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知道一段愛情沒有結局,你會不會放任它成形?聰慧如你,肯定斬釘截鐵說︰「我絕對不會。」
田蜜不是個笨女孩,所以她也說︰「不會。」
可是彝羲太優質、太特殊,也太惹人心旌動搖,一不小心,感情就會自己朝他奔去。
于是田蜜從斬釘截鐵,轉為自我說服。她告訴自己,他的確是個好男人,但有的好男人值得珍藏、有的男人適合遠遠觀賞,而彝羲恰恰是後者。
漸漸地,她發覺自我說服開始有點危險,她必須補些什麼來掩蓋呼之欲出的感覺,所以自我說服進化為欲蓋彌彰。
她說,他們是談心事的好朋友,他們是可以跨越時空、打破觀念、互相發愛、互相欣賞的好朋友。但當她必須用越來越多的形容詞來壓制心情,卻又發現自己越描越黑之後,她不得不承認,她愛上他了。
雖然,明明知道不能愛。
他和她的距離不是從台北到美西,不是從南極到北極,而是橫跨三百年、三個世紀。分手後,他們無法以視訊來維持彼此關系,他們無法通E-mail,無法打手機,他們有的只是回憶,不多,僅有的三個月回憶。
她做了件笨事情,她心知肚明。
同樣的明白在彝羲心底。
他不該喜歡上一個異時空女子,她是那樣的驕傲,根本無法在專制的帝王時代里生存下去,她看不起權貴、她做家事需要靠很多的機器,她沒有手機就沒有安全感,她必須生活在資訊爆炸的二十一世紀更何況她身價數十億,何必跟著他回去吃苦?
那麼留下來,行嗎?
不行,他說服不了自己的驕傲,他無法一輩子當個沒有成就、不能賺錢養家養小孩的非法人口,除了愛情,他的人生中還有許多不能割舍的東西,所以,他必須回去。
當兩份驕傲相互抵觸時,唯一的選擇是分手,他清楚、她也明白。
所以他們都不對彼此說愛,他們用朋友來區隔兩人,他們甚至天真的相信,如果人真的有輪過,那麼他們會在下一個世紀重新見面。
然後他們約定好不喝孟婆湯,開始設計見面暗語。
他說︰「當我見到很像你的女孩,我會對她說︰「好久不見」。」
她搖頭否決,「這樣子的話,至少會有百來個男人對我說,我會分不清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好久不見已經被偶像劇濫用。
他想半天,說︰「我直接叫你阿蜜。」
她又否決。「萬一我下輩子的爸媽還是幫我取名字叫阿蜜,所有人都叫我阿蜜,那我怎麼知道是你?」
他點頭,有道理。「那我走近,問你,「你記不記得賀彝羲」,好不好?」
「不好,萬一下輩子的我,有個同學鄰居叫做賀彝羲,那我豈不是弄錯。」
從她不斷的否決提議來看,她是個思想填密的女性,她要排除所有的可能性,不讓兩人在百年後二度錯過彼此的心。
「那你說,我們要怎麼約定?」他投降了,比創意,他比不過現代女性。
她沒有回答,連續想三天後才告訴他。
「下輩子如果我見到感覺熟悉的男人,我會對他說︰「記不記得二0一二年的約定?如果你記得,請不要再錯失三百年。」」
「很長的暗語。」他做出中肯評論。
但她眉開眼笑回答,「對,可它絕對不會出包,因為如果那個男的不是你,他會當我是瘋女人,只有真正的你,才會因為這個問句喜極而泣。」
她這樣說,而他也相信,當百年後再度相遇,自己會喜極而泣。
當他們的關系踏進第三個月,她開始瘋狂帶他逛百貨公司。
她說︰「當我們到某個地方旅游,一定要帶點紀念品回去,別人才曉得你去哪里玩,所以瘋狂大Shopping開始」
她先買下鳳梨酥和美麗日記面膜,買完後立刻後悔,她把鳳梨醞拆開來吃,把面膜敷在自己臉上。
他不解,她回答,「你又不是大陸客,帶這些東西做什麼?」
接下來,她買名牌包,可沒多久又後悔,她說︰「你又不是敗金女,帶這個回去,會讓人側目。」
東挑西選,最後她挑了個不需要電池的機械表,她說︰「看著它,你就會知道時間過得飛快,一輩子眨眼間就過去了。」
然後,他們將迎來有他、有她的世紀之旅。
他們都沒有把話挑明說出口,但他們都在心底對自己說︰「到時候,他們將要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這天早上他們晚起,因為昨天兩人聊到近天亮,他忘記到公園練功,而她在夢里看見他對自己笑,笑容美好。
突然間手機鈴響,彝羲怕吵到田蜜,飛快接起手機。「喂。」
「是我,胤。」
「九爺早。」
「不早了,我是要提醒你,再過五天,我們就要回去,想帶的東西快點準備好,可是不能帶太多,我已經快把時光機給塞滿了。」
「好。」
「九號中午十二點,在我住的地方見。」
「好,九號中午十二點。」
「沒其他的事了,好好享受最後的五天假期吧。」
彝羲掛掉電話,卻發現田蜜張著大眼楮在看他,眼底沒有初醒時的惺松。
「吵醒你了?對不起。」
她搖搖頭,問︰「九號中午,你們就要走嗎?」
「對。]
他回答,她點點頭,然後不講話。
她看著他,呆呆的、傻傻的,好像被誰抽走魂魄,他心疼,拉拉她垂在床邊的手,柔聲說︰「你說要帶我回你老家走走的,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
「那你的病人怎麼辦?」
「不管怎樣,五天後我就要離開,也沒辦法再幫他們了。所以……這五天我想為自己、為你做點事。」
她笑笑,點頭,然後抓起枕頭把自己給埋進去,淚水在枕頭壓上臉頰那刻,著然落下。
而他在床邊,任由心髒被蛀蝕出一個大洞。
田蜜的老家很美,屋子是四合院,里頭卻是名設計師的裝滿,整個房子古色古香,用的都是最上乘的材料,比起王府有過之無不及,只是少了江南園林的設計。
不過,遠處有小小的丘陵,丘陵上種滿果樹,而騎腳踏車不到十分鐘就可見到一條小溪流,溪水清澈,還有許多小魚在游。
馬路上來往的人車不多,偶爾可以見到幾個農夫在回里忙,呈現悠閑的農村生活。看到田蜜老家的第一眼,彝羲就愛上了。
田蜜還沒有考上駕照,只能搭高鐵回家,高鐵站下車後,他們坐計程車直達老家,還沒到,遠遠的已經看見胖胖的阿滿姨,她穿著鄉下阿婆常穿的碎枕衣在家門口來回徘徊,期待孩子歸來的心,教人感念。
看見計程車,阿滿姨跑步迎上前。
田蜜下車第一句話就問︰「阿滿姨,家里還有楊桃汁嗎?我快渴死了。」
「有有有,多得很,那麼愛吃,上次回來怎麼不帶幾瓶回去?」
「沒辦法啊,忘記啦。」
「快進去,今天我殺一只土雞,敘封听說你要回來,也跟公司請假,再兩個鐘頭就到。」
「太棒了,我已經好久沒看到敘封哥。」
「真不曉得你們在忙什麼,兩個人都住在台北,連見個面的時間也沒有嗎?」
「知道了啦,我比較閑,以後每個星期假日都去找敘封哥,行不行?」
「這樣才對,不常走動,感情都疏遠了。」對阿滿姨來說,田蜜是貴人也是親戚。
向阿滿姨介紹過彝羲,擺好行李後,田蜜就領著彝羲到後院,和那棵他聞名已久的龍眼樹見面。
她帶著他走到樹下,撫著樹干上面的刻痕,說︰「你看,我沒說謊,我真的暗戀過孝文大哥。」
他彎腰細看,上面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阿蜜喜歡孝文。
「傷心了吧,人家已經娶到新娘子。」他調侃她。
「幸好,我很早就把他讓給溫柔,溫柔應該比我傷心吧。」她回答得很認真。
能夠讓來讓去的男孩,肯定沒在心底佔據太大的分量,彝羲笑笑,仰頭看著樹上,龍眼幾乎沒了,只有樹頂還有一些。
田蜜從旁邊拿來一根特制竹竿,比了比,嘟嘴道︰「你看,不是我小氣不給吃,龍眼長那麼高,外公的竹竿根本派不上用場,嘴再饞也沒辦法。」
「真那麼想吃?」
「想呢,連作夢都在想,想龍眼、想楊桃汁。」
「好吧。過來。」他對著她伸展雙臂。
「過去?」
她疑惑看他,他篤定點頭,她向他走近,他兩手握住她的腰,在她來不及尖叫時,他已經抱起她,縱身一飛,飛到樹頂。
將她安置坐好後,他又幾個旋身飛掠,摘來些龍眼,坐到她身旁。
他方才像燕子穿梭似的身影,讓她滿臉的崇拜,她發呆到他將剝好的龍眼送到嘴邊,才猛地咽下口水、合進龍眼,說︰「彝羲,你是我見過最帥、最帥的男人。」
「有這麼帥嗎?」他失笑。
「有。你不要回去了吧,我帶你去找總統,讓他見識你的輕功,然後再要求他給你一個身分,參加二0一六年的巴西約熱內盧奧運,不管是跳高、跳遠、障礙賽、體操、跆拳道,功夫替我們拿一堆金牌,到時候你就是台灣之光了耶」
「說傻話。」他親昵地揉揉她的長發,又為她剝一顆龍眼。
她笑,果然很傻。只是……要是傻話能成真就好。
敘封在六點左右進家門,風塵僕僕地,帶回來一盒蛋糕,據說是田蜜最喜歡的提拉米蘇,可是田蜜回家,卻帶了他不喜歡的男人。
從進門那刻起,敘封就不時盯著彝羲看,他提了許多問題,追問彝羲的祖宗十八代,彝羲沒說話,每個問題都是田蜜代言的,她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每個故事都精彩絕倫、毫無破綻。
而那些故事讓敘封更不開心,他繃著臉說︰「阿蜜,你還小不要亂交男朋友,台北的男人不可靠,他們喜歡搞一夜。」
听見他的話,田蜜笑到彎月復,如果彝羲是熱愛一夜的男人,三個月的同寢同居,他們連孩子都可以懷上。
她越笑、敘封越不爽,整頓晚餐說話頻頻針對彝羲,田蜜和阿滿姨只好不斷打圓場。彝羲風度好,不理會敘封,可敘封硬是和他較勁,每次彝羲要夾菜,他就搶先一步把人家的筷子撥開。
一次兩次就算了,三、五次過後,田蜜生氣了,她跑進廚房端來碗公和大盤子,把每一樣菜的精華都夾到大盤子里。
她笑咪咪、甜蜜蜜,很故意地對彝羲說︰「葛格,你多吃一點哦,阿滿姨的廚藝在我們村子里可以稱得上五星級。」
接下來你一口、我一口,用筷子挑掉魚骨頭,喂進彝羲嘴里,然後轉頭對敘封挑釁。
飯後,敘封怒氣沖沖、拿衣服進浴室洗澡,阿滿姨看他那樣子,對彝羲很抱歉,悄悄對他說了聲,「賀先生,你別跟他計較。」
「沒事的。」再笨的人都看得出敘封對他不友善,但彝羲仍然滿臉溫柔。
田蜜知道自己超過了,她推推阿滿姨說︰「碗筷我來洗,你去看看敘封哥吧。」
阿滿姨點點頭,走出餐廳,田蜜把碗筷收一收、轉身進廚房,沒想到一進廚房,她就發出驚聲尖叫。
「小強!」
彝羲腦中迅速做出連結,他想起她口中的「打不死」,再想起科幻片中,怎麼打、怎麼揍都會死而復生的怪物。
運起內力他飛身奔進廚房,一進廚房大門立刻梭巡田蜜的所在,只見她縮在牆邊,兩顆眼楮瞪得老大,他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看見空中有只展翅飛翔的黑色蟑螂。
「她……就是打不死的小強?」彝羲不敢置信地指看那個小蟲子。
「對啦、對啦……」
田蜜的聲音抖得不得了,因此彝羲不敢小覷對手,他飛快出掌,掌心帶著內力,視線追著它的飛行途徑,足尖一點,竄身飛掠,手臂一伸一曲,轉眼將蟲子壓扁在掌間。
他一根一根打開指頭,看著已經在他的掌中走入輪回的蠅螂,一動不動,死得萬分安詳。
還好嘛,怎會打不死呢?他的內力尚未使到極致,它就已經魂師西天,他滿臉疑惑,轉臉望田蜜。
沒想到他的「神勇」,逼出她更高頻的尖叫聲。
不過她這次叫喊的是,「啊……好髒」
她抓住他的手,好像他手里躺的不是蟑螂而是一顆未爆手榴彈,她拉著他快步往外走,兩只眼楮緊緊盯住蟲尸,很怕它死而復活,一路上,她做了好幾次夸張的嘔吐動作。
好不容易走到外面水溝邊,她仍舀來清水,把他手掌中的蟲給沖進水溝里,再抓起他的手,涂滿肥皂,沖掉,再涂一遍、再沖水,同樣的動作做滿五次才停止,繁復的過程、謹慎的態度和他炮制藥材的過程有得拚。
他終于明白,不是小強有多厲害,而是她有多害怕蟑螂,那麼如果……他不在,誰來幫她解決這個萬惡小蟲?
心,沉了沉,望著她的眼楮閃閃發亮,那亮光中有兩成的擔心、兩成的憂慮以及六成的不舍。
她誤解他的目光,松口氣說︰「你一定以為我小題大做,可我真的很怕蜂螂,對我來講,地獄來的惡魔長得就是那個樣。」
他沒回應,只是怔怔地伸過手,輕撫她的長發,心疼在胸口一圈圈擴大。
棒天清晨,田蜜帶著他回到母校,鄉下學校很小,學生也不多,他們到的時候是上課時間,她和當警衛的阿義叔打過招呼,就領著他往司令台上走。
「我領獎狀時就站在這邊,全校的同學站在下面不斷鼓掌,校長一邊把獎狀瀕給我,一邊說︰「要好好加油哦,未來的社會就看你了。」
「說得我好像是未來社會的菁英分子,那時的驕傲啊,我都不知道要怎樣形容。睥睨天下嗎?那是皇帝用的;唯我獨尊嗎?那是武林盟主的;那……」
她半天想不出形容詞,他笑著接話。「那叫自信滿滿。」
「還以為古人的語文造詣比較好咧,說出來也不過爾爾。」
他一笑,沒同她爭辯。
田蜜指指司令台右邊的大樹。
「那是土芒果樹,芒果小小的、綠綠的,酸酸甜甜,每年果子成熟的季節,學校的男同學就會像猴子一樣,爬到樹上摘芒果,看得老師心驚膽戰,有幾次校長想要把它砍掉,我們就一起跑到校長室舉白布條抗議,校長只好把念頭給打消。看,我們那麼小就很有政治家的風範對不對?」
她說到小學生活,就和男人談起當兵一樣,嘰哩呱啦、沒完沒了。而他承認,比起他的童年,她的小學生活確實精彩得多。
他們逛完學校,在校門口的店里吃一碗檸檬愛王,那是他從未嘗過的味道。
之後田蜜騎腳踏車載他到小溪邊,溪里有許多小魚,兩條腿泡在里面,讓魚親吻腳指頭,癢癢的、冰冰涼涼的,感覺全身舒暢,讓他想起和阿藍在溪邊玩水的往事。
田蜜還帶他到外公、外婆和母親的墳前,她合起雙掌、閉上眼楮,對他們說話。他耐心等待,並祈求他們在天之靈能庇佑田蜜順利平安。
然而,他看見她長而濃密的睫毛下凝結出一串晶瑩,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摟過她,輕嘆。
第三天傍晚,下了一場雨,她穿起雨鞋、戴起斗笠,拿著手電筒帶他走往田畦。
蛙嗚聲很大,好像全村的青蛙都出動了,約好在這場雨後一起誕下新生命,她拿著寒子,用精湛的技術三兩下抓到大田蛙。她得意得手舞足蹈,卻一不小心滑倒,重重地摔一下,看著他的心疼表情,她突然放聲大哭。
再補充一次,她的哭是頂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的。
彝羲慌得手足無措,抱著她坐在回畦邊連聲輕哄,見她稍稍停下哭聲,他義憤填膺道︰「田蛙欺負你,我給你出氣。」
田蜜以為自己抓青蛙的技術已經登峰造極、無人能敵,沒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眼看他施展武功,一彎腰左手夾起一只,右抬腿驚起水花、青蛙跳起同時,右手提起它的後腳,他以每分鐘平均三到五只的速度,將它們納入竹簍里。
她是出氣了,但問題是自尊心也受到重重打擊啊,她可是村里抓青蛙第一把好手耶。
嘟起嘴,她不滿。「如果你師父知道你用武功來抓青蛙的,定會氣到狠狠揍你三百下。」
他沒回嘴,心里卻想,如果師父知道自己這麼開心,一定會深感欣慰。
整整五天,彝羲和她走過村里每個角落,知道她每一段生活插曲,分享她每一分心情,卻有個念頭無預警產生,莫名其妙的焦慮出現。
如果以後沒人听她說話怎麼辦?如果她想哭的時候卻沒有肩膀依靠怎麼辦?如果她走在田埂上、不慎摔倒放聲大哭,卻沒有人抱著她、哄著她、幫她解氣怎麼辦?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打上無數結,越結越密、越結越緊,緊得他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