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的早晨永遠與眾不同。
世界上只有一個美國,美國只有一個紐約,這個佔據世界排行榜首位的富裕城市得盡天下財富和精英,金光閃閃之中盡顯繁華。這是一座沒有假日、沒有黑夜的城市,無論白天與黑夜,擁擠的人群有如陀螺一樣照勻速前行。
即使你的眼楮閉上,心亦在百轉千回不停算計。何況周圍尚有將近兩千萬不同膚色、年齡、性別、容貌的人同樣生活在此種沒有任何清晰界限的環境中。
因此,紐約的早晨沒有一個城市從沉睡中醒來的愜意,而是一直處于清醒之中的按部就班。
沒有變化,亦沒有驚喜。
而對顧臨悅而言,紐約的每一個早晨都是災難。
早晨六點鐘,顧臨悅在一陣急促的鬧鈴聲中醒來,「懶豬起床,懶豬起床」的聲音充滿了嘲諷。伸出一只手按掉枕邊的鬧鐘,她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哼著不成曲調的歌曲,趿著拖鞋走進客廳。打開冰箱門,準備拿一杯冰水潤喉。冰箱里,昨天晚上帶回來的蛋糕紋絲未動,顯示著同住人沈曉白夜不歸宿的罪行。
她呵呵一笑,好心情又加了幾分。可是,人生往往不遂人心願,樂極容易生悲。她拿出一瓶冰水,還未來得及打開,眼楮一瞟,看到了貼在牆上的課程表。
8︰30am,James,工商管理基礎課。
客廳的大鐘接著敲了八下。
可憐的顧臨悅小姐,穿著睡衣,拿著一瓶冰水,沒有刷牙,沒有洗臉,站在客廳中,呆若木雞。
雙重打擊之下,不亞于世界末日來臨。
彼臨悅終于有一點生活在紐約的感覺了。
隨便換上一套牛仔裝,飛快地刷一個牙,冷水與臉做了一個簡單的接觸動作,余下的幾秒用手抓了抓剛剛修剪過的短發,技術不佳再加上時間有限使剛從睡夢中醒來的頭發又添了幾分雜亂。顧臨悅已然顧不上自身儀表的問題,她唯一希望的就是在大胡子James進教室之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如果上天眷顧,再給幾秒喘氣的時間她也不會拒絕。
飛奔過幾個街區,看著紅綠燈在自己的眼前晃來晃去,她穿梭在車子與人群的縫隙間,毫不吝嗇為周圍人等上演一幕驚險的飛人與時間賽跑戲。
踏進工商管理學院的紅色大樓,她看了一眼腕表,還有五分鐘。抬頭一看,稍微有些發胖的大胡子正在她前面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上樓,一副樂悠悠準備去教室上課的模樣。她加快速度,三步並做作步跟上,一鼓作氣越過障礙物,不忘回頭給他一個笑容,「Goodmorning,James!」
大胡子見到她眉開眼笑,大聲回應她︰「Goodmorning,Sunny!Thecakeyougavemeyesterdayissodelicious!Thankyouverymuch!(Sunny,早上好。你昨天送給我的蛋糕非常好吃,謝謝你。)」
「Youarewelcome!Iwillgiveyouanothertastenexttime!(你太客氣了,下次我再送你另一種味道的蛋糕。)」顧臨悅沖他擺擺手,一邊說著一邊閃進教室,「Oh,mygod!哈哈哈,還有一分鐘零二十秒!我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沈曉白向顧臨悅招招手,指著旁邊的座位毫不客氣地說︰「我說顧大小姐,你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每一次上課都趕得這麼急,明白內情的人知道你是貪睡遲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故意勾引大胡子呢!」
彼臨悅撇撇嘴,「沈曉白,我的品味有那麼差嗎?」
「這可難說。大胡子雖然沒有誘人美色,可是卻有滿月復才華呀。他那只大大的肚子里裝的可都是公司管理運營的高招妙計呀,好巧不巧的,您大小姐缺的就是這個!昨天我親眼看到你送了一塊蛋糕給他,你不會以我眼花或者是旁人造謠之類的無聊理由搪塞吧?」
彼臨悅拉開椅子坐下,掏出一本厚厚的英文書扔到桌子上,口氣惡劣︰「你不說蛋糕我倒忘了。昨天晚上我告訴你幫你留了最新口味的蛋糕,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回來品嘗。今天早上打開冰箱,我千辛萬苦嘗試做出的新款蛋糕竟像垃圾一般無人理睬。作為我唯一的好朋友,你,沈曉白,難道你沒有一絲愧疚嗎?你不知反省,惡人反倒先告狀——倒打一耙!」
兩人正斗到不亦樂乎之際,大胡子走進教室,像變魔術一樣從隨身攜帶的小小文件夾里拿出一疊打印整齊的A4紙,不緊不慢地宣布︰「Bequiet!Itistimetofeedbackyourpapers。(安靜,現在我要發你們的論文啦。)」
教室里頓時安靜下來。尚沉浸在愉悅氣氛中的顧臨悅來不及收拾情緒,兩眼一翻,一張笑臉硬生生轉為苦瓜臉,「不會吧?」
「Sunny。」
大胡子真是的,每每發論文第一個叫的就是她!慢吞吞起身,邁著龜步,前方的講台就像懸崖。
大胡子將論文遞給她。她接過,論文的右上角有一個大紅色的C,刺目且驚心。雖然一切盡在意料之中,但真正面對,還是有一些難過。顧臨悅勉強笑了,「Thankyou。」
大胡子笑笑,表示理解。他伸出雙臂,給了她一個擁抱,鼓勵態勢十足,自始至終沒有一點批評的話語和意味。
這就是在國外接受教育的好處。不管考得多糟,老師給你的永遠是鼓勵的笑容,而非國內抱著恨鐵不成鋼心態的老師嚴厲批評,或者是冷嘲熱諷。
即使他們全部出自真心,即使他們也是希望學生有一個好成績。
未等顧臨悅坐定,沈曉白急促詢問︰「怎麼樣?」
「一個字,糟。」顧臨悅向她揚揚手中的論文,說︰「C。」
「不要難過,以後會好的。」
大胡發完論文,照常上課,選取了美國一家公司的案例開始討論公司良性經營與運行的條件。周圍同學踴躍發言,作為大胡子得意門生的沈曉白更是積極參與討論。她靜靜地看著大胡子與學生互相回應,他們之間形成了一個只有他們才能揮灑自如的領域。她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卻始終無法進入。
三個小時的課下來,周圍人等都像經歷了一場戰爭一般筋疲力盡。只有顧臨悅,整節課在一種百無聊賴的狀態下度過,除了看戲,便是思索自己下一種口味的蛋糕。
大胡子收拾講台上的資料。同學們三三兩兩走出教室,經過大胡子紛紛與他道再見,或是講幾句玩笑話,完全沒有了剛才的針鋒相對,硝煙戰火,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和樂融融的師生齊樂圖。
彼臨悅與沈曉白最後走出教室。
「顧,等等。」大胡子叫住彼臨悅,「能不能和我聊一聊?」
炳,原來他會說中文啊。顧臨悅面露喜色,向前走了兩步,「老師,您會說中文呀?」早知道就用中文與你對話了,又熟悉又親切!
大胡子的胡子一翹一翹的,「一點點。你,給我點機會,講中文。」
「好啊。我先糾正一下,不是給點機會,是給個機會。」看來顧臨悅已經忘記那個即將不及格的C和課上的尷尬了,一個不留神就做起了老師。
「明白,給我個機會,對不對?」大胡子倒是一副虛心受教模樣,謙虛得有點過分,「顧,一點點時間,和我談談。」
「談什麼?」直覺告訴她,情勢有些不妙,那個C就像一塊魚骨頭卡在喉嚨里一般,讓人極其不舒服。她用手肘頂頂身邊的沈曉白,嘴唇嚅動,卻無聲音。相處將近一年,終日唇槍舌戰,沈曉白多多少少也能讀懂顧臨悅的唇語。像剛才,顧臨悅的兩片嘴唇動來動去,要說的就只有兩個字︰成績。
「C。」大胡子揭曉答案。
中!彼臨悅向沈曉白使了個眼色︰你看,我說是論文成績吧,我的預感一向很靈的。神情頗得意,似乎此刻正是炫耀自己第六感靈驗的最佳時機,什麼成績啊,什麼談話啊,都被她的保護抵御機制扔到九霄雲外去啦。
沈曉白就受不了她這副神色,明明已是大難臨頭,偏偏一副不自知的神態。忘性太大,樂觀得有些過分。
彼臨悅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開心快樂的人了。
大胡子指指沈曉白,「方便嗎?」
西方社會最注重個人隱私了,談這麼私密的事情理應不能有第三者在場。但,大胡子既然已經透露了談話的主題,顧臨悅可以想象接下來定是水深火熱的煎熬。開玩笑,好朋友一定要同甘共苦啊,像這種忍受痛苦的時刻怎麼可以放沈曉白走?
打定主意,顧臨悅擺手,「沒關系,我需要她在身邊。」
沈曉白仍然覺得不妥,即使是親密的好朋友,亦不應該全程觀看她遭受批評的場景。如若是她,像這種觸動內心痛楚時刻,寧願一個人接受或者是品嘗。
「悅悅,我還是在門外等你吧?我怕你覺得尷尬。」
「曉白,你不要這樣婆婆媽媽,好不好?」顧臨悅笑一下,對著大胡子說︰「我準備好了,開始吧。」開始批評吧,開始開火吧。
但是,大胡子並沒有疾言厲色,態度依舊和藹,語氣不見波瀾,給顧臨悅端了一盤中英文夾雜的冷菜拼盤,「顧,BusinessAdministration(工商管理)不是你的Field(領域)。Cake才是。」
大胡子的話戳中了顧臨悅的痛處,話語溫和,卻蘊含著極大的殺傷力。
「人只有在適合自己的Field(領域)才會開心。」大胡子神色平和,循循善誘。作為一個老師,他希望指導學生選擇自己適合的領域去發展。在他眼中,在他心中,每一個學生都是優秀的。即使顧臨悅在她所修讀的領域大部分課程的成績是C,最好的才是B,但是,這並不影響他的判斷,顧臨悅與幾乎次次拿A的沈曉白一樣優秀,一樣特別。
只是,顧臨悅選錯了自己的發展領域。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沒有好與壞的嚴格界定,只有合適與否之分。
沈曉白默然不語。熟悉若她,怎麼可能不明白,這個話題是顧臨悅的禁忌。每每吃到她用心試做出的新口味蛋糕,再想想那一塌糊涂的成績,就算是一個旁人也能明白她的興趣與天賦在哪里。沈曉白也提過幾次,卻每每讓她支支吾吾搪塞而過,想必心中定有難言之隱。顧臨悅沒有明說,她也不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
蛋糕制作與工商管理的成績相差如此懸殊,幾乎有著天壤之別,她的制作技能越來越精湛,與此同時,她的主修成績卻越來越差。今日這個問題被大胡子提出來,顯然已經嚴重到一定程度了。
彼臨悅對此心知肚明,旁人的善意提醒不是不用理會,而是她有不能隨心所願的無奈,「對不起,我想我還是要拿到工商管理的碩士學位。老師,您放心,我一定會加倍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