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八年三月巴黎
「不,不可能。」崔博迪爵士驚駭地低聲說,驚恐的藍眼楮睜得大大的,額頭抵著俯瞰普羅旺街的窗戶。
「我想錯不了,先生。」他的貼身男僕維塞說。
博迪爵士用手指扒過蓬亂的棕色卷發。現在是下午兩點,但他才剛睡醒並換掉晨褸。「妮薇,」他的聲音空洞而茫然。「天哪,真是她。」
「確實是你的祖母潘貝里夫人,還有你的姐姐潔絲小姐。」維塞忍住微笑。他此刻忍住的東西可多了,例如︰手舞足蹈並高呼哈利路亞。
他們得救了,他心想。只要潔絲小姐出現,事情很快就會恢復正常。他冒了極大的風險寫信給她,但為了崔氏家族著想,他別無選擇。
博迪爵士結交了一群壞朋友。以第四任丹恩侯爵那個惡魔為首的那群浪蕩子,在維塞看來是基督教世界最邪惡的狐群狗黨。
但潔絲小姐很快就會予以阻止,年邁的男僕迅速替主人打著領巾時心想。
博迪爵士二十七歲的姐姐遺傳了她孀居祖母的迷人外貌︰近乎青黑色的絲般秀發,銀灰色的杏眼,雪白的肌膚和窈窕的身段。潘貝里夫人則證明歲月絲毫摧殘不了這些特質。
在講究實際的維塞看來,更重要的是,潔絲小姐自她已過世的父親承繼了智慧、機敏和勇氣。她騎馬、擊劍和射擊的技術不比任何人差。事實上,她的槍法是全家族最準的。她的祖母在兩次短暫的婚姻里替第一任丈夫崔亞蒙爵士生了四個兒子,替第二任丈夫潘貝里子爵生了兩個兒子,而女兒和兒子都生了許多男孩。但那些男生沒有一個的槍法能贏過潔絲小姐,維塞親眼見過她在二十步的距離外射掉紅酒瓶的軟木塞。
他也會很願意看到她射掉丹恩侯爵的腦袋。那個游手好閑、道德敗壞、喪盡天良的大魔頭是國家的恥辱。他把不算聰明的博迪爵士誘進他邪惡的圈子,一步步走向毀滅。再和丹恩侯爵廝混幾個月,博迪爵士就會破產——如果不斷的縱情聲色沒先要了他的命。
但不會再有幾個月,維塞把不情不願的主人推向房門時開心地想。潔絲小姐會搞定一切,她向來如此。
☆☆☆
博迪假裝看到姐姐和祖母令他又驚又喜。但舟車勞頓的祖母一回房間休息,他就把潔絲拉進租金昂貴的狹小鮑寓的客廳。
「該死,潔絲,這是怎麼回事?」他問。
潔絲拿起亂堆在壁爐邊座椅上的運動報紙扔到爐柵,長嘆一聲坐到椅子的軟墊上。
從加萊到巴黎的馬車旅程漫長顛簸、塵沙飛揚。法國道路的狀況之惡劣,令她毫不懷疑自己的青一塊紫一塊。
此刻她很想把弟弟的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不幸的是,雖然年紀小她兩歲,他的身高卻比她高出一個頭,體重則重好幾十磅。鞭笞杖責使他醒悟的歲月早已過去。
「生日禮物。」她說。
他蒼白的臉色一亮,露出熟悉的愚蠢笑容。「啊,潔絲,那真是體貼——」他的傻笑消失,眉頭接著蹙攏。「但我的生日七月才到,你們不可能打算待到——」
「我指的是妮薇的生日。」她說。
堅持子女和孫子女用她的閨名稱呼,是潘貝里夫人的怪癖之一。她說自己是女人,媽媽和女乃女乃這些稱謂太沒有個人特色。
博迪的表情警惕起來。「什麼時候?」
「你應該記得,她的生日就在後天。」潔絲月兌下灰色的羔羊皮靴,把腳凳拉過來擱腳。「我希望她過個快樂的生日。她好多年沒有來巴黎了,再加上家族里的氣氛不太愉快。幾個嬸嬸暗地里說要把她關進瘋人院。我並不覺得意外,她們從不曾了解她。知道嗎?光是上個月就有三個人向她求婚。我相信三號求婚者是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範吉耶勛爵才三十四歲,親戚們說,這簡直太令人難堪了。」
「嗯,以她的年紀算不上光采。」
「她還沒有死,博迪,我不懂大家為何要求她的行為應該跟死人一樣。就算她想嫁給跑堂的,那也是她的事。」潔絲銳利的眼光看了弟弟一眼。「當然啦,那意味著她的錢將由新任丈夫管理。我猜那一點令大家擔心。」
博迪的臉紅了起來。「犯不著那樣看我。」
「是嗎?因為你好像就很擔心,也許你以為她會幫助你擺月兌困境。」
他扯扯領巾。「我沒有陷入困境。」
「哦,那麼陷入困境的一定是我了。根據替你的財務管理人說,如果我要還清你目前的債務,我只剩下四十七英鎊六先令三便士可以用到年底。那表示我必須再度搬去和親戚住或是外出工作。我免費照顧那些親戚的孩子們十年,不打算再多花十秒當不支薪的保姆。如此一來,只剩外出工作這條路。」
他瞪大淺藍色的眼楮。「工作?你指的是賺取堡錢?」
她點頭。「我想不出還有別的路可走。」
「潔絲,你瘋了嗎?你是女生。你應該嫁人,嫁給口袋飽飽的有錢人。像妮薇就嫁了兩次。要知道,你遺傳了她的美貌。如果你不要那麼挑剔——」
「但我就要,」她說。「幸好我也挑剔得起。」
她和博迪幼年父母雙亡,由勉強養活眾多子女的眾多親戚照顧長大。要不是食指浩繁,親戚們的生活原本可以優渥許多。但妮薇的家族一向多產,尤其會生男生,她的子孫都遺傳到這項天賦。
這就是潔絲應該是嫁不出去的老處女時仍然有那麼多人向她求婚——平均每年六人——的原因之一。但她寧可被吊死或戴上過時的帽子,也不願嫁給有錢有爵餃的笨蛋當傳種母馬。
她擅長在拍賣會和二手商店里發掘寶藏,加以出售而獲得豐厚的利潤。雖然沒有發大財,但過去五年來她都能自行添購時髦的服飾,而不是穿親戚不要的舊衣服。那算是一種小小的獨立。但她要的更多,而且去年一直在計劃如何得到更多。
她終于存夠承租店面的錢,並開始進貨。她的店將非常高級典雅,只招待最上等的顧客。經常參加社交活動,使她深切了解有閑有錢的上流社會人士,不僅清楚他們的喜好,還知道什麼方法最能有效吸引他們。
她打算一救弟弟月兌困就開始吸引顧客上門,然後她務必要使他的錯誤不再干擾她有條不紊的生活。博迪是個不負責任、不可信賴、喋喋不休、腦袋空空的笨蛋。她不敢想像如果繼續依靠他任何事,她會有怎樣的未來。
「你很清楚我不需要為錢結婚。」她告訴弟弟。「我只須把店開起來。我已經挑好了地點,存夠了——」
「那個舊貨店的愚蠢計劃?」他嚷道。
「不是舊貨店。」她冷靜地說。「我向你解釋過至少十次——」
「我不會讓你開店的。」博迪挺直身體。「我的姐姐不可以當生意人。」
「我倒想看看你要怎麼阻止我。」她說。
他威脅地皺緊眉頭。
她往後靠向椅背,沉思地望著他。「天啊,博迪,你把雙眼擠在一起的樣子看來真像豬。事實上,自從上次見面,你變得和豬愈來愈像。你重了至少三十磅,甚至四十磅。」她的視線往下移。「而且全胖在肚子上。你使我想到我們的國王。」
「那個大胖子?」他尖叫。「我才不像!把話收回去,潔絲。」
「不然呢?你要坐到我身上把我壓扁嗎?」她大笑。
他大步走開,用力坐到沙發上。
「如果我是你,」她說。「我會比較擔心自己的未來,而不是姐姐的言行。我可以照顧自己,博迪。但是你……我認為你才應該考慮和口袋飽飽的有錢人結婚。」
「只有懦夫、傻瓜和女人才結婚。」他說。
她露出微笑。「真像某個醉鬼蠢蛋在掉進酒缸前會對另一群醉鬼蠢蛋說的話,夾雜在男性常說的那些關于奸婬私通和排泄作用的俏皮話之中。」
她不等博迪搞懂那句話的涵義。「我知道男人覺得什麼好笑,」她說。「我曾經和你一起生活,還帶大了十個堂表弟。不論酒醉或清醒,他們都喜歡拿他們和女人常做或想做的事開玩笑,他們始終很迷排氣、排尿和排——」
「女人沒有幽默感,」博迪說。「她們不需要。上帝創造她們來開男人的玩笑,由此可以合理地推斷上帝根本是女人。」
他的語氣緩慢而謹慎,好像那些話是他辛苦背下來的。
「博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深度?」她問。
「你說什麼?」
「那些話是誰告訴你的?」
「我不是醉鬼蠢蛋,冷嘲熱諷小姐。」他自鳴得意地說。「我或許沒有世上最靈光的腦袋,但我看到蠢蛋時還認得出來。丹恩絕不是蠢蛋。」
「的確不是,他似乎是個聰明人。他還有什麼高見,親愛的?」
博迪停頓良久,想要判定她是不是在諷刺。一如往常,他再次判斷錯誤。
「嗯,他確實很聰明,潔絲。我就知道你看得出來。他說的話——哦,他的腦筋隨時都在動。真不知道他哪來的動力。他沒有吃很多魚,所以不可能是那個。」
「我猜他的動力是琴酒。」潔絲咕噥道。
「再說一次?」
「我說,我猜他的頭腦像蒸汽機。」
「想必是。」博迪說。「他不只能言善道,還很有賺錢的頭腦。據說他炒股票像拉小提琴,只不過丹恩演奏出來的音樂是金幣的叮當聲。而且是很多的叮當聲,潔絲。」
她毫不懷疑。根據各種說法,丹恩侯爵是英國的首富之一。負擔得起不經大腦的揮霍與浪費。但可憐的博迪,根本沒有能力奢侈,卻決心仿效他的偶像。
絕對是偶像崇拜,一如維塞在那封近乎語無倫次的信里寫的。博迪竟然竭盡他有限的智能來熟背丹恩的話,這就是維塞沒有夸大其辭的鐵證。丹恩侯爵已成為博迪的上帝……他卻帶領他直奔地獄。
☆☆☆
店門上的鈴鐺響時,丹恩侯爵沒有抬頭。他不在乎新來的顧客是誰,古董藝品店的店主錢拓奕也不可能在乎,因為巴黎最重要的顧客已經在他的店里了。身為最重要的顧客,丹恩期望、也確實得到店主全部的注意力。錢拓奕不僅沒有瞥向門口,甚至沒有顯出他曾看到、听到和想到任何與丹恩侯爵無關的事。
可惜漠不關心並不等于耳聾。鈴鐺聲一停,丹恩就听到一個熟悉的男性聲音以英國腔咕噥,接著是一個陌生的女聲輕聲回答。他听不出他們說什麼。崔博迪難能可貴地壓低了音量,即使這所謂的「低語」是隔著一座足球場都听得到的。
盡避如此,他仍然是北半球最大的笨蛋崔博迪,那表示丹恩侯爵不得不把交易延後。他不打算在崔博迪面前討價還價,因為崔博迪會說出或做出各種自以為在幫忙殺價、其實反而可能會抬高價錢的事情。
「哎喲,」那個足球場式的聲音說。「那個不是——天哪,真的是。」
篤篤篤,沉重的腳步聲接近。
丹恩侯爵忍住嘆息,轉身瞪視前來搭訕的崔博迪。
崔博迪戛然止步。「我絕對不是有意打擾,尤其是在和錢拓奕討價還價的時候。」他的頭往店主的方向頂一頂。「就像我剛才對潔絲說的,討價還價時頭腦必須冷靜,注意出價不要超過願意付的一半,尤其要搞清楚法郎換算成英鎊是多少。除了存心惹人生氣以外,我想不出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用英鎊交易。」
「崔博迪,我想我應該提過,你若不要嘗試計算,體質脆弱的你就可以少生很多氣。」丹恩說。
左前方傳來一陣悉窣聲和一聲悶響,他的視線轉向那邊。剛才那位輕聲細語的女人正彎著腰端詳珠寶陳列櫃。為了使顧客難以正確估價,店里的照明故意弄得很暗。丹恩只能確定那個女人身穿藍色外套,頭戴時下流行的那種裝飾過度的帽子。
「如果你在考慮買禮物給女朋友。」他繼續說,眼楮卻望著那個女人。「那麼我更要勸你抗拒計算的誘惑。女人的數學比男人好,尤其是跟禮物有關的時候。」
「那是因為女性的頭腦已經進化到比較高等的狀態,博迪。」那個女人頭也不抬地說。「她明白挑選禮物需要解一道極其復雜的道德、心理、審美,和感情的方程式。我不會建議區區一個男人去做如此高難度的嘗試,尤其是用計算這麼原始的方法。」
在令人不安的片刻里,丹恩侯爵的感覺就像有人把他的頭按進糞坑。他開始心跳加速,冷汗直冒,皮膚上泛起雞皮疙瘩,一如二十五年前在伊頓公學那個令人難忘的日子。
他告訴自己是今早吃壞了肚子。一定是女乃油酸掉了。
他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會被一個女人的輕蔑反駁搞得方寸大亂。就算發現自己誤把這個牙尖嘴利的女人當成昨晚和博迪共度春宵的妓女,他也大可不必因而驚慌失措。
她的口音顯示她是個淑女。更糟的是,听來還是個女學究。丹恩侯爵這輩子認識的女性沒有一個听說過「方程式」,更別提如何解它。
博迪靠近,用他足球場式的低語問︰「你懂她在說什麼嗎,丹恩?」
「懂。」
「她說什麼?」
「男人是無知的畜牲。」
「你確定嗎?」
「確定。」
博迪嘆口氣,轉向那個仿佛被珠寶陳列櫃迷住的女人。「潔絲,你曾經答應不會侮辱我的朋友。」
「我甚至沒有見到你的任何朋友,怎會侮辱到人家?」
她好像在凝視某個東西。飾滿花朵緞帶的帽子隨著她從各個角度端詳而歪來斜去。
「那你想不想認識?」博迪不耐煩地問。「還是你打算盯著那個破爛看一整天?」
她直起腰,但沒有轉身。
博迪清清喉嚨。「潔絲。」他堅決地說。「這位是丹恩。丹恩——可惡,潔絲,你的視線可不可以離開那個破爛一下?」
她轉過身。
「丹恩,這位是我的姐姐。」
她抬起頭。
丹恩侯爵頓時感到一股熱流從頭頂直竄腳趾,隨即全身冷汗直流。
「爵爺。」她短促地點個頭。
「崔小姐。」他說,但接下來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
在那頂怪帽子下是白皙無暇的鵝蛋臉、濃密卷翹的睫毛、眼角上斜的銀灰色眼楮、高高的顴骨、挺直縴細的鼻子,和略嫌豐滿的柔女敕紅唇。
丹恩侯爵向來識貨,一眼就看出她的完美並不符合英國的典型,但是既不盲目也絕非無知的丹恩立刻認出她獨特的完美。
如果她是一件塞佛爾瓷器、一幅油畫或一張掛毯,他會二話不說立刻買下。
在想要從她雪白額頭舌忝到縴細腳趾的癲狂片刻里,他忖測著她的價碼。
但他的眼角瞥見玻璃映出自己的影像。
他黝黑的臉孔冷酷嚴峻如惡魔,而他的內心就像外表一樣冷酷凶惡。他的靈魂就像達特穆爾高原。在那里,狂風暴雨吹打在嶙峋灰岩上,美麗的綠地竟然是能夠吞噬公牛的沼澤。
任何有點腦筋的人都可以看到告示牌寫著「放棄一切希望者方進入此地」,或是更為中肯的「流沙,危險」。
同樣一針見血的是,站在他眼前的是個淑女,這已是危險勿近的警告。在他的字典里,淑女是瘟疫、饑荒與災難的同義字。
恢復理智後,丹恩發現自己冷冷地凝視她想必有段時間,因為博迪顯然已因無聊而走開去端詳一組木雕士兵了。
丹恩連忙整頓思緒。「崔小姐,不是輪你說話了嗎?」他以嘲弄的語氣問。「打算談天氣嗎?我相信這話題應該是合于禮儀,或至少是安全的。」
「你的眼楮好黑。」她目不轉楮地看著他。「按理來說,它們一定只是非常深的褐色,但那種錯覺……是如此強大。」
盡避有種肚子被迅速捅了一刀的感覺,他還是面不改色。他從慘痛的經驗中學會了保持沉著鎮定。
「談話進展到私事的速度真令人吃驚,」他慢吞吞地說。「你對我的眼楮很著迷。」
「我情不自禁。」她說。「它們非常特別,黑到極點。希望我沒有令你不舒服。」
她淡淡一笑,轉身繼續端詳珠寶陳列櫃。
丹恩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毛病,但可以肯定她不太正常。他是惡魔之王,不是嗎?她應該驚恐地昏倒,再不然也該厭惡地退避三舍。可是她卻膽大包天地盯著他看,剛才甚至像在跟他調情。
他決定離開,到外面去思索這個問題。他朝門口走去,博迪轉身追上來。
「你太輕易認輸了。」博迪低聲說道,但聲音大到在聖母院都听得見。「我知道她罵了你,但不管是誰她都照罵不誤的。不是你對付不了她,而是她確實令人頭痛。如果你想去喝一杯——」
「錢老板剛剛得到一樣你會覺得有趣的自動玩具。」丹恩告訴他。「你何不叫他上發條操作給你看?」
博迪的四方臉露出歡喜之色。「就是你們說的那種東西嗎?真的嗎?它會做什麼?」
「你何不去看看?」丹恩建議。
博迪向店主跑去,立刻喋喋不休起來,但他那口怪腔怪調的法語讓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巴黎人听了都會想殺人。
讓顯然打算跟著他的博迪分心後,丹恩只差幾步就可以走出店門。但他的視線飄向崔小姐,她又看著珠寶陳列櫃里的某個東西。好奇心令他緩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