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雙手覆上他的額頭,邊撫模邊說︰「阿聰哥哥,我不喜歡看你皺眉。那天晚上你喝醉酒,你的額頭和眉毛全都絞在一起,很痛苦的樣子。我很用力地把它們弄平。我不要你那麼難過。我警告你,只要你以後眉頭緊皺,我就一定要讓它們舒展開來。」
沈聰這才知道那夜睡夢中的精靈就是這個小小的余七美。她的雙手就像兩只潔白的翅膀,羽毛輕軟,所到之處清涼無比。他知道他們各自有各自的悲傷和無奈,生活將不同的痛苦加諸在他們身上,外人只能觀看,卻無法解決。但是,她帶給了自己淡淡的安定和平和,她的調皮和可愛令他緊繃的神經舒緩開來。迷茫在笑鬧的日子中慢慢消失,他正穿越迷霧,走向一個清晰堅定的明天。
他將她的手拿下來,緊緊握住,「好的,阿美。以後我一皺眉你就要幫我撫平。只要你的手在我額頭上,我就不會覺得難過。」
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如是。
那一夜,十七歲的余七美和二十三歲的沈聰互相鼓勵與安慰。他希望她快樂,好好成長;她希望他不再悲傷,不要難過。年齡是一個永恆的界限,跨越一個年齡階段就意味著需要面對新的問題。十七歲的余七美找不到正確的成長方式,她在跌跌撞撞之際遇到了已經成人的沈聰,他指引了一個方向;二十三歲的沈聰找不到正確的面對方式,他在迷迷茫茫之中遇到了橫沖直撞做事不顧後果只一心一意前行的余七美,她給了他一份單純的勇氣。人生本就是相互取暖的過程,他與她彼此需要。
那一夜,余七美開心地同沈聰道再見。一個人哼著歌,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沈聰直直佇立,微笑著向她揮手。她回他一個笑容,繼續走路。
他的笑容和她的背影漸漸隱于清涼夜色中。譬如直線的兩個端點,距離越來越遠。
他的星星與她的星星隔著銀河遙遙相望。無法入眠。
生日宴會之後的第一個星期一,余七美滿懷信心走進教室。對于那些迎面而來的同學,她微笑而對,點頭致意。他們個個目瞪口呆。她暗自偷笑,心里想著阿聰哥哥的建議真是有意思。她的小小澳變竟然令整個人群發生了變化。听著他們的疑惑議論,以及他們來不及改變的表情,她突然覺得生命變得很有趣。她就是那只蝴蝶,一個小小的振翅動作引發了遙遠地帶的大風波。
「江麗媛,麻煩你讓一下。我想進去。」她說,「你正在寫作業呀。」
江麗媛聞言大吃一驚,竟然忘了起來讓她進去,「余七美,你沒發燒吧。一個晚上不見,你怎麼跟換了個人似的?吃錯藥啦?」
她笑,「沒有啊。我覺得自己再正常不過了。不想讓我進去嗎?」
「不,不,我絕對沒有那個想法。我是被你的態度嚇呆了,稍微走神了那麼一下。請您大小姐不要介意,原諒我如此之差的接受能力。」
余七美坐下,邊掏書本邊看向江麗媛,「咦,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幽默呢。」
「哼!」江麗媛從鼻孔中呼出一個音,「您大小姐以前發現過什麼呀。除了那藍不啦嘰的天空和那簡直可與破棉絮媲美的雲朵。」
余七美笑出了聲。原來江麗媛亦有注意她。這就是青春期的孩子,互相注意,卻不知如何交往。尤其是心思細膩的女孩子。一分敏感與脆弱的自尊心和驕矜之意阻礙了很多投注于身上的眼神。要打破這個定律其實很簡單,就像沈聰說的,即使是一個和善的微笑,即使只是一句客氣的問話。
沈聰啊沈聰,你送了一份如此豐厚的生日禮物給我。你幫助我打破了我的封閉世界,引導我克服我自己為自己設置的障礙。在你的指引下,我成功跨越,發現面前的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有色彩,仿佛春光明媚。
靶謝你這樣對我用心,幫我跨越了成長之中一個必須要經歷的阻礙。
她的心被這意外的驚喜和感觸激蕩著,竟不能平靜自處。只想早一點下課,早一點將這種全新的體會和感覺講給他听。下課的鈴聲一響,她匆匆地與江麗媛說了再見,像一支離弦的箭飛跑出教室。這一路上小鳥歡叫,蟬聲也悠揚。但是,她什麼都顧不上,只是想見那個人。
遠遠地就看到白色的大門上著一把鎖。她折身繞過正門,從後花園的缺口進去,坐在大廳前等待沈聰的回來。她一直不能平靜下來,因為激動與焦急頻頻看表。分針每走一格,她的心就多受一份煎熬。
等待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漫長的等待可以將一個人堅強的意志消磨殆盡。
但是,單純而執著的余七美並沒有意識到她的漫長等待就在生日宴會結束之時開始了。那一晚,初始的融洽,高潮的熱鬧,尾聲的溫馨,一點一滴全部昭顯著生命的完美。無可挑剔的完美。十七歲生日的完美令她暫時忘卻了世事的無常和生命的無奈,一心一意等待下一次的完美。
一心一意等待沈聰的回來。
這一晚,她失望至極,將近十二點的時候她決定離開。只因為沈聰說過好女孩是不會隨便在外面過夜的。她要做沈聰心目中的好女孩,這是她對沈聰的承諾。
第二日,她從放學等到午夜十二點,再次失望而歸。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一直到暑假來臨,她都沒能等到她的阿聰哥哥。暑假開始之後,她是從早等到晚,依舊一無所獲。沈聰仿佛空氣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甚至懷疑是不是從來沒有沈聰這個人,一切只是她杜撰或想象出來。但是,他的觸感,他的笑容,他的一切都那麼生動,她伸手便可觸及。
她緊緊攥住這團空氣,聊以度日。
在等待的這段時間,她的情緒瀕臨崩潰。在家里,她稍不滿意就會大鬧,眼淚不知不覺就會掉落;在學校里,無論他們怎麼開玩笑,她都笑不出來。她知道,如果這樣下去,她與他們建立的聯系遲早要斷裂。
只是,她無法自控。
整個暑假她游蕩在別墅的前後左右,周圍一切已經熟諳于心。她甚至懷疑周邊的花草樹木都厭煩了她的面容。家人對她依舊是放任自流,老師對她依舊是不理不睬,剛剛生出的對于未來和生命的信心一點一點消退。她開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豎著耳朵听外面的聲響,懷疑有一天沈聰會從天而降。
她在這個花季年齡遇到了開啟新鮮生命的沈聰。可是他來去匆匆,一手帶她升入天堂,一手又將她打入地獄。
她心如明鏡,知道這樣的等待于事無補。日日觀望,只不過是消磨時間,安慰自己已經無力支撐的心靈。
暑假即將結束,明日便要去學校。她即將成為一個高三學生。生命的路已經到了需要做出抉擇的時候,她所有的逃避就像舊日的傷口,遲早得暴露在空氣之中才可以痊愈。
八月三十一號的夜晚,她從缺口進入花園,繞著別墅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次。最後,她站在沈聰房間的位置,抬頭望向初秋的夜空。星光依舊是燦爛,銀河越發寬廣,璀璨如明珠。她依著記憶找到了沈聰的那顆星星,順著他的星星找到了自己的星星。遙遙相望的兩顆星,一直互相依存。她望著屬于自己的那顆星星,眼淚簌簌而下。因為,一旦離開這個位置,她便找不到沈聰的星,如此便找不到自己的星。天空這樣寬廣,夜空的星星這樣繁盛,從哪一個位置抬頭,都可以發現頭頂的星空璀璨,都可以發現其中有兩顆星分外明亮。她無法在何時何地都可以確定哪一顆是自己的星星。
她沒有了方向。
她找不到它,所以它不能給她指引。
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次來這個地方。這次離開,她將不再回頭,不再回來。
她要忘記沈聰。
忘記這段開心的歲月,以及開心後面的傷心。
她說,余七美,你要一直向前走,不要回頭。
如此方可忘記,決然離開。
我的星星。我的阿聰哥哥。
一切跟隨我的轉身消失。
八月三十一號的夜晚,溫柔如水的秋風吹起她的長發。
長發飄飄,紀念這即將結束的青春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