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設定的鬧鐘準時在七點響起,瞬間,袁英從窄窄的單人床上驚跳而起,差點跌到床底下去。
跋忙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畢,他穿上父親買給他的唯一一套西裝,然後笨手笨腳打起領帶。
第一次有人約他,怎能不慎重其事地打扮一下?
可憐他根本沒有打領帶的天分,經過焦頭爛額的十分鐘後,他放棄了,卻仍是把襯衫鈕扣全扣上。
接著,他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從鏡子里再三確認牙齒上沒有任何污垢、眼角沒有不該存在的眼屎。
東模模西弄弄,時間居然一下子就走到七點四十五分。往常他只要花十五分鐘就能出門,今天足足多花了半小時打理門面!
「不行,再不出門會來不及!」他手忙腳亂地抓起公事包,火燒似的沖出門去。
絕不能遲到啊!
約他見面的神秘女子會抽他的筋、剝他的皮。雖然那極有可能是一通打錯電話的留言,為防萬一,還是準時抵達比較保險。
他跑得喘吁吁,雖然對面交通號志的通行時間只剩五秒,還是不顧一切直往前沖,差點被一部摩托車撞個正著。
沒時間,真的沒時間,所以,他連著兩次闖越即將變換號志的路口,險險地在七點五十九分抵達城光咖啡。
好不容易才梳理整齊的頭發被風吹亂了,他懊惱地用手指耙梳,胸口仍因劇烈的奔跑上下起伏。
「好累好累,累死人了!」
這短暫的十幾分鐘簡直要了他的命。他手橕膝蓋,彎著身子大口大口喘氣,眼楮則忙碌地在店里店外四下搜尋。
不知道那個約他見面的女子到了沒有,他要站在門口,還是進店里去等?
正在猶豫的當下,忽听得身後傳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
「啊──閃開閃開啦!」
踫的一聲,他的後腦勺被某種硬物狠狠撞上,身體往前一撲,貼往店家的玻璃門。
然後,自動門「叮咚」一聲往右滑開,他背上讓某個重物壓著,一時站不穩,整個人狼狽地摔倒在地,跌了個狗吃屎。
「啊,抱歉抱歉,剛剛為了閃一只貓,沒控制好。」一個清亮的、精神飽滿的女聲貼在他耳邊說道。
下一秒鐘,他被一股蠻力從地上拖了起來。
「你還好吧?沒事吧?」一雙屬于女性的手撫上他驚魂未定的臉,幫他將歪斜的眼鏡扶正。
原本迷茫的視線一下子清晰起來,映入袁英眼中的,是一張帶著歉意的臉龐。那是一個容貌清麗的年輕女性。
「沒、沒、沒事!」袁英結結巴巴地回答。對方毫不避諱的觸模,令他手足無措。
「沒事就好。」康佳瑀賞了他一個微笑,左手繞至他被撞疼的後腦勺輕輕揉著,右手忙碌地為他拍去西裝外套上不太明顯的灰塵。
「啊──」他輕喊一聲,整個人石化了。
「怎麼,被我撞傻啦?」康佳瑀暗笑在心底。瞧他僵得跟什麼似的,活像一輩子沒被女人踫過。
袁英尷尬得不得了,不必照鏡子也知道,他現在的表情絕對蠢透了。
「走吧!我請你吃早餐,就當是賠罪。」她指了指城光的吧台,友善地說道。
「可、可是,我在等、等人。」
「正好我也在等人,那就一起等吧!」她解下安全帽掛在手上,另一手拉著他直接滑進店里。
她穿著簡單的白色棉質T-SHIRT和一條米色百慕達褲;小腿上一截白色厚棉襪長約十公分;腳下那雙附有輪子的球鞋款式很奇特──難怪剛才她會收勢不及撞上他。
「兩杯黑咖啡、兩個猶太面包。」為了穩住腳下滑動的輪子,康佳瑀把手搭在袁英肩上,完全不問他的喜好,徑自幫他點了自己慣用的餐點。
「我、我不……」袁英囁嚅地想開口說自己根本不喝咖啡,完整的話卻說不出口。
「又是黑咖啡加猶太面包,你吃不膩啊?」蓄著滿臉落腮胡的程老板如往常般閑話家常。
「不會不會,一定吃到你倒店為止。」康佳瑀輕松笑道,拉起袁英的手就往她慣用的位置滑去。
袁英驚訝地看著她,她的動作好瀟灑、好俐落啊!
如果不小心撞了人,他肯定糗到無地自容,台詞絕對只有一連串對不起;他根本開不了口請人吃早餐,也不可能去搭別人的肩膀。
對于人際關系,他一向膽怯,就連簡單的寒暄,對他而言也難如登天……
「你發什麼呆?坐啊。」康佳瑀伸手拉了他一把,袁英腳步不穩地跌進她身旁的座位。
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街景,立刻忘了他的存在。
淡淡的失落涌上心頭,袁英自嘲地笑了。她請他吃早餐不過是為了賠罪啊,他怎會以為她有興趣和他多聊兩句呢?
他早該知道自己多缺乏存在感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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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五分鐘,快手快腳的程老板送上咖啡和猶太面包,還有一盤附贈的小餅干。
康佳瑀簡單地道謝,拿起瓷杯慢慢啜飲著,她的視線仍留在窗外,表情似乎有點不耐煩。
他知道這麼盯著人看很不禮貌,可是,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眼楮。沐浴在晨光中的她,顯得特別耀眼。
她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白皙的臉上點綴著幾顆小小雀斑,看起來非常可愛,那束隨意扎起的長發,隨著她頭部的擺動如波蕩漾,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模模看。
意識到自己的「蠢動」,袁英心頭一驚,趕忙直身端坐,不敢再往她的方向瞧去一眼。
「喂,你怎麼不喝?面包很好吃,你別客氣啊。」突然想到身邊坐了個人,康佳瑀勉強分了點注意力給他。
「我……」可以跟她說嗎?只要喝了咖啡,他一定會產生心悸、暈眩、反胃,種種不適。
「喝吧,老板煮咖啡的技術不是蓋的,還是特地從義大利學回來的呢!」康佳瑀端起杯子,硬湊到他唇邊去。「我最看不慣放任咖啡冷掉的人,實在是暴殄天物。」
「這……這樣啊……」听她這麼一說,解釋的話全都吞回肚子里了。
他苦著一張臉,飲下那杯對他而言猶如穿腸毒藥的咖啡。
「怎樣,還不錯吧?」
「嗯。」袁英口是心非地點頭,在她鼓勵的眼神下,硬著頭皮嘗了第二口。
「你在等誰啊?」她左手橕著臉頰,觀察他臉上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臉一紅,袁英小小聲說出這個難以啟齒的解答。
康佳瑀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喂,你干麼穿西裝?」
「因為……我要等人。」
「所以盛裝赴會?」
「對、對啊。」與人相約,不就該這樣嗎?
「問題是,現在是夏天,你卻穿冬天的厚西裝,這樣不熱嗎?」康佳瑀玩心忽起,覺得這呆頭呆腦的男人很有趣,也就隨便逗逗他了。
「我、我只有一套西裝。」
令人絕倒的答案讓她把最後一口咖啡噴了出來。
「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她憋笑憋到嘴角抽筋,抖著手抽出幾張餐巾紙,手忙腳亂地擦著噴在他臉上的咖啡。
「沒、沒關系、沒關系。」
「你這家伙,真妙啊。」說完,康佳瑀深深吸氣再深深吐氣,勉強壓下想笑的沖動。
然後,她把視線朝向窗外,不耐煩的神情再度出現。
「喂,你說,現在幾點了?」康佳瑀用手肘撞了身旁的袁英一下。
「八點三十二分。」袁英轉頭看看店里擺設的時鐘,再為她報時。
「氣死我,都八點半了,那個臭書呆到現在還不出現!」康佳瑀鼓著雙頰,煩悶地敲打桌面。
「你、你要等的人是我?」袁英驚訝地問。沒想到,她就是那個留言給他的神秘女子。
「不是,我等的是一只欠扁欠砍的臭書呆!」她咬牙切齒地低咆。「明明警告過他了,那只死豬居然還敢放我鴿子!」
「我……我就是書呆啊。」袁英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開了口。
有可能嗎?這個女孩真的是在等他嗎?
他什麼時候見過她,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你是書呆?!」她瞪大了雙眼直盯著他,活像他頭上突然開出一朵花。
「我是啊。」他回答得理所當然。「從國小一年級我就被叫做『書呆』,這個綽號跟了我二十幾年,不會有錯的。」
聰明如她,立刻聯想到這其中發生了什麼「誤會」,一股瘋狂的笑意從喉嚨底部升起,逐漸涌上涌上再涌上,而後,猛烈地爆炸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你……你這人……你這人……哇哈哈哈哈哈哈……」她笑翻了,夸張地趴在桌上,手掌用力地拍打桌面,早就顧不得禮貌。
她很努力地想憋笑,可惜做不到。
「阿娘喂……受……受不了……真的真的……太好笑了……啦……」
瞧她樂得開懷,袁英也跟著笑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娛樂別人的作用,對他而言,這可是新鮮事呢!
「你笑什麼?」她揩著眼角因狂笑而泌出的淚,不解地問。
「我、我看你笑,好、好像很好笑。」被她這麼一問,袁英只覺得又羞又窘,汗珠兒狂冒,大滴小滴滾落他通紅的臉頰。
「哇哈哈哈哈……哇哈哈哈……你……你可不……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好笑……」康佳瑀手捂著笑疼的肚子,完全沒有淑女形象可言。
「是、是嗎?」她說他有趣,這是稱贊吧?一抹傻笑又黏上嘴角。
康佳瑀又笑了好一陣,才使呼吸慢慢回穩。
她笑起來的樣子好輕松、好愉快,粉紅色嬌女敕的唇襯托著潔白貝齒,那耀眼的笑有一百分,連明燦的朝陽也比不上。
袁英不禁看傻了眼。
「傻蛋,你還不把衣服月兌掉,萬一熱昏了,我可不會幫你叫救護車哦!」康佳瑀扯了扯那件厚毛料裁制成的西裝外套,作勢要幫他。
「好吧。」他熱到頭頂快冒煙了,再不月兌掉,恐怕真會當場暴斃。
袁英笨手笨腳地除下外套,里頭那件白襯衫早被汗水浸透,牢牢地黏在他單薄的身體上。
「喂,你昨天是不是接到一通留言,警告你務必于今天早上八點準時出現在城光咖啡,否則就會被人抽筋、剝皮?」他汗流浹背的樣子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康佳瑀動手解開袁英扣得死緊的鈕扣,抽了幾張餐巾紙,抹去他脖子上的汗水。
「你怎麼知道?」他驚訝地問道。鈕扣被解開讓他松了一口氣,她幫他擦汗的舉動卻令他渾身不自在。
「因為我是那個留言的人。」
「我知道,只是,你為什麼要留言給我?」如果他真的認識她,沒道理會忘記啊!「難不成,你整過形?」
「你這又是哪門子怪問題?」
「因為我不記得自己見過你。你是我以前的同學嗎?不,不太可能。那,你到底是誰?」
「我沒整過形,也不認識你。」她直視他,眼里閃動著滿滿的笑意。
「那那那……那為什麼?」
「因為我打錯電話了呀,笨蛋!」忍不住打了他的頭一下。「你這家伙,真的好鮮啊!」
說出「謎底」之後,她以為會在他眼中讀到氣憤或是羞窘的情緒,但,出乎意料之外的,他臉上竟然寫滿了失落。
袁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把頭垂得好低,原本紅通通的臉此刻看來有些蒼白。
早該知道的呀,沒有半個朋友的自己,只有接撥錯的電話的份。可是可是可是,為什麼就是沒有半個人想打電話給他呢?
他陷入極度自憐的情緒中,雖然是大熱天,心底卻刮起了陣陣寒風。
「真的很抱歉,讓你白跑一趟,現在,我有非常緊急的事必須立刻去找另一個『書呆』,如果有緣,下回再請你吃早餐吧!」康佳瑀拍了拍他的頭,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袁英傻楞楞地看著她的背影,雙腳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跟了出去。
他跑了幾步想追,卻是徒勞無功。
球鞋底下那兩道直排輪讓她的行動顯得流暢又敏捷,一瞬間就滑過街角,消失了蹤影。
濃濃的失落感攫住了他的心。
有希望就會有失望,這真是千古不變的定律。
早該知道的呀,沒有半個朋友的自己,只有接撥錯的電話的份。可是可是可是,為什麼就是沒有半個人想打電話給他呢?
他陷入極度自憐的情緒中,雖然是大熱天,心底卻刮起了陣陣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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縴細修長的左腳往前一滑,同樣修長縴細的右腳再往前一帶,鞋底兩道直排輪,是她行動快速的秘密武器,才一會兒工夫她已經穿越兩條街,朝下一個路口前進。
提到腳下這雙鞋,她可得意了,因為這是她親自設計研發的一款專利鞋,委托一個專做運動器材的朋友為她打造,未來也許有量產的可能。
左右兩邊的直排輪各由五個小輪組成,具有良好的操控性和避震效果,每個輪子的高度會隨著路況微調,就算遇到坑洞也不怕。
最重要的是,底部輪子附有特殊扣環,上下樓梯時只要一個動作就能輕松拆卸,這讓她的行動更便捷、更自由。
她一邊移動一邊撥電話,這回,特別留意輸入的號碼是否正確。
「喂,書呆,你趕快過來工地跟我會合,我今天下午要飛東京,得趕緊把工作交代給你。」一接通,她立刻表明去電的原因。
「喂,妳怎麼現在才講,我人在高雄耶!」另一個書呆陳聰明,氣急敗壞地吼出來。
「騙鬼,我打你家的電話,區域碼是02,你怎麼會在高雄?」
「我怕漏接電話,轉接到手機來。」
「你沒事跑去高雄干麼?」
「怎麼會沒事?最近有一個工程要競標,我先下來看看,前幾天不是才跟妳提過?」
「反正還沒開始,我的事情比較緊急,你趕快飛回來,我等你。」
「喂,妳這人──」
「好啦,就這樣,掰。」她快速地下結論、收線、關機,一氣呵成,也不管另一頭的陳聰明會不會對著斷訊的手機喊破喉嚨。
她頑皮地吐吐舌頭,把手機隨意扔進駝色背包里。
再度恢復悠閑和從容,她縴細的身形快速穿梭在縱橫交錯的路面上,束起的長發隨風飛揚,水泥制的都市叢林頓時變成了她的游戲場。
她是康佳瑀,從小生長在全台數一數二的富豪之家,卻沒有半點千金小姐的驕脾氣。
她熱情開朗、活潑外向,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安靜的細胞;她為人慷慨大方、不拘小節,結交的朋友來自世界各地,什麼階級什麼膚色都有。
人際關系對她而言一點都不困難,她總是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打進一個陌生的圈子,並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很少有人不喜歡她,如果有,百分之九十的原因是出于嫉妒──嫉妒她,不論何時何地總顯得那麼自在、灑月兌。
那樣的嫉妒,其實也是羨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