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冰雨嘩啦啦地下著,豆大的雨點兒密密麻麻地砸在車窗上,啪啪作響,雨水模糊了窗外的美景,看上去像受潮後暈開的水彩畫。
我安靜地坐在從倫敦到博恩默思的火車上,手里攥緊了哈里森•貝克特先生發來的那封電報,盡避已經讀了不下二十遍,但我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五天前,我還擠在倫敦東區一個狹窄的公寓里,為每個月十先令的房租到處奔忙。母親從德文郡鄉下寄來的信讓我不得不取出僅有的十英鎊積蓄作為父親頭痛癥的醫療費。然而這遠遠不夠,我還得絞盡腦汁從不知哪里弄來一百英鎊才可以保證父親這一年中有足夠的柯里芬藥片來控制病情。
于是我瘋狂地從各種渠道尋找一份能快速賺錢的工作。可恨自己從小被母親灌輸了過多的道德觀念,我無法從事那些觸犯法律或上帝的事,只好先在三個委托行里兼著幾個閑差,每周也不過多收入幾十先令。就在我為那幾個銅板兒頭疼的時候,《泰晤士報》上一則小小的招聘啟事救了我。
啟事很短小,但足以讓我興奮無比︰大意就是威登斯凱爾伯爵急需一名秘書助理,懂希臘語和速記,能隨時進行工作而不必有特定的工作時間,周薪是一英鎊。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從祖母那里學來的饒口而生僻的語言這時候會派上用場;而在大學里被自己詛咒了幾十次的選修課也成了我的福星。
我反復看了三遍那則啟事,對自己說︰「嗨,艾貝兒•布賴恩,你還在等什麼?這是你二十三個年頭里第一次踫到報酬這麼高而又適合你的工作!再想想父親吧!你還在猶豫什麼?如果你不抓住這次機會,那就是個大傻瓜!」
于是當天下午我就揣著報紙找到了達塞彭泰恩街15號的那個辦公室。可剛進門我就意識到自己是多麼鹵莽和無知。
在精致的雕花玻璃門後面,是一群同樣拿著報紙的應聘者,他們身上筆挺的西服和端正整潔的容貌立刻讓我自慚形穢。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棕色的 嘰布外套,寒酸得像個乞丐,銀色的頭發亂蓬蓬的,竟然忘記了梳理!
上帝啊,早知道如此,我應該冷靜一點,先向威爾借來那套不常用的禮服,至少穿得像個體面人。
先前的興奮全沒了,我幾乎相信自己如果繼續待在這兒才是個傻瓜。就在我想要離開的時候,里面屋里走出來一位滿頭金發的俊美男子,他手里拿著幾份資料,透過夾鼻眼鏡打量著所有的人。
如果我沒有看錯,他看見我時眼楮里絕對閃過了一絲驚訝,甚至是欣喜。正是他不同尋常的眼神又給了我一些希望,把我留了下來。
面試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就威登斯凱爾伯爵的私人秘書,哈里森•貝克特先生,前兩年法律界的風雲人物,牛津大學的高材生。
對著那雙溫柔的藍眼楮,我卸下了心中的擔子,仔細回答了他提出的各種問題,接受了那些小小的測試。末了,他留下我的地址,站起來和我握手。
「謝謝,布賴恩先生,您做得非常好!我將在這兩天給您答復。希望能有機會與您共事。」
他的聲音很悅耳,但也沒給我一點可以抓住的暗示。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住處,非常虔誠地向上帝祈禱讓我獲得這份工作,至少看在我從沒觸犯過教規的份兒上……
在急躁地盼了三天後,我終于收到了那封夢寐以求的電報,我竟從那些體面的紳士手中搶到一個金飯碗,這簡直令人不敢相信。
接下來我用最快的速度處理了手中剩下的工作,交了房租,退了房子,又咬牙買了一套象樣的衣服,登上了去博恩默思的火車。
搖搖晃晃的火車上,我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不少。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貝克特先生看上我什麼了,因為我相信自己絕對不是應聘者中最出色的一個。
我把臉轉向車窗,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玻璃上清楚地映出了我的臉。
我明白自己有一張多麼出色的臉,雖然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這張臉過于陰柔,但無意非常漂亮,它吸引過許多人,甚至包括男人!但我謹遵母親的教誨,絕對不用這張臉去換取不應得的東西。她在我十歲時就「惡狠狠」地威脅我︰如果有什麼「該下地獄的事」發生在我身上,她就把我趕出家門,並且詛咒我一輩子!末了還使勁劃了個十字!我那虔誠得可以當聖徒的老媽媽啊!
我已經考慮好了,雖然貝克特先生看上去像一個誠實的人,但我還是會留心點兒,如果他有什麼非分的舉動,我絕對會像以前對付那兩個該死的老頭子一樣,把這封電報砸到他端正的臉上!
不知不覺中,天已完全黑了,我在搖晃了十幾個小時後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威登斯凱爾伯爵的阿托斯莊園在博恩默思南邊,靠近大海。听說是征服時代的老莊園了,不過它的主人卻很年輕——去年,奧斯伯特•潘克赫斯特先生剛二十八歲就繼承了伯爵頭餃。我看過有關他的報道,知道我將有一個嚴厲的老板。
所以我立刻馬不停蹄地雇了車往莊園趕去。
在穿過那片密集的紫杉樹林而到達時,我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一個老僕從沉重的鐵花門後面仔細地打量了我半天,把我領進那幢高大無比的、莊嚴的房子,一個穿得比我還好的男僕為我取走行李和外套。
我瞪大了眼楮打量著這幢不同尋常的建築,像一個看到天堂的傻子︰
這里的一切都是那麼盡善盡美,雪白的瓖著金邊兒的旋渦壯花飾佔滿了天花板,陳列著各種名畫的石築甬道直通向看不到盡頭的地方,牆上的浮雕精美得足以進博物館,還有一塵不染的大理石地板,讓我覺得自己身上的雨水滴下去也是一種罪過。
在我局促不安時,樓梯上突然響起那個令人舒服的聲音︰「啊,布賴恩先生,原來您已經到了。」
炳里森•貝克特先生穿著潔白的襯衫和筆挺的馬甲從光潔的走廊那頭過來,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
「對不起。」我惶恐地鞠了一躬,「火車可能有些晚點!」
「沒關系,沒關系。」他和藹地拍拍我的肩,「您一定還沒吃晚飯吧,來,和我去餐廳吧。剛好伯爵閣下也在,我向他介紹您。」
「哦,現在嗎?」我感到一陣緊張,「我、我現在的樣子,恐怕……」
「不要擔心,閣下不會刁難您。也許他有點嚴厲,但是請相信我,他絕對是個很好相處的雇主——當然了,只要您不觸犯他的規矩。」
我掏出手帕擦擦臉上的雨水,整整衣服,戰戰兢兢地隨著他來到一個豪華得不輸給皇宮的大廳里。
在一張長得能容納五十人同時就餐的桌子那頭坐著一個人,貝克特先生領我走過去︰「閣下,布賴恩先生到了。」
那是一個很年輕很英俊的男人,留著漆黑的長發,臉刮得干干淨淨,一雙碧綠的眼珠毫無溫度地上上下下打量我!他堅硬的臉部線條和魁梧的身材都在無形中給了我一種壓迫感,但我無法否認他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就像……就像罌粟!是的,像那種罪惡而誘人的東西!
我對他行了個禮︰「您好,閣下。很高興能為您工作。」
他對我點點頭,幾乎放肆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駐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示意我可以坐下,幾個女僕立刻為我擺上銀制的餐具。
「布賴恩先生,歡迎你來這里。明天開始工作,沒問題吧?」他的聲音也很好听。
「當然可以。」我馴服得像只小貓,「我就是來為您工作的。」
「好極了,我希望你可以在我需要時隨時出現。哈里森告訴我你的希臘語和速記都非常出色。」
「我——」我其實也就是個勉強還行的家伙罷了。
「閣下,我為您挑選的絕對是非常合適的人。」貝克特先生接下了話頭,「您一貫相信我的能力。」
我感激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伯爵看看他,又看著我,終于笑了︰「嗯,說的是,布賴恩先生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斌族就是貴族,再也沒有一句廢話了。
于是我在非常安靜的環境里小心翼翼地用完晚餐,跟著女僕上了二樓。她把我領進一個房間,扭亮煤氣燈。
「這是您的房間,先生。如果有什麼吩咐請拉門口的繩鈴叫我。晚安。」
「晚安。」
我在這寬敞的屋里踱著步子,再次慶幸自己終于擺月兌了那間低矮潮濕的小鮑寓。這里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壁爐早已升了火,室內非常暖和,精致的家具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我像個鄉巴佬似的到處看,撫摩那些美倫美奐的擺設。壁爐正中有個非常精巧的天使像,兩邊是銀制的燭台,上邊是一面大鏡子,清楚地映出我和這一切的格格不入。
我低下頭,打開自己的行李,決定明天一定要好好干。如果我不用行動表現出該有的本分,那只會讓這幢宅子里的老爺們更看不起。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手里的動作。我開了門︰「貝克特先生?」
「打擾了!」他歪了歪腦袋,「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我慌忙把門開大了一些,又毛手毛腳地把那堆衣服藏回皮箱。
他仿佛沒看到我的破爛兒,在桃木沙發上坐了下來。
「請坐啊,布賴恩先生,不用客氣。」
「啊,好。」我又警張了;不會是伯爵改變主意,要我明天離開吧,或者是他來要「報酬」。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不安,輕輕一笑︰「我是想向您到聲晚安,希望您還喜歡這一切。另外還得告訴您,明天最好早一點起來,大概7點左右,我會帶您去看看環境,然後再去見伯爵閣下。」
「我一定準時。」
「布賴恩先生——」
「您可以叫我艾貝兒。」
我的親近似乎令他很高興,他點點頭︰「好的,艾貝兒,那麼好好休息吧。」他走到門口,突然又轉身說到︰「對了,差點忘了提醒你,睡覺的時候不用關燈。」
「啊?」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不明白您意思。」
「這是阿托斯莊園的老規矩了,有人住的房間得有燈。因為幾百年前的伯爵們常受人暗殺,于是為了安全,歷代伯爵就有了這種怪癖,最後變成了莊園的慣例。如果您介意,可以把光線調暗一點。」
「好的。」我還是可以忍受這些貴族們奇怪的規矩,畢竟這樣浪費燃料也只有他們才能做到。
「那麼,明天見。」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