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好幾天,靳嚴都留宿在公司里,為的是將他不在台灣這陣子、所落後的工作進度趕上。
實際上,他只是不想回家而已。
從前「家」對他來說,一直是個很空泛的字眼,尤其當父親辭世之後,這個字更沒有任何意義,頂多只是個累了可以休息的地方,所以他一直很習慣一個人留在「家」里面。
只是,在認識了映燕之後,「家」這個字開始充滿了食物的香氣、還有她那雙溫柔的眼楮、帶著笑的唇瓣……
那是他最深的渴望,而他知道這不可能成真,所以只能盡量不去想這個字,逃避那令他心痛的容顏。
「總經理,你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下?」黃老在門邊已經站了許久,看著靳嚴目不轉楮的看著一本又一本的卷宗,似乎沒有休息的打算。
這些天來,大家看著總經理比以前更加認真的工作態度,心里面也都戰戰兢兢的,一點都不敢松懈。而公司在眾人的努力下很快就上了軌道,只是……總經理還是選擇留宿公司,讓員工十分不解。
「不用了。」靳嚴只是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而後又低下頭,並沒有接納黃老的建議。
「叫助理幫我把台中籌畫飯店的企劃拿進來,我再研究一下。」
「總經理……」黃老的眉頭皺起,大步走進辦公室。
「現在已經快九點了,所以我讓助理先走,女孩子不好太晚下班。」他早就叫助理先下班了,免得她被靳嚴拖住、沒日沒夜的加班。
靳嚴怔了怔,一抬頭,望進黃老擔憂的眼眸里。
「我沒注意到時間,那明天再看好了。」靳嚴將注意力再轉回卷宗,把黃老的關心推拒在心門外。
「總經理,關于李先軸的案子,在陳九等人的指證下,他終于松口承認,他的確派人暗殺你,相信沒多久就能結案。」黃老報告著剛才得知的消息。
「好。」靳嚴輕應了聲,並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還有……」黃老欲言又止。
「什麼事?」靳嚴揚起眸,沒見過黃老像現在吞吞吐吐的樣子。
「有個女孩在外面,說是要見你。」黃老想起那個還等在門外、手里拿著總經理名片的女孩。
那女人縴細的身影像是風一吹就倒,白皙的面頰旁散著幾綹黑亮的發,一身潔白的及膝洋裝,脂粉未施,怎麼看都像個良家婦女,跟總經理之前帶在身邊,那種前凸後翹,身材火辣的女人不同。這樣的女孩……跟總經理會有什麼關系?
「女孩?」靳嚴停下手邊的動作,敏感的察覺到黃老用字的不同。「你什麼時候說話這麼斯文了?」不是辣妹,也不是什麼落翅仔?
「啊?!她看起來就是個女孩子。」黃老尷尬的一笑,想起之前稱呼總經理帶在身邊的女人,好象真的沒幾句好話。
靳嚴瞇起眼,想不出他何時認識了一位「看來就是個女孩子」的人,而這女人還大膽到直接來公司找他,除非……
「她人呢?她人在哪里?」靳嚴驀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動作之大,把黃老嚇了一跳。
「會客室。」黃老指著外頭,訝異著靳嚴異常興奮的神情。
此時靳嚴臉上的表情,比那時捉到李先軸還激動,想不到這女孩的出現能讓他如此高興。
三步並作兩步,靳嚴直沖到會客室。
是她?會是她嗎?
他急切的推開會客室的門,當見到那抹熟悉的背影時,他幾乎不敢相信。
映燕听到來人的腳步聲,一個轉身,就迎上那雙讓她思念許久的黑眸。
「……嗨。」映燕尷尬的笑了笑,壓抑住想沖上去擁抱他的沖動。天啊!當見到他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這麼想念他。
靳嚴的眸中閃過幾許不同的情緒,有興奮、喜悅,也有不安與不明所以,末了他開始驚慌,擔心她是否因為受委屈,才會回到台灣。
「妳怎麼回來了?」是谷天語欺負她嗎?一思及此,他的聲音沉了些,臉上的笑容也隨即收斂。
映燕唇邊的笑痕,在見到他深沉的黑眸後,悄悄被憂郁取代。
他不希望看到她?不喜歡她回來嗎?
映燕這個時候才發現到,原來他的一言一行,總能輕易影響她的心情。
喜歡他,似乎沒有任何理由。當他離開之後,許多感覺撲朔迷離的朝她席卷而來,她知道自己一心掛念他,于是飛奔回台灣。
然後她發現,她愛上了他。對他的思念充塞在每個呼息之間,愛意的種子已在心底悄悄萌芽。
她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卻不確定,他想不想听……
「我只是……」映燕欲言又止。
「說!」靳嚴看著她的臉,愈加肯定心中的猜測,她真的受到委屈。
這該死的谷天語!
他將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交給他,而他竟然沒有好好照顧,還讓她一個人從辛巴威回來……該死!
「我只是……」想你。
映燕抬眸對上他深邃的眸子,鼻頭不禁一酸,不知該如何開口,心中濃濃的思念只能哽在喉頭。
在她終于厘清情感,知道誰才是她想要的人之後,靳嚴卻似乎改變了,叫她一時很難接受。
「妳說話!」靳嚴失控,對著她大吼一聲。不能忍受她受了委屈,還不對他明說。
難道她對谷天語還是不死心?
她還想叫自己陪她到辛巴威嗎?
像是被惡狠狠捶了一拳,莫名的酸液一陣陣涌來,幾乎將他淹沒。
天殺的谷天語!還有……搞不清狀況的自己,竟然還呆呆站在這里,任由嫉妒啃噬。
被他突來的吼聲嚇了一跳,映燕咬咬唇,發現自己似乎太過一廂情願。
徑自從辛巴威沖回來,以為靳嚴會很高興見到她,但情形似乎不如她所想象,他看來像是氣炸了。
或許……真的是她想太多。靳嚴對她,根本沒有特殊的情感,就算以前曾經有過,可能也已經消失了。
映燕的手微微發抖,胸口傳來陣陣揪疼,因為這個認知而覺得想哭。
看著映燕垂下頭來,靳嚴知道自己剛剛失控了。沒有辦法,事情彷佛只要一牽涉到映燕,他就無法冷靜。
他愧疚的向前一步,伸長手,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這一刻,映燕徹底崩潰了。
所有的心防在一秒鐘內崩塌,她無法告訴靳嚴,她有多想念他胸口的溫暖、多想在他懷中安歇。只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因為她在靳嚴的眼中,再也看不到那濃烈的情感。
察覺她窩在自己懷里,靳嚴心中五味雜陳。高興的是,她還這麼相信他;嫉妒的是,她的情緒還是為另一個男人起伏。
「是不是谷天語決定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把妳丟下了?」靳嚴心想,唯有這個原因,才能讓她如此神傷。
「如果是這樣,沒問題,我會替妳找回公道,因為這是我欠妳的!」靳嚴違背真心的說。
雖然此時的他,想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不願再讓她離開。
但是……他不能這麼做,他必須尊重映燕的選擇,幫助她得到她想要的幸福,這樣她才會快樂。
然而他的說法,卻讓映燕全身一僵。
這是他欠她的?!
原來他一直是這麼想的。靳嚴對于自己,只是責任而已,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他欠她的!
不!不要!
她不要因為她救過他,就被當成一種甩不掉的責任。
映燕輕輕推開他,靳嚴並沒有阻止,只是緊緊握住拳頭,克制住想再擁她入懷的沖動。
在這短短的時間里,映燕已經知道該怎麼做。
「我只是來看看你。」映燕勉強扯出笑容,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天語沒有欺負我,我們已經決定要結婚,所以特地回台灣來見我父母。」
靳嚴聞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肺里的空氣像是被抽光般,心跳彷佛在剎那間停止,疼得說不出話。
「我不跟你聊了,天語還在樓下等我,我該走了。」映燕把話說完後,趕忙轉身離開,怕再待下去,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靳嚴仍舊沒有說話,一張俊臉板得死緊。听她開口閉口就是谷天語,他幾乎想封住她的嘴。
他一伸手,擒住了她的手腕,拉回她亟欲離開的身子,那力道之大,讓映燕又回到他身前。
兩人默默相視,眸中盡是壓抑,周遭氣氛一度變得緊繃,某種情緒在空中彌漫著,彷佛一觸即發。
「我該走了。」映燕回避他的眼神,只想快點離開。再這麼待下去,她鐵定又會胡思亂想。
半晌過後,靳嚴終究還是松開手。
「走吧,別讓他等太久。」靳嚴神情轉為冷漠。見她一再回避自己的眼神,他早該知道已經沒有希望。
「我不送妳下去,我還有事要忙。」靳嚴淡淡的說。
但他其實很想送她下樓,再看她最後一眼,哪怕只有一秒鐘也好。可……他卻不想見到谷天語,因為他怕自己會當著映燕的面,跟谷天語起沖突。
映燕的臉上閃過失望的神情,卻很快掩飾住。
「好,那……你自己保重。」映燕咬了咬唇,再深深看他最後一眼,想將他的身影刻在心版。
看著她的背影,靳嚴緊握住拳頭,感覺心正在不斷下沉、再下沉,知道她這一去,將永遠離開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地,已經過了一個月。
清風徐徐,陣陣微風帶來香氣,整條小巷彌漫著剛出爐的面包香味,刺激著人們的味蕾,人潮開始涌進面包店里爭相購買。
廚房的後門被推開,里頭傳來一陣對話的聲音……
「師傅,我出去透透氣,馬上就回來。」柔柔的女音軟軟的說著,讓人無法拒絕。
「好,面包剛出爐,妳先休息一下。」另一個聲音響起,嗓音中透出氣度。
「謝謝師傅。」
映燕從後門走出,長長的發梳在腦後,編成一條整齊的長辮,露出她瓜子大的臉蛋,臉上的紅潤,比剛出爐的面包還誘人。
映燕到這家面包店工作,已經快一個月了,她由起初的慌張,到現在的得心應手,充分享受著做面包的樂趣。而這個原本不被家人認同的興趣,如今卻成為她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自食其力的工具。
沒錯!甭立無援。
一個月前她離開靳嚴,在回到台灣之後便跟父母親說明,不願意嫁給谷天語的決定。不過,並沒有得到家人的諒解,他們只是不斷的斥責、怒罵她有多自私,沒有顧慮到家里的困境。接著……她就被固執的父親趕出家門。
提著簡單的行李,在外面晃蕩了幾天。映燕知道以後必須靠自己,于是她開始積極的找工作。過沒多久,她就到這家面包店當學徒,因為她努力學習,所以師傅十分看重她,積極的想栽培她成為二廚。
這一切,讓她能暫且忘記被逐出家門的痛苦,只是……到現在,她似乎還是忘不了靳嚴。
她想他,想得心都痛了,卻不敢去找他,因為她不希望再听到他那一句──這是他欠她的。
曾幾何時,這句話早已深深刻在心里。每一次當她快撐不下去、想奔到他懷中的時候,這句話就會不經意的跳出來,狠狠敲她一記,讓她馬上清醒,警告她不能再耽溺下去。
但是……她依然想念他,想念得緊。
靳嚴……你還好嗎?
靳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李先軸指使人暗殺靳嚴的案子,已塵埃落定,判刑終于確定。而靳嚴──黑道家族第二代,因為堅持走正途而遭屬下暗殺的事,正被某周刊沸沸揚揚的炒作,成為八卦版頭條新聞。
周刊像是寫連續劇一樣,字里行間充滿著懸疑,卻沒有解釋靳嚴消失的那段時間里,究竟躲到哪去,才會成功的逃過一劫。
某藥局內,老板正聚精會神的看著周刊上的相片,愈看愈覺得這名叫靳嚴的男人很面熟……突然間,他想起來了。
他不就是不久前,被鄰近的女孩攙扶進來,肩上受傷的那個男人嘛!
原來他就是靳嚴……這麼一來,靳嚴消失的那段時間,就是躲在那女孩的家里?!
藥局老板馬上撥了一串號碼,幾秒鐘後,電話被接通。
「我找主編,我有一個關于靳嚴的內幕消息……」
一個禮拜後
靳嚴的消息再度登上周刊封面,內容更加犀利,還直接將女主角照片放到醒目的版面上,將這對亡命情侶的戀愛故事寫得如泣如訴,一時間鬧得風風雨雨,根本沒有人在乎,周刊上寫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包讓人津津樂道的是,周刊查出女主角已有個未婚夫,在與靳嚴交往後便取消婚約,如今被父母趕出家門……
靳嚴每天還是從早忙到晚,盡量讓自己忙得沒有時間去思索其它的事,不過腦中的身影似乎並沒有因此而消散,仍在他倦極、閉上眼楮的時候,不經意的出現在眼前。
黃老走進辦公室,手里拿著最新出刊的周刊雜志。
「總經理,周刊這個禮拜又登你的消息了。」黃老開口,打斷靳嚴的沉思。
「不用理,隨便他們怎麼寫好了。」他才沒空去理會那些八卦。
「可是……」黃老翻開雜志,將印有映燕相片的那一頁,擺到靳嚴面前。
「這女孩,你認識吧?!」
靳嚴黑眸一掃,在見到她相片的時候,眸光一閃,將周刊一把搶過。接著他快速的將內容瀏覽過一遍,臉色轉為暴怒。
「他們把她趕出門?」靳嚴音調沒變,但黑眸已注滿怒氣。
「總經理,你應該也注意到,她為什麼會被趕出家門吧?」黃老稍稍提醒,他猜測總經理這陣子的不尋常,應該與這女孩有關。
是啊,他注意到了。
頓時,靳嚴的眸光被笑意所取代,臉上揚起幾不可見的笑容。
原來,她並沒有嫁給谷天語。
這個事實讓他高興,但他隨即想到……她為什麼不告訴他?為什麼要騙他,說她跟谷天語一起回台灣?
此時他看似平靜的表相下,其實隱藏著驚濤駭浪,怎麼也無法平靜,理智早早被丟棄在九霄雲外,腦中滿足映燕的身影。
「總經理……我們是不是應該想辦法找到她?」黃老見他這若有所思的模樣,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在心里嘆口氣,怎麼總經理一談起戀愛,會完全失去平常的英明睿智?
黃老的話喚回靳嚴的思緒,他忖度著映燕可能會有的遭遇。猛地抬起頭,眸中有一絲驚慌。
「沒錯,要先找到她!」心口在熊熊燃燒,燒得他理智全無。「叫兄弟停下手邊的工作,我要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她!」
兄弟?
黃老皺起眉頭,已經多久沒听到這個字眼了?沒想到今天竟然從總經理的口中听到,真是讓他吃驚。
「好,我會告訴他們。」黃老點頭,不打算糾正總經理。他想……總經理現在應該不在意這些。「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她給找出來。」
靳嚴無言點頭,毫不遲疑的拿起話筒,開始聯絡其它人,只要有任何線索,他都不會放過。
早在初見她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他將不停眷戀有她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