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哥眼里,我是個強盜,我要的東西不管是用搶的、用鬧的、用拐的,總之用盡手段,我一定要拿到手。
從小到大,他們被我「掠奪」過的東西不計其數,大部分,他們都是笑著把東西送到我面前,只除了那三樣……
但我搶的東西那麼多,怎麼獨獨記得那三樣呢?那是因為,那三樣東西,對他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五歲那年,我搶的是姐姐的女圭女圭。
當我知道姐姐最喜歡的女圭女圭是媽媽親手挑的之後,我就溜進她房間,把她的女圭女圭偷走。那時,當小偷的我還沾沾自喜,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留下了玻綻,三兩下就被抓了。
雖然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為什麼當初姐姐能一口咬定是我,但那是她第一次哭,第一次求我把東西還給她。
我拗了,說︰「姐姐長大了。不用洋女圭女圭,妹妹才要女圭女圭。」
可她拉著我的手,哀求道︰「乖亮亮,姐姐給你買更漂亮、更新的女圭女圭,有長頭發的那種好不好?你把女圭女圭還給姐姐吧,那是媽媽買給我的。」
當強盜可以當成「乖亮亮」,我還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看著她的眼淚無動于衷,大哥看不下去了,一把將我抱到桌子上說︰「壞亮亮,偷東西是不對的行為,你喜歡當小偷嗎?」
我沒被凶過,看著大哥嚴肅的臉龐,索性放聲大哭,卻還是固執地嚷嚷,「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洋女圭女圭!」
爸爸也氣了,氣我不講道理,他抓起我,把我橫放在膝蓋上打我的。他打一下,罵一聲,「當小偷很好玩嗎?你想要可以告訴爸爸,爸爸會買給你,不可以偷別人的。」
我越哭越大聲,爸爸心疼,卻仍然不松口,「做錯事還敢哭?誰教你耍賴的……」
爸爸忘記了,我的愛耍賴是他們聯手寵出來的。
一下下清脆的啪響聲,听得姐姐卻心疼了,她出聲制止,「爸,別打了,亮亮要……給她就是了。」說完,掩面跑回房間。
爸爸放我下來,追著姐姐回房安慰去。
二哥嘆了口氣,他從不會真正對我發脾氣。他拉過我,輕聲問︰「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我吸著鼻子,憤憤地控訴,「不公平,媽媽給你們買玩具,都沒有給亮亮買玩具!不公平,媽媽帶你們出去玩,不帶亮亮;不公平,我不要當壞亮亮,不要害死媽媽,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我要媽媽啦!我要壞亮亮死翹翹,不要媽媽死掉……」
我不記得自己喊了幾次不公平,只記得自己哭喊得聲嘶力竭,仿佛要把肚子里的嫉妒、憤怒一古腦全喊出來。
我的「不公平」,狠狠地扯皺了大哥、二哥的眉毛,忽地,他們所有的氣都像是消了。
二哥伸手把我攬進懷里,輕輕拍著、搖著、晃著。他說︰「不是亮亮的錯,亮亮很乖、沒有壞壞,你不要听別人亂說。」
如今回想,原來我對自己間接造成母親死亡的罪惡感,在那麼小的時候就形成了。
另外一個掠奪品,是二哥的藍色筆記本,他在十四、五歲時寫的,里面有很多篇情書,沒有署名。
當時我不清楚,後來才知道,那是寫給姐姐的。
我搶了它,不肯歸還,不論二哥怎麼哄、怎麼勸,我就是要把筆記本藏在他找不到的地方。我固執、我拗,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強盜。
後來二哥沒辦法,只好放棄,他大概認為反正我還小、看不懂。
他不曉得,九歲的我已經讀過很多書了,里面的字句我怎麼會看不懂?他不知道,我總是讀著它,一遍遍假裝自己是那些情書的收信人……
第三樣東西,是一件藍色的毛衣。
大哥在大學時交了女朋友,曾經帶回家,她長得很可愛、像顆小隻果,大家都喜歡她,都叫她果果。
她在聖誕節時親手織了件毛衣送給大哥,那段時間,我看大哥經常把它穿在身上。
可是後來,她喜歡上別的男人,拋棄了大哥。
我氣瘋了,從衣櫃里把毛衣拿走,用剪刀剪成十幾片,大哥下課回家後,發現毛衣不見,到處找人問。幫佣的林媽媽看見我拿了。
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大哥憤怒的眼神,我想……要不是二哥在場,或許大哥會把我從樓上往下丟。
但二哥沒有罵我,他只是無奈的嘆氣問︰「你是不是一定要把我們心愛的東西都搶走才甘心?」
是嗎?或許是吧。後來我也試過搶奪二哥的愛情,雖然沒成功,但「強盜」的這個罪名,無論如何我都躲不掉了。
虎父無犬女,短短三個月,亮亮就讓那些觀望的、看笑話的員工,收拾起他們輕慢的態度,參與會議的公司元老們,不敢再看不起她這個十八歲的董事長。
只是要做到這樣,確實得付出相當的代價,這三個月來,她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超過兩個鐘頭。她精神緊繃,隨時隨地處于戰備狀態,她睜大眼楮拼命學習,她好勝而積極地尋求表現。
因此這段時間,公司的業務沒有呈現停滯狀態,反而在穩定中緩慢成長。
她的成功,哥哥姐姐們的鼎力相助也功不可沒,在外人眼里,他們並沒有因為之前的「奪位風波」感情有了嫌隙,他們仍然時時對她提點叮嚀,盡全力地助她擺平大小狀況。
當公司新一季的業績報表出爐後,外頭稱贊的對象,多是前董事長收養的三位經理,大家都說沐先生有眼光,養大三個有情有義、知恩圖報的孩子,許多業界同行還在私底下使手段,想將三人挖角,更有人企圖用婚姻把他們納入自己旗下。
總之,沐先生的死,讓大家看清楚了,顧綮然、鐘亦驊和杜堇韻不但是能力超群,更是性格忠誠、不可多得的人材。
然畢竟只有十八歲,亮亮的努力並不被看重,但她不在乎評語,只在乎結論。
結論是公司並沒有因為她年輕、缺乏經驗的帶領就被淘汰,也就表示大哥不必再一肩扛起所有責任。
這個結論是她要的,目的達到,夠了。
喝下第三杯黑咖啡,她揉揉眼楮,打開另一個企劃案。
她不是學商的,光是看報表這種小事,對她而言就是重大困難,別人花兩個鐘頭讀完的東西,她得拿著專業字典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查,才能理解涵義。確實相當辛苦,但她不會服輸。
她咬牙拿出筆記簿,再次專注投入。
縴手壓著下月復,痛……她的月經又來了。
不曉得是不是壓力過大,她這幾月的月經亂七八糟,有時候來兩天就沒了,可是過兩個禮拜又出現,停停斷斷,失了規律。
她美麗的臉龐也開始冒出痘痘,醫生說是脂漏性皮膚炎,吃藥、擦藥,好不容易才好,可過不了多久便又來犯。
除了生理期和皮膚,她的胃也開始造反,脹氣、胃酸逆流、胃癌……她不知道吞過多少胃藥了,可癥狀就是來來走走,時時困擾她的痛覺神經。
家庭醫生警告她,要她停止熬夜,她沒答應,只是笑笑。
她會的,等不必再花兩倍時間才能解決公司問題之後,她就會拉長自己的睡眠時間。
直到疲倦再度涌上,咖啡已提振不了精神,她只好用心酸來逼自己清醒。
伸出食指,她在桌面上劃下「鐘亦驊」三個字。
這幾個月,二哥很明顯地在躲她,除了公事之外,他不再和她有任何接觸。
那個晚上,促使他下定決心與她劃清界線了嗎?
如果是的話……那她可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沒讓他成為她的男人,反讓她連他的妹妹也當不成。
是不是所有勉強求取愛情的女人,到最後都會吃虧?也許吧,因為愛情最痛恨一廂情願的人。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卻無力將他拉近,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被他三震出局,還是有敗部復活賽,能讓她有機會重來?
盡避明白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場賽事,她不能輸,但裁判的指令已落下,她也不得不黯然退場。
分針悄悄滑過,月亮漸漸西移,視線模模糊糊的,她的眼楮慢慢出現重影。她打了個呵欠,把杯子里剩下的冷咖啡喝干,繼續讀著令她頭痛文件。
可惜文字不安分的在眼前跳躍……她真的累了、想睡了。
閉一下眼好了,只閉一下下就好了……
凌晨四點,亦驊凝視著趴在桌邊的亮亮,心抽痛著,他憎恨她的好強。
這些日子里,他看著她逼迫自己進入狀況、看著她負荷著小女生負荷不起的責任,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對她吼叫,「夠了。」
可最終,他仍然沒有這麼做。
他要做的是將她推開,不是將她拉近,他再不能讓她沉溺于自己的溫柔中,誤以為她愛上自己。
他彎下腰,將檔案存檔,把她打橫抱起來。
靶覺被人抱起讓亮亮微微睜開眼,模糊間看見是他後,反而安心地閉上眼楮。
「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她囈語似地說著過往的通關密語。
他沒有回答。
那夜過後,他再也不回應她的通關密語,他下定決心,不想讓她繼續模糊兩人的兄妹感情。她得學會放手,為了他,更為她自已。
他抱她回到房間,輕輕放下她,她滿足地發出一聲貓咪似的嘆息,把臉埋入枕中沉沉睡去。
拉過椅子坐下,亦驊靜看著熟睡的亮亮。她還那麼小、那麼年輕,明明是該和朋友大笑大鬧的年紀,卻每天頂著大濃妝,在眾人的虎視眈眈中抬頭挺胸。
她曾咬牙切齒地對堇韻說︰「他們想看我的笑話?不,我會讓他們乖乖閉上嘴巴。」
但說這句話那天,她胃痛到只能喝下兩口湯。
她瘦了,原本圓圓的小臉瘦得兩塊顴骨突出,本來白女敕女敕的手臂出現一道道青筋,而卸了妝的臉頰,也透露著蒼白。
他的心痛著,她是他寵了一輩子的妹妹啊,怎麼忍心見她被現實折磨?
「二哥。我好怕……」話含在嘴里,她忽然呢喃道。
連睡覺都不安穩嗎?看見沉睡的她依然糾緊雙眉,他明白,父親的死,強逼著她長大。
亦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挪身到她床邊,用食指想順開她的眉。「不怕,二哥在這里。」他輕啟唇瓣道。
她的蒼白脆弱,讓他不知該如何拿捏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想把她推出去,不讓她迷戀他,卻又心疼她一個人站在浪頭上,孤苦無依。
「唉……亮亮,我該拿你怎麼辦?」他喊了她的名字,問的卻是自己。
仿佛听到他的聲音般,她再度勉強自己睜開眼,但眼皮著實太沉重,她只微張兩秒後便不敵疲憊侵襲,再度合上。「二哥,我要抱抱……」她低語。
他明白她肯定累到連手指都動彈不得了,否則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一定會展開手臂;等他自動上前。
數不清第幾次的嘆息後,他終究躺到床邊,把她納入懷里。低下頭,看見她滿足的笑臉,他不禁回想起從前……
以前他老笑著說她是壞公主,明明是漂亮、可愛、美麗到讓人想親親、抱抱加捏捏,卻有著一副又傲又倔、讓人忍無可忍的壞脾氣。
小時候,她耍賴,他就得把她抱在懷里,一面寫功課、一面哄她;她生氣,就算下雨天,他也得撐起傘,背她出去走走繞繞,直到她再度綻放笑容。
大哥說,他是唱兒歌哄亮亮睡覺時,才曉得自己喜歡音樂;堇韻說,要不是亮亮,她不曉得自己這麼小女人、這麼有當賢妻良母的特點;而他……他則被亮亮的驕縱,訓練出溫柔與耐心。
真的,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可愛卻又這麼討厭?
她常表現得傲骨硬氣,讓所有人認定她自負又自信,可事實上,許多時候,他知道她很害怕。
她恐懼死亡、害怕黑暗、憂郁明天、擔心孤寂……她比任何女孩都怕死。但這也許是因為死亡老在她身邊發生。
他記得,她十四歲的時候有次鬧失蹤,全家卯起來找人只差沒報警,最後還是他記起她曾經問過,要怎麼樣才可以到媽媽住的地方去?
于是他騎著摩托車,來到媽媽安葬的墓園,那時天已經全黑,他拿著手電筒四處找,好不容易才發現蜷縮在墳墓旁的亮亮。
見到他,她立即放聲大哭,他才明白她嚇壞了。
然而抱住他,她的第二句話不是反省而是抱怨,「二哥,你怎麼那麼慢才找到我?」她似乎認定了,不管自己藏在哪里,他都有本事將她找出來,絕不會讓她單獨面對恐懼。
她對他的信任感,執著而莫名。
他問︰「為什麼一個人跑來這邊?」
「我有事要對媽媽說。」
「你可以告訴我,二哥帶你來。」
她閉緊嘴巴,用瘦瘦的小手臂圈住他,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她開始發燒、作惡夢,經常睡到一半就狂哭驚叫起來,他睡在她隔壁又淺眠,總是第一個沖到她房間。
她每回都哭得滿臉淚水,見到他就伸手可憐兮兮地說︰「二哥,我要抱抱。」
那段時間大約維持了半年、或者更久,他睡在她床上,陪伴她每個夜晚。
現在,她又要抱抱了……
他明白,她很害怕,怕那些批評她的謠言;怕她真的是掃把星,會克死爸媽、克親人;怕哥哥姐姐和爸媽一樣離開自己身邊,也怕自己無能為力、撐不起景麗,怕世界又在她眼前崩毀……
他輕嘆一聲,手臂施了力氣,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心疼更甚。
亮亮和二哥的關系更差了,他們常為一件小事針鋒相對,他不再對她包容、寵溺,而是時時刻刻挑剔她。
她的任性已經無法左右他的心,她的驕傲恣情得不到他的憐惜,她用盡所有的辦法,最後只得到一個結論——他討厭她。
這個結論很傷人,可是驕傲的她不教人看見傷口烙在她心上、惡痛橫在胸間。
此刻,亮亮美麗的小臉沉了下來,她冷冷出聲,「杜經理,這不是業務部該負的責任嗎?」
堇韻軟聲道︰「亮亮,林道民不是好的合作對象,我們放棄吧。」
「放棄?」她向綮然、亦驊橫過一眼。「這是你們共同商量後的結果?」
林道民是個土財主也是立法委員,在屏東有很多筆土地,而她看上的是一塊靠近海邊、將近三甲的地,他不肯賣,但願意和景麗合作,成為新飯店的股東。
這是亮亮上任後的第一個合作案,她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為了這案子,他們開過無數次會議,好不容易才協調出彼此都能接受的條件,而她更透過關系,找到知名建築師南下勘察地形,連設計圖都已經再三敲定……她不知道為這案子已投注多少心血,可現在,居然為了姐姐的兩句話,就要她放棄?
「我可以找到更適合的地。」亦驊冷然的說。
這句話已表明他的立場——他挺堇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