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差點把崔小姐踩扁,因為不知何故,她沒有沿著街道逃跑,而是回頭走向他的屋子。
「該死的傲慢東西!」她嚷嚷著走向大門。「我要打斷他的鼻梁。先是門房,現在是我的女僕——和出租馬車。太過分了!」
丹恩擋住她的去路,龐大的身軀擋在門前。「你休想,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你在玩什麼把戲——」
「把戲?」她退後一步,雙手插腰瞪著他。至少她看起來像在瞪眼;由于天色漸暗和帽沿寬大,他無法確定。
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但厚厚的烏雲籠罩在巴黎上空,低沉的雷聲從遠方傳來。
「把戲?」她重復。「是你的惡棍男僕效法他的主人,拿無辜的人出氣。他一定覺得很好玩,先偷了我的雨傘,接著嚇跑出租馬車和我那坐在車里的女僕,使我進退兩難。」
她轉身走開。
如果丹恩沒有听錯,她的意思是赫勃嚇跑了她的女僕,以及載她來這里的出租馬車。
雷雨即將來臨,赫勃拿走她的傘,而在這個時辰和這種壞天氣,找到空的出租馬車的機率幾乎等于零。
丹恩露出微笑。「那麼再會了,崔小姐,」他說。「祝你散步回家愉快。」
「再會,丹恩侯爵,」她頭也不回地說。「祝你和你的兩頭乳牛有個愉快的夜晚。」
乳牛?
她可悲地試圖用那句斥責激怒他,丹恩告訴自己。生氣等于承認她的話刺傷了他,他命令自己大笑、轉身回去找他的……乳牛。
結果卻是幾個氣憤的大步把他帶到她的身旁。「那是故作正經,還是羨慕?」他問。「惹你不高興的是她們從事的行業,還是她們天生比較豐滿?」
她繼續往前走。「博迪告訴我你付多少錢時,我還以為是她們的服務貴得驚人,」她說。「但現在我明白我弄錯了,你顯然是按體積來付錢的。」
「價錢也許高得過分。」他很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但話說回來,我不像你那麼會討價還價,也許將來你願意替我交涉。既然如此,我應該事先說明我的要求。我喜歡她們——」
「胸大無貌。」她說。
「有沒有頭腦根本沒有關系。」他努力壓住扯下她的帽子踩爛的強烈沖動。「我又不是雇用她們來討論玄學。但既然你已經了解我喜歡的長相,那麼我應該趕快說明我喜歡她們做什麼。」
「我知道你喜歡她們月兌掉你的衣服,」她說。「或者是替你穿好衣服,當時很難分辨她們正要開始或正要結束。」
「兩樣我都喜歡。」他的下顎繃緊。「在穿月兌之間,我喜歡她們——」
「我勸你先自行扣好鈕扣,」她說。「你的褲子快要不雅地掉到靴子上了。」
丹恩這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他的襯衫袖口拍打著手腕,襯衫則在強風中翻騰。
丹恩的字典里雖然有「羞怯」兩個字,卻和他本身從來沒有關聯。但不同于他的性格,他的服裝向來適當且得體。更不用說他正處在世上最講究服裝的城市。
他的脖子熱了起來。「謝謝你促使我注意到這件事,崔小姐。」他鎮定地說,然後同樣鎮定地一邊與她並肩而行,一邊解開長褲所有的鈕扣,把襯衫塞進去後,再從容不迫地一一扣好。
崔小姐輕輕地倒抽一口氣。
丹恩銳利地瞥她一眼。帽子和迅速變暗的天色使他無法確定,但他認為她臉紅了。
「崔小姐,你是不是感到頭昏眼花?」他問。「不然為什麼該轉彎了卻直接走過去?」
她停下腳步。「我直接走過去,是因為我不知道應該轉彎了。」她含糊地說。
他露出微笑。「啊,你不認得回家的路。」
她再度舉步,走向他指示的那條街。「我會找到的。」
他跟著她轉過街角。「你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走,卻要在深夜一路走回你弟弟的家。你是笨蛋,是不是?」
「我同意天色越來越暗,但現在離深夜還很久,」她說。「無論如何,我絕不是只身一人,有巴黎最嚇人的男士護送,我哪里笨了?你很有騎士風度,丹恩。事實上,還相當體貼,」她在一條窄街口停下。「啊,我大概弄清方向了。這條街通往普羅旺街,對不對?」
「你說什麼?」他以危險的低沉語氣說。
「我說這條街通往——」
「體貼。」他跟著她繞過轉角。
「沒錯。」她加快腳步。「我認得那盞路燈。」
如果她是男人,他一定抓她的頭去撞路燈柱。
丹恩發覺自己緊握著拳頭。他放慢腳步,命令自己回家。他這輩子從來不曾對女人動粗。那種行為證明的不僅是缺乏自制,還有懦弱。只有懦夫才用會致命的武器去對付毫無武器的人。
「你在巴黎街頭游蕩並引起大眾騷動,似乎不會有立即的危險,」他繃著聲音說。「我想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讓你獨自完成你的旅程了。」
她停下來,轉身微笑。「我完全了解。普羅旺街在這個時候通常非常擁擠,你說不定會被你的朋友看到。你最好趕快離開,我保證不會把你的殷勤與『體貼』讓任何人知道。」
他叫自己大笑走開。他以前做過無數次,知道那是最好的退場方式之一。丹恩當面嘲笑時,令人無從刺傷他。他曾被更凶狠地刺傷過,這次只是……令人不快。
但他就是笑不出來,就是無法轉過身不理她。
她已經消失在轉角了。
他怒氣沖沖地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攔下她。「你給我閉嘴听好,」他直率地說。「我不是那種任由一文不值、卻自以為聰明的小妞嘲笑愚弄的紈褲子弟。我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想法和說法。我沒有騎士風度,崔小姐,我也不體貼,你這個放肆無禮的丫頭!」
「我也不是你的笨乳牛!」她厲聲道。「我不是收你的錢來討好你的人,世上也沒有任何法律規定我必須那樣做。我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此時此刻,惹你生氣令我高興無比。因為我現在非常生氣。我的夜晚被你毀了,我最想做的莫過于以牙還牙,你這個驕縱、自私、可惡的家伙!」
她踢他的腳踝。
他吃了一驚,放開她的手臂。
他瞪著她穿靴子的小腳。「天啊,你真以為那樣可以傷害我?」他大笑。「你是不是瘋了,潔絲?」
「你這個爛醉如泥的大老粗!」她叫道。「你實在太可惡了!」她扯下帽子,用帽子打他的胸膛。「誰準許你用我的名字叫我?」她再度打他。「我不是一文不值的小妞,你這個遲鈍的大笨蛋!」打、打、打。
丹恩大惑不解地低頭凝視。他看到一個弱小女子試圖用一頂女帽傷害他。
她似乎處于盛怒之中。她一邊用那頂可笑的帽子搔癢似地拍打他的胸膛,一邊氣呼呼地嚷著什麼宴會、畫像、畢夫人、他破壞了一切,以及他會後悔莫及,因為她不要再管那個一無是處的博迪,她要直接回英國開店,以一萬英鎊拍賣掉那幅聖像畫,把丹恩活活氣死。
丹恩猜他還沒有氣死就會先笑死,因為他這輩子還沒有看過比崔潔絲小姐發脾氣更有趣的事。
她的雙頰粉女敕紅潤,眼中閃著銀色光芒,烏黑的秀發披散在肩膀。
她的頭發和他的一樣黑,但他的粗糙卷曲,她的卻像絲一般柔滑。
幾綹頭發掙月兌發夾的束縛,撩人地垂蕩在她的胸前。
他就是在這時分了心。
她隻果綠的外衣一路扣到雪白的頸項,合身地勾勒出胸部的曲線。
崔小姐的胸部遠不及丹妮或瑪格雄偉,但縴細婀娜的身材和盈盈一握的腰肢,使她的女性曲線突然變得分外豐滿。
丹恩侯爵的手指開始蠢蠢欲動,一股熱流像蛇一樣自月復部深處蘇醒且蠕動。
搔癢似的帽子開始令他厭煩。他抓住它,在手里捏扁後往地上一扔。「夠了!」他說。「你越來越煩人了。」
「煩?」她叫道。「你嫌我煩?這樣才叫煩人,自負的呆子。」她舉臂揮拳,正中他的胸口。
那拳非常扎實,如果她打中的是體格沒有這麼壯碩的男人,那個男人一定會搖晃。
但丹恩幾乎沒有感覺,那拳對他的影響,就像零星雨滴飄落頭上。
但看到她齜牙咧嘴地縮手,他明白倒是她弄痛了自己,而那令他想要嚎叫。他抓起她的手又急忙放掉,唯恐不小心壓碎它。
「該死!」他咆哮。「你可不可以別來打擾我,可惡的女人!」
在燈柱邊嗅來嗅去的一只流浪狗吠叫一聲慌忙跑開。
崔小姐連眼楮都沒眨一下。她只是一臉固執地站在原地,瞪著她的拳頭打中的地方,好像在等待什麼。
他不知道她在等待什麼。他只知道——他不明白他怎會知道,但就是十分肯定——她還沒有得到,而且在得到前絕不會離開。
「你想怎樣?」他吼道。「你到底是怎麼了?」
她不回答。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人行道上。小水滴在她的頭發和紅頰上閃閃發亮,一滴水珠沿著她的鼻側滑落到唇角。
「該死。」他說。
他顧不得自己會捏扁或壓碎什麼,伸手握住她的縴腰把她舉起來,直到她固執且被雨打濕的臉與他的臉位于同一平面。
然後在她來得及尖叫前,他放肆無情的嘴覆蓋住她的。
天空開始下起傾盆大雨。
雨水打在他的頭上,一雙帶著手套的小拳頭捶打著他的肩膀和胸膛。
那些事一點也不令他苦惱,他是素有惡魔之稱的丹恩侯爵。
他既不怕大自然的威力,也不怕上流社會的憤慨,更不會把崔小姐的氣憤放在心上。
竟敢說他體貼?他是粗魯放蕩、令人作嘔的豬,如果她以為他輕輕吻她一下就會放她走,那她就大錯特錯了。
他的吻一點也不殷勤或體貼。厚顏無恥、不留活口的攻擊,使她的頭往後仰。
他一時驚恐,擔心自己弄斷了她的脖子。
但她不可能死了,因為她還在扭動捶打。他伸出一只手臂緊緊環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牢牢固定她的頭。
她立刻停止扭動和捶打。在那一瞬間,她緊閉的雙唇突然向他的攻擊屈服,突然得令他踉蹌後退,並撞上燈柱。
她的手臂緊緊勾住他的脖子。
甜美的聖母(意語),那個瘋狂的女人在回吻他。
她的嘴熱切地貼著他的,溫暖柔軟的唇似清新的春雨。她聞起來有黃春菊香皂、濕羊毛和女人的味道。
他的兩腿開始發軟。
他背靠著燈柱,放松了緊握的手,因為他的肌肉開始無力。但她緊緊摟著他,縴細玲瓏的身體貼著他慢慢往下滑,直到她的鞋尖踫著人行道。但她還是摟著他的脖子,她的唇還是貼著他的。她的吻甜蜜、純真、熾熱,他的吻則是大膽、、苛求。
他在那種處女的熱情下融化,一如鹽柱在雨水中融化。
從被父親送去伊頓公學至今,沒有女人曾經對他、或為他做過任何事,直到他把錢放在她的手中,或是除非他簽署文件把身體、靈魂和財產交到她手中——例如八年多前他被誤導而追求的那一個良家女子。
崔潔絲小姐緊抱他的方式仿佛他是她的救生圈,親吻他的方式仿佛此事一停就是世界末日,沒有「除非」或「直到」。
既困惑又興奮,他的大手顫抖地滑下她的背,摟住那縴細的腰。他從未摟抱過像她這樣身材苗條卻又曲線玲瓏的女人。他感到胸口緊痛,泫然欲泣。
我在夢中見到你(意語)。
從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擁抱你(意語)。
他無助地站在滂沱大雨中,無法控制他饑渴的唇和不安分的手,他的心卻在同時吐露出令他困窘的事實。
☆☆☆
我需要你(意語)。
仿佛最後那個念頭委實過分,連一向粗心的上帝都無法漠視,一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天空,接踵而至的是震撼地面的巨雷。
她猝然後退,用手捂住嘴巴。
「潔絲。」他伸手要拉她回來。「親愛的(意語),我——」
「不,天啊!」她撥開臉上的濕發。「你該死,丹恩。」接著她轉身拔腿就跑。
崔潔絲是個勇于面對事實的年輕女子。全身濕透的她一邊登上弟弟的公寓門階,一邊反省檢討。
第一、她一找到借口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丹恩侯爵。
第二、她先是郁郁寡歡,接著在發現兩個女人坐在他的腿上時立刻妒火中燒。
第三、當他輕蔑地談及她的魅力,說她是一文不值的小妞時,她差點掉下眼淚。
第四、她激他侵犯她。
第五、她要求他繼續侵犯時,差點使他窒息而死。
第六、多虧打雷閃電,她才松手。
抵達公寓大門時,她真想用頭撞門。
「笨、笨、笨。」她咕噥,用力敲著門。
維塞打開門,當下目瞪口呆。
「維塞,」她說。「我令你失望了。」她走進公寓。「芙珞呢?」
「天啊!」維塞無助地環顧周遭。
「那麼她是還沒有回來了,我一點也不意外。」潔絲走向祖母的房間。「事實上,就算我可憐的女僕叫車夫載她直奔加萊並渡過海峽,我也不會怪她。」她敲妮薇的房門。
她的祖母打開門,凝視她良久,然後轉向維塞。「崔小姐需要洗個熱水澡,」她說。「勞駕你趕快叫人準備。」
然後她握住潔絲的手臂把她拉進房間,叫她坐下,月兌掉她濕透的靴子。
「我一定要去參加那個宴會。」潔絲扯著外衣的帶扣。「隨便丹恩怎麼愚弄我,但我決不會讓他破壞我今晚的興致。我才不在乎巴黎人有沒有看到,應該感到難為情的人是他——半果地在街上跑。我好心提醒他時,你認為他做了什麼?」
「親愛的,我想象不出來。」妮薇迅速月兌下潔絲的長襪。
潔絲告訴她,丹恩從容不迫地解開長褲的鈕扣。
妮薇放聲大笑。
潔絲蹙起眉頭。「板住臉孔很不容易,但那還不是最困難的部分。最困難的是——」她嘆口氣。「噢,妮薇,他是那麼可愛。我想要吻他,吻他迷人的大鼻子,還有其他各處。真令人沮喪。我決心不要發脾氣,但我還是爆發了。我不停地打他,直到他吻我。然後我繼續打他,直到他認真吻我。雖然很丟臉,但我最好還是告訴你,要不是差一點遭到雷擊,我就會徹底身敗名裂。但可怕的是,我竟希望我已經身敗名裂了。」她申吟著說。
「我知道。」妮薇安撫道。「相信我,親愛的,我知道。」她替只能喋喋不休和呆瞪家具的潔絲月兌掉其余的衣物,用晨衣裹住她的身體,帶她坐到壁爐前的椅子上,然後叫人送白蘭地來。
☆☆☆
大約在崔潔絲自他身邊逃離的半個小時後,渾身濕透的丹恩侯爵抓著一頂不成形的女帽,走進顫抖的赫勃替他打開的大門。不理會男僕,侯爵穿過走廊步上樓梯,沿著另一道走廊進入他的臥室。他把女帽扔到椅子上,月兌掉濕淋淋的衣服,用毛巾擦干身體,換上干淨的衣服,重新去陪他的客人。
包括妓女在內,沒人有膽或醉到敢問他去了哪里,和做了什麼。丹恩很少解釋他的舉動,他沒有責任對任何人解釋。
他只告訴他們,他餓了要出去吃晚餐,隨他們要不要一起去。結果除了醉到只能大聲打鼾的崔博迪,所有的人都陪他前往皇宮廣場的一家餐廳。飯後,他們轉往「二八」,竟然發現它正好在那天歇業。由于沒有其他地方提供「二八」的多樣性,所以他們分開各自尋找娛樂。丹恩帶著他的兩個……乳牛前往賭場,同行的還有顧邦肯和他的乳牛。
凌晨三點,丹恩獨自離開賭場後在街頭閑逛。
他閑逛到若絲夫人家時,參加宴會的客人正開始離開。
他站在微弱街燈後方的一棵樹下觀看。
他在那里沉思了將近二十分鐘時,看到崔潔絲挽著艾司蒙出現。他們在談天說笑。
她沒有戴可笑的帽子,但梳著更加可笑的奇怪發型;編成花結的頭發盤在頭頂,發結上裝飾著珍珠和羽毛。丹恩認為那種發型愚蠢極了。
因此他想要拔掉那些珍珠、羽毛和發夾,讓烏黑的秀發披散在路燈照亮的白皙肩膀上。
他不悅地注意到她露出太多白皙的肌膚。銀藍色禮服的蓬袖連肩膀都沒遮。它們從上臂中段端莊地覆蓋到手指,原本應該遮起來的地方反而暴露在巴黎每個之徒的目光下。
與會的每個男人都曾從容不迫地近距離欣賞那曲線玲瓏的白皙肌膚。
而公認的黑暗王子丹恩,卻只能名副其實地站在屋外的黑暗處偷看。
此刻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像撒旦,反而像把鼻子貼在蛋糕店櫥窗上的饑餓小乞丐。
他看到她進入馬車。車門關上,馬車緩緩駛離。
雖然旁邊沒有人會看到或听到,他還是不敢笑出聲音。雖然今晚他笑得很多,但對事實卻無法一笑置之。
他早就知道她很麻煩,一定會的,一如每個良家女子。
「妻子或情婦都一樣,」他經常跟朋友說。「一旦讓淑女纏上,無論她貞潔與否,你就成為一塊棘手土地的地主,那里的佃戶老是造反,害你不斷投入金錢和勞力。為的只是她心血來潮時偶爾賞賜你的東西,而那東西你只需花幾個先令就可以從妓女身上得到。」
沒錯,他渴望她,但她絕不是第一個挑起他的淑女。雖然渴望,但他總是對那種女人一心想引誘他踏入的陷阱有所警覺。
可恨的事實是,他自投羅網後還欺騙自己相信他沒有——或就算是有,他也不用害怕,因為至今還沒有陷阱深到能夠困住他。
那你為什麼還賴在這里不走?他問自己。是什麼巨大力量把你拖來這里,像痴狂少年般呆呆凝視著她身處其中的屋子?是什麼鎖鏈把你拴在這里,等著看她一眼?
一個踫觸。一個吻。
真惡心,他告訴自己。
惡心歸惡心,那卻是事實,他痛恨那個事實,更恨她造成那個事實。
他應該象沒有良心的魔王一樣把她從馬車中拖出來,拔掉那些淑女發飾,對她為所欲為後大笑離去。
那麼他為何沒有那樣做?革命前,無數道德敗壞的貴族都是那樣。即便是現在,又有誰會責怪他?大家都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他們只會怪她自己擋了他的路。法律不會替她的名譽報仇,她想報仇只有靠崔博迪要求以手槍決斗了。
冷笑一下,丹恩離開站崗的暗處,沿著街道漫步。雖然落入陷阱,但這也不是第一次,他提醒自己。他以前也曾佇立屋外,因被拒于門外而心痛寂寞。但到最後,贏的向來是他。他使欺負他的同學尊敬並羨慕他。父親加諸他的羞辱與傷害,他都十倍報復了。他成了那個老混蛋今生最可怕的噩夢,還希望是他來世最痛苦的折磨。
就算玩他于股掌之上達六個月的蘇珊,在那之後也飽嘗苦果。
丹恩那時確實是當局者迷,但當女人為達到結婚目的而纏住男人時,哪個男人看得清事情的真相?
現在他看得非常清楚︰一八二零年夏季的某一天,在他父親過世約一年後,他參加了另一場葬禮。
這次躺在堆滿鮮花的閃亮棺材里的是華戴爾。他喝醉酒跟人為妓女大打出手時,在客棧庭院的鵝卵石上跌倒,撞破了頭顱。
葬禮後,華戴爾的大妹蘇珊把丹恩侯爵拉到旁邊,謝謝他大老遠從巴黎趕來。她可憐的哥哥——她勇敢地拭去一滴眼淚——非常看重他。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後紅著臉迅速將手抽回。
「是啊,我嬌羞的蓓蕾。」丹恩嘲諷地低語。「演得還真像。」
沒錯,蘇珊就靠那個踫觸使他上了鉤。她把他誘入她的世界,也就是他多年前學會回避的上流社會,因為在那里他只需看一名年輕淑女一眼,就能使她臉色慘白,使她的伴護歇斯底里。只有他幾位朋友的姐妹像盡快辦完苦差事似地,和他跳過舞。
但蘇珊不同。她因服喪而不能跳舞,但她可以和他聊天,看他的眼光好像他是穿著閃亮盔甲的騎士。
四個月後,他獲準握她戴手套的手二十秒。他又花了兩個月才鼓足勇氣吻他。
在她叔叔的玫瑰花園里,殷勤的騎士在他意中人的臉頰印下一個純潔的吻。
幾乎在同一瞬間,像得了信號一樣,一群尖叫的婦女——母親、嬸嬸、妹妹們——從樹叢里沖出來。接下來他只知道自己被帶進書房,蘇珊的叔叔嚴厲地命令他說明求婚意圖。像個天真痴狂的少年,丹恩聲明他求婚的意願是一片誠心。
接下來,他的手里多了一支筆,面前多了一大疊要他簽名的文件。
即便現在,丹恩仍然不知道他從哪里或如何找到堅持先細讀那些文件的理智。也許是因為不習慣接受任何命令,卻接連听到兩個命令吧。
無論如何,他放下筆,開始閱讀。
他發現為了得到和他的嬌羞蓓蕾結婚的特權,他必須替她的亡兄、叔叔、嬸嬸、母親和她本人清償所有的債務,永永遠遠,至死方休。
依丹恩判斷這是一項有勇無謀的投資,並說了出來。
蘇珊的叔叔厲聲提醒,他損害了一個良家女子的清白聲譽。
「那就槍斃我啊!」丹恩說完,揚長而去。
沒有人試圖槍斃他。幾個星期後,回到巴黎的他听說蘇珊嫁給了林磊勛爵。
林磊勛爵是個擦胭脂的浪蕩子,六十五歲的人看來卻像九十歲,愛好收集猥褻的鼻煙盒,喜歡對女僕毛手毛腳。大家都認為他活不過新婚之夜。
他不僅挺了過來,還以極快的速度讓他年輕的新娘不斷懷孕。她幾乎是剛生下一個孩子就懷上另一個。
丹恩侯爵幸災樂禍地想象著舊情人躺在她涂脂抹粉、中風顫抖、流汗垂涎的配偶懷中時,遠方傳來聖母院的鐘聲。
如果他此刻位在他住的麗弗里街——事實上,他應該已經走到那里了——那麼鐘聲不應該如此遙遠,他心想。
接著他看出他走錯了路,來到完全不對的地區。
他困惑的目光落在一根十分眼熟的燈柱上。
想到蘇珊在人間煉獄受苦而高漲的情緒,立刻低落下去,使他的心智、身體和靈魂陷入泥淖之中。
模我、抱我、吻我。
他轉進陰暗的狹窄街道,兩旁是只能冷眼旁觀但毫無安慰之言語的、沒有門窗的高牆。他用額頭抵著冰冷的石牆默默忍受,因為他別無選擇。他阻止不了內心的痛苦煎熬。
我需要你。
她的唇緊緊貼著他……她的手緊緊抱住他,如此溫暖而柔軟,嘗起來有雨水的味道。相信她渴望在他懷里,即使是一剎那,是那麼讓人無可承受的甜蜜。
他在那一刻相信她渴望在他的懷里,即使現在也仍想要相信。他痛恨自己想要相信,更恨她害他想要相信。
因此,丹恩侯爵繃緊下顎,站直身體,繼續往前走,也繼續忍受,同時告訴自己,她遲早得付出代價。
人人皆然。遲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