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他安置在三樓左側的房間。關閉窗戶,拉上窗簾,做著離開的準備。她雖日日游蕩在外,但從來沒有夜不歸家的習慣。
她剛剛走到門口,身後就傳來一句模糊的話語︰「我很難受。」
她重新折回床邊,伸手打開床頭櫃的台燈。一張因酒醉而憔悴無神的臉隨著光亮漸漸浮現,在昏黃的燈光照耀下越發浮腫。
她嘆氣,問︰「那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第一次喝這麼多酒。」
「你不要問我。我也沒有經驗。我的缺點中不包含酗酒這一項。」
他亦嘆氣,「對不起。那天我的態度不好。」
余七美沒有被他人道歉的經歷,他的直接和坦誠反倒讓她曾經蓄滿的氣勢悄然不見。
他再度開口︰「我很不舒服。」
「那還喝那麼多酒。」
這個二十歲的大男孩直覺上已經不把她當作小孩子了。這個時候他只想傾訴,訴說自己的煩悶,訴說自己的迷茫。在這個醉酒的深夜,他的意識徘徊在清醒和模糊之中,內心中有個沖動促使他將一切全盤端出。他離開自小生長的地方,到了一個對于他幾乎是全然陌生的地方,兩個月的獨自生活沒有讓他進步多少。他攜帶問題而來,幻想著踏上這片土地便可以讓所有的煩惱迎刃而解。
可是,日子一天天溜走,問題卻越積越重。他找不到解決之道。行走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有時候會想可不可以一直生活在這里,永遠不要再回加拿大。心底的道德感和長久教育積累的素養讓他不能做出如此不負責任的事情,但在這個時候回去只能令他更加不開心。他掙扎在自我和責任之中,同樣找不到一個平衡點。
他找不到自我,而責任日益深重。
他脆弱的靈魂和並不深厚的閱歷無法支撐他日後的生活。
他需要一個堅定的信仰,或者是信念。依靠這個信念,他可以一路前行,承擔責任,並且樂于生活。
他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也不知道他說了多久,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意識越來越模糊,終于再也張不開口。
就此停住。
夢中看到一個精靈揮舞著潔白的翅膀飛翔在他的身邊,翅膀撫平了他的額頭。他安然而笑,靜靜入睡。
又是一個陽光普照大地的日子。
初夏的太陽多了一點點熱切的光芒,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照射進這清靜室內。藍色紗質窗簾遮住一部分陽光,整個房間內彌漫著淡淡的溫馨。
沈聰慢慢睜開眼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他床邊熟睡的余七美。她小小的身軀蜷縮在椅子上,頭枕在交叉的胳膊上,小臉恬靜,甚至還可以看到淺淺的笑容。這個笑容幾不可見,卻又有著透明的質感。她的皮膚仿佛牛女乃一般,晶瑩剔透,嘴角的笑容令她的臉更顯精致。
熟睡的她沒有了醒時的張牙舞爪和桀驁不馴,不再像一只刺蝟,更像一只惹人疼愛的小貓。
她猶如一塊水晶。
這個年紀的小女生是應該讓人放在掌心里呵護的。
他勉強從床上爬起,揉揉因宿醉而沉重的雙眼。全身上下酸痛無比,關節與骨頭仿佛經久未動一般 作響。他盡量放低聲音,以免吵醒這個尚在睡夢中的小精靈。輕輕地將她抱上床,並幫她蓋上一條薄薄的毯子。
拉開窗簾,打開窗子,一股清新的風迎面而來,他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回頭看一眼睡在他床上的余七美,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一片歡欣。
他下樓洗漱,然後開始做早餐。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回想昨夜發生的種種,她的一言一語令他嘴角自然帶笑。昨天傍晚他一個人開車去市區,隨便進了一家酒吧。連日積壓的壓力一一爆發,烈酒要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到侍者不再賣酒給他才算作罷。走出酒吧的時候尚有一些意識,雖趔趄,卻還能行走。可是到了門口身體就不由思想控制了,他想站起來向前走,無奈身體不听使喚。人群的議論他全部都有听到,就是沒有辦法做反應。那個時候余七美真的就是一個精靈,將他從尷尬和盡失顏面的境地中挽救出來。算來算去在這個陌生地方除了楊叔叔一家之外,余七美算是他唯一認識的人了。雖然兩人有諸多的不愉快,雖然他們一見面就吵,雖然他們還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抓住她,只要抓住她,他便可以走出此刻遭人議論的境地。
他說他難受,他說他不舒服,他怕她離開。即使是個成熟男人,脆弱來臨時分依然無法獨自承擔。即使她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剛剛開啟的生命亦能帶來安慰。他需要一個人傾听內心的聲音,而她,並沒有離開。
他感謝她一直在。
而清晨醒來,第一眼便見到她的臉讓他的心有些莫名的跳躍。
有時候我們依賴一個人並不是因為他可以帶給你多少實質性的幫助,只是因為他的存在令你心安。
雖然他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但是他的心情還是很好。
余七美睜開眼楮的時候藍色窗簾正好被風吹到屋頂。隨著她的視線越來越清晰,藍色窗簾一點一點回復原地,感覺就像一片藍天慢慢下降,環繞著她的身體和心靈。她環顧四周,寬闊的房間讓她有置身仙境的感覺。
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她一夜未歸。這在她還是第一次。她無法確定他們有沒有找過她,或是擔心她。平心而論,她的確有些罪惡感。
這一次何嘗不是一個賭注呢?賭他們對她的關心到底有幾分,或者是根本沒有?現在她說服自己勇敢地尋求這個答案。
但是,他房間里並沒有電話。她跑下樓,走到樓梯中間就看到端著早餐從廚房里出來的沈聰。
四目相對,又同時退縮。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場面略略尷尬。
沈聰笑道︰「醒啦。洗個臉可以吃早餐了。」熟識仿佛老友一般。說出這句話他亦覺得有些不對,感覺有些奇怪。兩個見面就吵的人怎麼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就可以盡釋前嫌呢?
余七美也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硬著頭皮說︰「我可不可以借你電話?我想告訴家里人一聲。」
沈聰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昨夜他不管不顧留了她一整夜,根本就沒有考慮到她的實際情況。畢竟她還是一個未成年的高中女生呀。這下可慘了。她的家人肯定已經急翻天了,說不定已經鬧到警察局了。這次輪到他進警察局解釋了。他趕忙放下早餐,忙不迭地說︰「電話我打吧。我可以和你家人好好解釋一下。這都是我的錯。真是對不起,我做事太欠考慮了。」
余七美搖搖頭,從他手中接過手機,深呼吸一下,果斷撥號。在等待接通的短暫瞬間她的心飛速跳動,而話筒中傳來聲音的時候心中已是空白一片。
接電話的是媽媽。
她小心翼翼開口︰「媽媽,我是七美。昨天臨時有些事情沒能回家。」
媽媽的反應不是很大,並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呼天搶地。她的口氣淡然,聲音與平日沒有什麼不同︰「哦,知道了。」
余七美緊要嘴唇,下定決心問出自己想要知道的話︰「你們,有沒有找我?」
「沒有。我們知道你是個乖孩子,想你大概去了同學家溫書,忘了打電話回來而已。你什麼時候回來?」
她有些無力,掙扎著回復︰「可能要晚一點吧。我們還有作業沒有討論完。」
「哦,那我先掛了。女乃女乃催我開工。」
她甚至還沒有回答媽媽就掛斷了。她將手機還給在她身邊緊張而立的沈聰,心情跌至谷底。
沈聰看出她的不開心,小心試探︰「是不是媽媽凶你了?沒關系,我可以和他們解釋的。這件事情你沒有錯。錯的是我。」她搖頭,「不用。」
「剛剛沒有說實話吧?怎麼說有作業沒討論完呢?」
她看他一眼,「我說謊。你批評我吧。我的缺點多多,再加一條我也覺得無所謂。」
沈聰趕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因為自己影響你和家人的關系。我不想你為難。」
她自嘲地笑了,「你不用這樣緊張。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回不回家。我徹夜未歸,他們沒有一個人找我。而且還安心地認定我是到同學家做功課,忘了打電話回家而已。」
她的眼里盛滿悲傷。面前這個小女孩背負著一些與她的年齡不符的痛苦,她小小的身軀和心靈可能承載著超越年齡的煩惱和憂懼。她的肩膀瘦而挺直,她的悲哀深刻又明顯。
他有些心痛,很想伸手幫她撫平眉間的憂愁。
「你和家人的關系不好嗎?」他試探性地問。
她又給了他一個自嘲的笑,「不是不好,是很不好。上次我是故意惹怒警員的。我就是想讓他們進警局接我,我就是想看他們的反應。發火也好,打我也好,只要他們有反應。可是,我的爸爸對于此事無動于衷。我不得不說,我的試驗失敗了。你說得對,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我的家人不愛我,我的老師不喜歡我,我的同學也不喜歡我。我沒有朋友,我什麼都沒有。」
沈聰這才恍然大悟。她的桀驁不馴,她的張牙舞爪,她根根豎起的毛刺,她的反叛,她所有的不乖,這一切全都是故意為之。骨子里的她是個清純善良的小女生,為了得到關注和愛不惜自毀形象,拼命丑化自身。
只是,她所做的一切均以失敗告終。她一敗涂地,不僅喪失城池,而且割地賠款。沒有得到家人的愛,連帶著一並失去了老師的贊賞和同學的友誼。
只是她對于這一切並不自知。
她把全部的熱情和資本投注于此,執著而固執。一旦失敗,滿盤皆輸。
體認到這一點之後,他的心禁不住隱隱作痛。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啊,費盡心思,精心設計,一步一步追尋自己想要的愛。目標明確,努力行動,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她小小的身軀中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可以支撐她的行動,內心深處到底有一種怎樣的信念讓她義無反顧?
他因她感動,亦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他為她心痛,雖然他不知道理由何在。
他的心漸漸安定下來,因為她的執著和努力。人生之中也許會有一個階段要不到自己想要的,或者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煩躁也好,郁悶也好,逃避也罷,你所有的退卻和埋怨均于事無補。唯一可以改變現狀的就是努力去做,不折不撓,一往無前。
他仿佛看到希望在向自己招手。雖然它們還是很模糊。
不要緊,只要一直做下去,他相信自己可以創造未來。
未來不是思索而出的,是靠一步一步的實踐累積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