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繆木,葛累之。樂只君子,福履子之。南有木,葛荒之。樂只君子,福覆將之。南有木,葛縈之。樂只君子,福覆成之。」
唱歌的人黑衣束冠,以雙手枕頭,悠閑地靠在一株松樹上,看著頭上的白雲藍天。
他已經一年又兩個月沒有過上這樣悠閑的日子,也已經有一年又兩個月沒有看到屈雲桑了。
他知道她的姐姐死後,她代替姐姐做了竹國的巫尹。他也知道,她之所以沒有去做辰宮的宮主,反而做了巫尹,那是因為她認為屈雲青是被他間接害死的。可是,當他們在藍田的戰場上重逢時,他仍然止不住地興奮。他想她也是一樣,所以才會把他從戰場中引了出來,甩開了大隊人馬,拐進了這個深谷里。
「桑桑,好久不見。我好想你!」
一勒馬韁,將坐騎停在她身前三尺之處,彼此之間的距離,近得伸手就踫得到。不過,她的臉色卻非常難看。
「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看到我不高興?」
也許是他說錯了什麼吧。畢竟這里是藍田,不是郢都,他們兩國還在打仗,而他和她都是領軍的人。
「你看到死了那麼多的人還能很高興?」她終于說話了,卻硬硬地擲出這麼一句。
「打仗就會有死人,除非對方主動投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將戰馬系到一棵歪脖子的松樹上,然後把她連人帶馬也牽了過去,將韁繩也拴在了那棵樹上。
提到死人,他已經麻木。這一年來,他好像殺死過不少的人。也有不少的竹國士兵。當然,包括一部分江姓的士兵。大約是因為他已經想通了,或者是他殺過的人已經很多,所以他反而少了先前的那份壓抑。
七國連連混戰,淮河兩岸白骨盈野,誰說現在這場為了消弭戰爭而進行的戰爭,不會救了更多的人呢?
「刷」的一聲,馬背上的雲桑把腰中的佩劍拔了出來,居高臨下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以為她想殺死他。可是她只是問道︰「你還記得這把劍嗎?在郢都的出冰儀式上,它幫過你的忙。」
「這劍是熊牟的。」他看了看脖子上的劍,眨著眼道,「可是它怎麼會在你的手上?」
難道那個二百五的傻小子死了嗎?
可是雲桑並沒有回答他,忽然又收回了劍身,閉上眼楮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在做過那麼多傷害我的事後,面對我是還可以這麼坦然,這樣高興。」
他不但違背了當初向她許下的諾言,並且還間接害死了她的姐姐屈雲青。可是他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還要她高興?
「為什麼直到今天,有些事你還是想不明白?」易軫搖頭笑道,「我雖然騙了你,可是並非為了要害你。這是戰爭,不是兒戲!」
「不錯。你並非故意要害我。雖然你違背了誓言,你可以說這不算背信棄義,只是兵不厭詐而已。可是在你的心目中,難道我們從來都是敵人嗎?」
屈雲桑的疑問,讓易軫自己也迷惑起來。盡避他很想說︰我們不是敵人,是親人。可是,從故事的一開始,他們彼此就擁有不同的立場。之所以兩人能夠在一起,完全是因為他們彼此對身份的故意模糊而已。
在與雲桑相處最美好的那幾個月里,她從未主動告訴過他,她是辰宮的繼承人;而他也未主動告訴過她,自己是張翼的義子,江國的王裔。彼此之間能看到的東西,都只有自己想看的而已。當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確很少能將思緒和那麼殘酷的沙場殺伐聯系在一起。偶然提及他們的夢想,對于實現那個夢想的方式,他們也並未更深地討論下去。這算是誰欺騙了誰,恐怕還是他們自己在欺騙自己!
「我只想要一個統一的天下,結束七國的紛爭。不管怎麼樣,琴國才是如今七國中,唯一真正具備夷平六國,統一天下的實力的國家。」易軫將右手五指攢成了拳,從他的眼中,雲桑第一次見到了霸氣。
「在單陽,我們已經死了八萬士兵。可是竹國人不會那麼容易妥協,這場大戰還會持續下去。你要我看到竹國人全都被你們殺光,我辦不到!我知道我現在沒有辦法再說服你放棄,那是你的夢想。可是,我也不想成全你。我必須要告訴你一件事︰當你贏得了藍田之戰,那將是踩著我屈雲桑的尸體獲得的勝利。」
遺憾的是︰憑鄭鐸的功力,雖然能夠替她開啟「太乙之門」,讓她預見到將來發生的一些事情,可惜終究還未能觸及莊子休告訴她的那個未知的領域。那部《禮》將在百余年後出世。而天下大同的理想,還只是一個輪廓朦朧的東西。琴國一統天下的步伐卻越來越近了!
「桑桑,我覺得這一年來你變了很多!」他道。
「難道你沒有變嗎?」她冷冷地道,眼神中有一縷怨氣。
「我可以放棄替江氏復國,可是我無法放棄幫助琴國促成七國的統一。」
蚌人的榮辱于他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二十多年的夙願即將得償。只要結束了連年的戰亂,那就可以杜絕將來更多的孩子像他一樣,為了復仇而生。何況他為了這個夢想已經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努力,現在抽身已晚,他的心已經無法平靜了!
「我不能戰敗,我要是失敗了,結局唯有死而已!」
「如果我們之間必須要有個了斷的話,我還是希望把它放在明天。」
這一天,是屬于他和雲桑的日子。他們約定,將所有的煩惱都拋開,把你死我活的爭斗都推遲到明天以後。暫時忘卻彼此的立場與身份對立,真正開心地在一起。
雲桑的手從前握慣了藥鋤,最近換了劍,但是手上的皮膚依然十分細膩。她將縴手浸泡在一片清涼的溪水之中,掌上捧著的是一大把醬紫色的桑葚。這是他們今晚的食物。
看到溪水中那一捧水潤的桑葚,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在新市那避雨的桑林。樹上掉下一顆桑葚,砸到了他的臉上。然後他將桑葚撿起來,輕輕放到了雲桑的唇邊……
所有甜蜜的回憶一幕幕又涌進了腦子里。越想越覺得開心。想累了,不知不覺就睡熟了。一覺醒來後,他看到雲桑正從山下回來,手里拎著一個酒壇。
「我到集市上買到了酒。」竹王已經頒布禁酒令一年多了,要買到酒十分不容易。
「噓——」將手指輕放在她嫣紅的唇上,易軫四下查看了一會兒,神神秘秘地道,「小聲一點,如果讓山鬼听到,說不定會去向竹王告密。」
「哦,那我們要不要用桑樹葉將酒瓶蓋起來,因為它太香了!」雲桑眨著眼楮低聲道。
「它會引來山精去向竹王告密嗎?」他道。
「不,它會引來饞鬼。饞鬼會因為吃不到美酒心生嫉妒,然後去向竹王告密。」雲桑哈哈大笑著說。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更讓人開心的是,這一天,易軫終于讓她看到了他的舞姿。
琴國的歌舞都和竹國的不同,竹人的舞姿輕靈多變,似白鳳展翅,而琴人的舞蹈是更近似于武技,是那種大開大合,充滿霸氣的。
「我的舞姿,只有你一個人能見到。」易軫揮動他的長袖圍著火堆起舞,他的手足都較普通人略長,所以能把一個平常的姿勢做得比別人更滑稽,更夸張。
「可是你的舞姿真的好難看!」雲桑被他的樣子逗得連連發笑。難怪以前讓他跳舞給她看,他一直不肯。
「這才是男人的舞姿,你不懂。」易軫邊舞邊笑道,「琴國人的舞蹈就是這樣,也許我的和他們不完全一樣,我是看了你的竹舞以後再參考琴舞鑽研出來的,我身兼兩家之長。」
「你——你身兼兩家之長。」雲桑為他的話絕倒。如果兩家之長就這副模樣,她寧可去學兩家之短了。
他們兩人整夜圍著火堆跳圍著火堆鬧,一直柴火完全燃燼,天蒙蒙亮了。
「天亮了。」雲桑用腳踩熄了火堆中最後的火苗,所有愉悅的心情也隨著那火苗熄盡。
「是啊,天亮了。」易軫盤以手枕頭,還是靠在那棵歪脖子的老松樹上。
「你在想什麼?」雲桑走過去,靠坐在他身旁。
「我在想雲青……」易軫眼神一黯,答道,「她為什麼要自殺,我不明白。」
「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嗎?在我們竹國,戰敗者的下場只有死。」想到姐姐,雲桑心中一痛。
這不是王法的規定,這是民風使然。不要說一個巫尹,就算是王子,也有因戰敗回國,最後卻被逼自殺的事情。
「那你害怕戰敗嗎?」易軫坐起來,看著她的臉問道。
「害怕。」雲桑低下頭,眼中突然有了淚意,「我怕失敗,我怕死。」
「既然你怕,為什麼不選擇離開。離開竹國的軍隊……」那樣他們就可以避免正面交鋒,不是很好嗎?
「為什麼要離開的是我,而不能是你呢?」
其實他如果願意成全她,也可以選擇離開琴國。但是他知道他不會。現在整個琴國的勢力,雖然不能算完全掌握在他義父張翼的手上,但是張家的人在琴國的確擁有無上的榮耀與權利。況且,如果一旦琴國打敗了竹國,琴王已經允諾將竹國包括郢都在內的大片土里賜給他們父子做封地。那樣他們就有了復闢江國,甚至在將來一統天下的根基與實力。
靜默一陣後,他終于又開口了︰「如果我離開了琴國,你是不是會離開竹國,不再管這場戰事的結局?」
「不可能,我現在是竹國的巫尹。我如果離開,竹將必然士氣大落,竹國必敗無疑。你要知道,這些人和在單陽的那些人一樣,都是竹國的士兵,都是我的同胞,大王的子民。」他們和她一樣,都是竹國人。可是易軫參與的那場仗,卻在單陽害死了八萬竹國人。然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道︰「來,讓我們最後再共飲一杯。這一杯飲完之後……大家還是做回敵人吧!」
他接過她遞來的酒杯,猶豫了很久也沒有再說什麼,一飲而盡。
「當」的一聲,酒杯落地,碎得粉碎,把雲桑的心也一起摔成了碎片。
這一飲之後,他們的緣分就盡了。不只是因為他們敵對的關系,最主要的原因是︰這一杯她千辛萬苦從集市上買到的私酒,最終會要了易軫這個「亡竹妖人」的命。
不久之後……
「對不起,我害死了你。」眼淚止不住簌簌地往下掉,淚水模糊了視線,讓她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聲音。
他笑笑說︰「沒有,沒有關系。我本來就是你的敵人,我現在就把這條命還給你,反正也是你救的。」
「我好像做錯了什麼?」雲桑扶著他,緊緊摟住他問自己。
「沒有,你是為了你的國家,你沒有錯。但是……我還是認為我沒有做錯,我是為了我的夢想。」他用微弱聲音緩慢地道。
「難道你早就知道我在酒中下了毒?」從知道中毒時起,他的反應平靜得出奇。
「我知道,從你買酒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易軫面色一片慘白,語意含混地道,「記得郢都城郊的那個被水淹沒的礦洞嗎?那次你帶我路過礦洞附近的酒肆,在竹王禁酒之前,我曾經在那里飲過這樣的酒,我很清楚他的味道。我嗅得出。」
「那你為什麼還要喝下去?」
「桑桑,我不止一次地騙了你。你不必替我感到難過。因為……那個鐵礦洞被水淹沒的事,不是我義父,而是我指使人去干的。葉庭的那個晚上,從一開始,殺人的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根本不關那名縣尹的事。」易軫苦笑道,「想想我的可惡之處,這樣會不會覺得好過一些。」
閉上雙眸,雲桑只覺心痛,痛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一直埋怨我什麼也不肯替你做嗎?我現在喝了這杯酒,就當是替你做了一件事。我活過這二十多年,合七國為一是我唯一的夢想,可是為了成全你,我不得不放棄。我不能就這樣離開戰場,那樣我無法向義父與母親交代,也無法向我自己這二十幾年的努力交代……可你卻說戰敗了要死。我不想你死,你要我死,我現在……就把我這條命還給你。替你除了一個竹國的心月復大患。實踐當初我發下的毒誓,今生我要死在你的手里,到了來世……」說到這里,他的聲音停頓了,仰起頭來,長嘆一聲,望著藍天上飄過的白雲。
「來世怎麼樣?」她輕聲問道。
「到了來世,我的毒誓也會應驗,來世我也將會失去我最愛的東西……」說到這里,他就再也沒有發出聲音。睜大眼楮,看著遠方的天地,嘴角流淌出一股濃血,卻微微泛著笑意。
易軫死了,他實踐了他自己當初發下的毒誓,死在了雲桑的手上。但這不是報應,不是天意,只是他們彼此之間,因為對夢想的執著與對國家的責任做出的交代而已。
不過,當易軫最後選擇用死的方式成全了雲桑時,雲桑的確感到有一些後悔。因為她這時候才完全相信,他是深愛著她的,他對她的愛大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