「冥生哥哥……」小手扯扯他的衣袖,擰著白淨的眉心,驚慌緊張的模樣,不用說他也知道她在想什麼。
唉,這黏人的麥芽糖,還有副水做的菩薩心腸哪!弱肉強食。乃自然界不變的定律,人不該擅自插手變更,然而此類道理,對這妮子根本使不上。
就好比山林中,四處都有獵戶設置的陷阱,不論什麼動物,一旦落入,都注定在劫難逃。常在山中采集藥草的他對此已是屢見不鮮,他無心介入,畢竟那是獵戶人家的維生之道。
可每當他狠心推卻不理,芸生便一路垂著頭,默默無語,明眸揪淚,幽怨地瞅著他,彷如他的所作所為是多麼罪大惡極。
為了平息她無聲的抗議,他只得回以「上天有好生之德」的高格義舉,把一干笨野兔、呆松鼠一一救出,帶回去侍奉、休養。他也不忘留下一錠碎銀給失了收獲的獵戶,以免自個兒的「功德無量」害人無妄地喝西北風。「冥生哥哥?」見他遲遲沒動作,焦急的人兒抓得更緊了。
是是是,鳥大俠這就來主持正義了一一杜冥生無奈輕喟,彎下腰,拾起一顆石子兒,彈指投射,不偏不倚,正中黑鳥。
鳥兒猛然受到驚嚇,也顧不得眼前快得手的好處,連忙振翅高飛,呼嘯而去,方才全力抗敵的雀鳥,則在威脅遠離後,不支墜地。
「啊!」失聲一喊,芸生趕緊奔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