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堂姊。」
對著桌上那支孤零零的玫瑰發呆的祖樂樂,感覺肩膀被人由後拍了一記,緩緩轉頭,表情轉為錯愕。
那聲樂樂堂姊,是從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嘴里喊出來,喊的對象是她──
眼前的面孔是熟悉的,那少年小時候可愛的模樣還依稀存在她腦海中。
完全沒有預期會在此遇到熟人,忽然意識到某事,祖樂樂兩眼往他身後探去,看看有沒有站了一對嘴臉自私的夫妻。
幸好──沒有。
少年大概也感覺到自己的唐突,尷尬地抓著頂上的飛亂短發。
「堂姊,好久不見。我是阿葑,祖葑卿,妳爸爸的弟弟的兒子,還記得嗎?」噢,Shit!他太緊張了,竟然用最白痴的方式自我介紹。
祖樂樂被動地點了下頭。
那對自私夫妻的獨子,她當然還記得。
然後呢?
雖說是親戚,但因為過往的回憶並不太好,兩家當時就差沒惡臉相向,如今被他主動上前打招呼……感覺還真不習慣哩。
靶到不習慣的不止是她,祖葑卿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
扭捏的目光亂飄,瞟見剛才坐在她對面的男人從走道那頭走回來了,全速撤退的念頭像紅色警號燈在他腦海嗚嗚繞轉。
他都還沒開始想退場詞,那男人已經來到桌邊了,真的很快。被他不帶溫度的黑瞳眄過後,祖葑卿直後悔剛才沒有馬上溜走。
「樂樂?」赫連閻以護衛者之姿站到她坐的位子旁。不過去趟洗手間,她旁邊怎麼跑出一只猴子似的閑雜人。
「他是我堂弟。」祖樂樂仰頸簡短回答,研究起他臉上的情緒。
「然後呢?」
真不愧是喜歡上她的男人,和自己真有默契,她剛才也有這個疑問。祖樂樂贊嘆。
搶在她開口之前,爆糗的祖葑卿急急說︰「你好,我只是來跟我堂姊打個招呼而已,沒什麼事。堂姊,我先走一步,改天再聊。」邊說,兩腳已向門口滑過去。
他們應該沒什麼好聊的吧?!她困惑地瞪著那道來去匆匆的背影。
「妳並不高興見到這個堂弟。」他不用疑問句,直接陳述。
她也很誠實地點頭,不語澀笑。
「不想跟我說原因?」
她想了想,低頭,仍是不語。
她不是不願說,而是不知道該如何把一則帶著丑陋顏色的過往美化,如此說出來才不會傷到了誰。
但若不說,又會覺得對他不公平,她陷入了兩難的局面。
當他知他們交往的秘密被高姊知道時,他的臉色已經有點僵硬了,偏她又不知記取教訓,沒將嘴巴收緊,又三兩下就被齊煬套了出來。
既然秘密已被她公開,赫連閻也就不介意表現出一個男朋友該有的表現,但唯獨對他那對父母仍不願多提。
後來,不知齊煬怎麼勸他,他昨天終于將他那對父母用較詳實的方式,介紹了一遍──一對不將世俗道德放在眼里的男女,就是他的父母。
祖樂樂出游的心魂被一聲不耐煩的悶哼扯回,入目便是一張已經臭到不行的臉在等著她,她馬上堆出討饒的可愛笑臉。
「我……很意外他怎麼會跑來認我,幾年沒見面了,我也不知該講什麼……」假裝不經意瞥過他的手表,「哇,你和哈里約的時間快到了,走走走。」她起身拉著他的手,並將桌上的帳單拿起來,乖巧地塞入他另一只手里。笑咪咪的臉蛋沒將該隱藏的郁悶藏好,還失敗地露出一大堆餡。
赫連閻抓著帳單那手的小指輕輕撩過她的臉頰,將她黏在皮膚上的一綹長發撥往耳後,動作溫中帶柔,但他說出口的命令卻是剛硬的。
「上車後跟我說。」而且要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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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好可怕的男人。
傻瓜般的堂姊怎麼會跟這種人做朋友呢?
祖葑卿安全逃出一段距離後,才想到最重要的聯絡電話號碼沒問,啊的大叫一聲後,火速折返。
快到餐廳門口時,正好看到赫連閻和祖樂樂要離開的背影,兩人親密地手牽手,讓他的腳步硬是將速度降下,然後躡足地尾隨在他們後面。
就他混跡五分埔多年的心得,他概估堂姊那一身的打扮,無袖上衣三百九、五百塊一條的黑色牛仔褲、介于一百九到二百九的涼鞋、一百塊可以打死的包包和二十塊一條的發束,全身行頭加一加,大約只有一千三百元左右。
反觀牽著她的男人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尤其他腳下踩的那雙皮鞋,還曾在知名時尚雜志上亮過相,掛在他腕上的手表也是價格漂亮到讓窮人怨恨上天的頂級奢侈品。
他沒打算了解這個精品為什麼挑上堂姊這個平價貨,他只要確認幸運之神是否交上了他。想到漫天飛舞的鈔票,跟蹤的腳步就更輕飄飄,祖葑卿還哼起痞子阿姆的那首S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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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話題有時會悶到讓女人抓狂,尤其當那位女人胸無大志時。
赫連閻到哈里下榻的飯店和他密談時,祖樂樂一個人晃到隔條街遠的一家漫畫小說量販屋殺時間。
當她手里那本小說快看完時,赫連閻便來領她了。
循著她縴縴玉手指的方向看去,旁邊的架上堆著她挑中幾本書,就等著他抱去結帳。赫連閻只瞥了眼,沒說二話地抱去收銀台。
女人消費、男人付款,在他的認知中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前提是,他對這個女人的觀感必須是不惡的。比起許多女人所愛的名裳華飾,她最會敗的東西,對他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翻完手中的小說,歸回架上。她覺得自己又幫赫連閻省下一百多塊錢了,這真是好女友的最佳表現。
「談好了?」
赫連閻嗯了聲,挑了與她有關的事說︰「投稿的人比預期要多。」
炳里將亞特蘭大那邊對他的一意孤行的不滿聲浪,做了完整的收納與傳達。這正是他預期的現象,反彈愈高,亦愈接近他要的效果──以獨裁者之姿復出。
祖樂樂先是瞪大眼,而後嘟起小嘴,咕噥道︰「我本來……就沒有預期你會放水……」
雖然那件事情已經過了大個半月了,她還記得一清二楚,哼!
他唇上薄薄的笑意轉成譏諷,故意問︰「怎麼說?」
在將完稿寄出前,她曾興匆匆地抱著作品來讓他過目,以為看在兩人的關系上,他多少會贊美一下,沒想到他在看完後,反而將她的心血批評得一文不值。
私底下,他雖然嘴上不留情,可到了HOMELY全球行銷部的會議桌上,他一個人說了便算。不急,她將會知道的。
「因為你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啊。」酸氣沖天地挖苦他。
他不置可否,但飛揚的兩道眉挑釁地挑起。
從他的反應看得出來,他又狗眼看人低了。
「赫連閻,我好歹也是台灣知名漫畫家的徒弟。而且,審稿的結果也還沒出來,你這樣子……」祖樂樂氣得無力,氣得說不下去。暗自慶幸他之前保證不介入審查,否則以他的標準來審核,她的作品恐怕連第一關都過不了。
赫連閻一目了然她突然松了口氣的原因。
「別認定得太早。」頭一次發揮他的好心,提醒她。
不諱言,他是個出爾反爾的人──
對外宣布離開HOMELY,卻暗地操控全球行銷部;當著她面說不會介入,實則早已獨裁地專斷獨行了。
「認定太早?我還認清太晚哩!」她已經開始為很喜歡他的那一部分的自己感到無力。
赫連閻沉默不語。反正,她將來就會知道了。
兩人安靜地走了一段距離後,祖樂樂小心翼翼地問︰「高姊……高姊問你是不是準備回亞特蘭大了?」
她希望他的答案是否定的。
幾次睡到半夜時,總是夢到他的背影而驚醒,時常抱著被單發怔到天明,她終究無法忽視擱置心底最深處的,就連高姊也從她的眼下憔悴瞧出不尋常來。
赫連閻沒有馬上回答,彷佛陷入沉思。
那一段的沉默,久到讓祖樂樂以為她的話被往來車輛的喧囂聲給輾得尸骨無存,並無傳入他耳中。
「嗯。」
淺淺的、高傲的鼻音,將她微薄的希望打碎一地。
就這樣?對她……沒有任何下文了嗎?
餅了與剛才同樣久的時間之後,她喔了聲回應。
她知道了。挽他的手悄悄滑落,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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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聯絡,算不算冷戰?
應該算吧。
這場冷戰來得莫名其妙,來得……誠實,其實她心里多少有個底了。
就在她在街上問他是否回亞特蘭大的那天,他們以疏離代替分手的言語。
祖樂樂慶幸自己尚未陷入太深。
起床、吃早餐、上班、吃午餐、下班、吃晚餐、睡覺,規律的生活步調,在她的日子里一天天地上演著,直到祖葑卿再度出現在她面前。
然後,她的人就這麼消失了。
「為什麼她不見了兩三天,妳才注意到?」赫連閻一臉忿怒地指控高玉凌。
鮑開征求企業吉祥物的結果如期公布,但卻一直沒等到她用興奮語氣打來報告的電話,他主動聯絡她卻聯絡不上,問了高玉凌也不知道她的去向,于是他焦急地趕回台灣。
所有祖樂樂會去的地方,他都去找過了,但都無功而返。
兩天了,高玉凌在人失蹤整整兩天才覺得不對勁,真他媽的好室友啊!
「我……我以為她去你那里了……我以為你們冷戰後和好,應該會……」她不耐煩的吼聲到最後消失在心虛之中。
「我們什麼時候冷戰了?」鐵青的臉色更是難看到極點。
他這幾天是忙到昏了頭,才疏忽了樂樂,如果這就叫冷戰的話,為什麼之前的女人沒因此來向他抗議,好讓他知道有這麼一個規則存在。
「我怎麼知道你們什麼時候開始冷戰的?」音量剛好夠讓在場的人全听到。
「既然不知道,就不要隨便亂用字眼。」
耙命令她?他算老幾!
斑玉凌一改之前的態度,大聲嗆道︰「姓赫連的,就算你的身分尊貴得可比天皇老子,但也沒有大到可以限制別人的言論自由。女朋友都不見人影了,你居然還有心情找人吵架──」好,他不要樂樂這個女友沒關系,她還要這個朋友。高玉凌轉向坐在椅子上看著他們吵架的兩名員警,手指向赫連閻,「這位先生從這一刻起,和失蹤的祖小姐沒有任何關系,如果有任何關于她的消息,請直接找我。」
這是哪門子的芭樂對話!
不止兩名員警這麼認為,靠站在牆邊的齊煬也不禁翻了翻白眼。
眼見赫連閻又要開口,齊煬上前將他拉到一旁。「你們兩個夠了沒?祖樂樂這個人你們還要不要找啊?」
一個點頭、一個不語,但從臉上的表情可知,都是要的意思。
「和她最親近的人就只有你們兩個了,麻煩你們多想想她有可能會去的地方,以及可能會聯絡的朋友或是親戚什麼的。」這一句話很長,齊煬沒停頓地一口氣把它說完。
其中一個字眼,像是一滴落入湖池的水,在赫連閻的腦海激開一朵漣漪。
他想到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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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兩個男人夾攻,當成沙包打了十分鐘後,祖葑卿便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他滿臉是血,牙齒不知被打掉了幾顆,嘴巴里充斥著血腥味,口齒不清地申吟著,仍是辯稱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還要打嗎?老板。」一名身材壯碩的男人掄著蠢蠢欲動的拳頭請示。他是齊煬不曉得從哪找來的打手,黝黑的膚色、矮短的身軀,動作靈活無比。
另一名外型和他差不多的男人站在祖葑卿的腳前,也是虎視眈眈地想再出手。
齊煬用眼神請示赫連閻。
赫連閻那沒有溫度的眼瞟向蜷縮在地上的那條臭蟲。
那天在車上,祖樂樂潦草含糊地帶過祖葑卿和他的父母,也就是她的叔父和嬸母的事。知道了一點點的眉目,他再去找間效率高的征信社查一下,什麼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他全都知道了。
祖樂樂父母皆歿,老家在台南。
黑心叔父趁著她北上求學時搬進她家,從她祖父母那將她父母罹難所獲的保險金全騙走,並將房子侵佔,一對老人家雖未被叔父趕出房子,卻也未被善待。
祖樂樂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個個也都自顧不暇,沒人能接濟她,所以她從大二那年開始,便有家歸不得,還得身兼數差寄錢給祖父母。
她寄去的辛苦錢,有時還被叔父攫走。
一對老人家與其說是病死,不如說是被壞心的麼兒氣死。
也因為征信社的調查報告,他才知道地上這家伙在那天之後來找她要了幾次錢。
「祖葑卿,給我一個明確的時間。」他問。
「什……磨……死……間……」口齒不清地說了幾個字,他的嘴巴痛死了。
表兄弟倆的默契極佳,不需太多廢話便能心意相通,齊煬朗聲諷刺地大笑後,代赫連閻回答,「你還能讓他們打多久。」
征信社寄來的資料他也很「不小心」地全看了,反應和阿閻差不多,怒得想將喪盡天良的這家人剉骨揚灰。
齊煬那句話,對兩名打手來說猶如影片開演前的預告,他們興奮地摩拳擦掌,等待他下達命令。
祖葑卿被打到只剩下右眼能勉強睜開一條細縫,從微縫看到兩只野獸垂涎的闊笑,他害怕得不住直往後縮,企圖遠離威脅。
可憐他努力了半天,移開的距離仍是有限,兩名打手只消跨出半步,便又將他逮回來。
其中一個單手抓起他的衣襟向上一舉,祖葑卿就像鬼一般離地三尺了。
他登時嚇得顫哭起來。「嗚……真……低……不、知……道……堂……姊的人……」只為了幾萬塊錢,害得自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他的命也太輕賤了吧,「求求……你……嗚。」身體陡然一晃,接著右眼被揍了一拳,教他再也說不下去。
赫連閻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機忽然震動,他馬上接起來電,電話那頭的人簡短告知祖樂樂的下落,說她人在台南祖家。
「阿煬,找到樂樂了。」欣喜若狂的赫連閻一說完便飛奔向巷口,齊煬忙不迭地跟上他,臨走前還向打手比了個手勢。
他們離開沒多久,祖葑卿即被放開,像條破布般墜地,呼吸淺得幾乎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