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安怡的日記
幾乎不敢相信今天是我的十九歲生日。離開父親家好像已經二十年,而不是二十個月。
不知道父親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他和他的堂佷丹恩侯爵聯手,盡一切可用的辦法抹去我的存在,只差沒有實際殺掉我。但記憶不像家族聖經里的名字,那樣容易涂掉。規定再也不準提起一個女兒很容易,但記憶不受意志控制,即使是柏家人的意志力,即使死亡那麼久,那名字與影像依舊長存于記憶之中。
我還活著,父親,活得好好的,但在我的寶貝女兒出世時,你的希望幾乎成真。我沒有昂貴的倫敦產科醫師為我接生,只有一個與我同年紀但已經生了三胎的孕婦。等梅荔詩要生時,我會充當助產士報答她。
我沒有死于產褥熱可以說是奇跡,這個寒傖社區里每個有智慧的已婚婦女都那樣認為。但我知道那不是奇跡,而是意志力的展現。我不能向死神屈服,無論他有多麼堅持。我不能丟下剛出生的女兒,把她交給我嫁的那個虛假不實、自私自利的男人。
約翰現在一定很遺憾我和莉緹都沒死。不管踫到的是什麼樣的小角色,他都不得不接下,然後盡力去研讀他少得可憐的台詞。我安排使他的薪資直接交給我。否則他賺的那一點點錢全部都會被他拿去吃喝嫖賭,我的莉緹就要餓肚子了。他極為不滿地埋怨我害他生不如死,後悔他試圖贏得我的心。
至于我,我因他曾贏得我的心和自己的極度愚蠢而深感羞愧。但我在離家出走時,只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孩。雖然我們家只是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但我像任何公爵的女兒一樣備受呵護和寵愛,也因此一樣天真。對葛約翰那種舌粲蓮花的英俊無賴來說,我是太容易上當的傻瓜。我怎麼會知道他激動人心的演說和熱淚盈眶的示愛,只是……演戲?
他也聰明不到哪里去。他視我為通往富裕安逸生活的車票。只因為在舞台上扮演過貴族,他就自以為了解英國貴族。他無法想像,柏氏這樣高傲的家族竟然會拋棄十七年來不曾有過一天苦日子的女兒,任憑她窮困潦倒。他真的以為他們會接納他︰一個再怎麼曲解定義都稱不上「紳士」的男人,因屬于低人一等的「戲子」而更加不光彩。
早知道約翰有那樣的妄想,我就會點醒他,無奈當時的我既困惑又無知。我以為他像我一樣了解,私奔斬斷我與柏家所有的關系,和解絕無可能,我們必須自力更生。
如果夫妻同心,我會心滿意足地與他一起住茅舍,與他一起努力改善生活。但努力與他的天性不合。我好後悔自己沒有習得一技之長。鄰居付錢請我替他們寫信,他們幾乎沒有人會寫自已的名字。我會做一些女紅,但對針線並不拿手。附近沒人請得起私人教師,更看不出私人教師的價值。除了偶爾賺到的零錢,我不得不依賴約翰。
我得及早停筆了,因為我發現我幾乎都在抱怨。莉緹從午睡中醒來,很快就會厭煩了用她滑稽的嬰兒語言自言自語。我應該寫她才對,她是那麼聰明、美麗和善良,可以說是嬰兒中的天才兼模範。有了她,我還有什麼好抱怨?
痹.寶貝,我听到了。媽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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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緹在看完第一篇日記時停下,因為她又快要失去自制了,她的聲音太高亢,而且在發抖。她坐在床上,背靠著昂士伍替她堆好的枕頭。他還把一張小桌子拖到床邊,把房間里大部分的蠟燭都放在桌上,好讓她有較充足的光線閱讀。
他起初站在窗前俯瞰庭院,听到她大聲念出日記內容時,驚訝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發現自己在朗讀時也很驚訝。
開始時她默默地匆匆瀏覽,渴望再看到多年前看過、卻不甚了解但依稀記得的詞句。短語特別醒目,不是因為她記得那些字,而是因為它們保存了母親說話的方式。她開始听到母親的聲音,那麼清楚,就像別人的聲音在她耳朵里響起,即使說話者並不在場。她只需要張開嘴巴,她的聲音就變成另一個人的聲音。不是她刻意模仿,而是自然發生的。
所以她一定是暫時忘了昂士伍,或是深陷于過去而無法顧及現在。確定小筆事全部都在而放心鎮定後,莉緹翻回第一頁,用失而復得的聲音朗讀——一項意料之外的禮物,重新獲得一項她以為永遠失去的寶藏。
痹,寶貝,我听到了。媽媽來了。
莉緹現在清楚地記得母親總是听到她,總是會前來。她了解鮑瑪俐對她孩子的感覺︰純粹、強烈、堅定不移的愛。莉緹知道世上有這種東西存在,她曾在母愛這個最安全的避風港內生活了十年。
她的喉嚨刺痛。眼中的淚水使她看不清楚日記上的字。
她听到他移動,感覺到床墊在他上床時下陷。
「這樣度過你的新婚之夜真淒慘,」她顫聲道。「听我哀哀泣訴。」
「你可以偶爾流露人性,」他說。「或者柏家有家規禁止這樣?」
溫暖的男性軀體移到她身旁,肌肉結實的手臂滑到她背後把她拉近。她知道這不是最安全的避風港,但目前似乎是,而她看不出假裝它是有何傷害。
「她溺愛我。」莉緹告訴他,模糊的視線依然盯著日記。
「她為什麼不該溺愛你?」他說。「以你特有的可怕方式,你可以很可愛。何況,身為柏家人,她懂得欣賞你個性中無法為外人所欣賞的駭人特質。就像丹恩一樣,他似乎也不覺得你有什麼問題。」他用傷心驚訝的語氣說出最後那句話,好像他的朋友今後一定會被當成十足的瘋子。
「我沒有任何問題,」她指向日記。「這里白紙黑字寫著︰我是‘天才兼模範’。」
「我倒想听听她還有什麼話要說,」他回答。「也許她會就‘如何管好這樣的天才兼模範’提供一些寶貴的意見。」他用肩膀輕推她。「繼續念吧,莉緹。如果那是她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具有撫慰作用。」
莉緹記得的確是那樣。他的靠近、他的取笑和摟著她的強壯臂膀也撫慰了她。
她繼續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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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爍的晨光與房間的陰影混合時,莉緹終于合起日記,愛困地歸還他的枕頭,然後倒在她自己的枕頭上。她沒有轉向他,但也沒有反對維爾做比較舒服的調整,把她拉過去使她背部貼著他的前身。等他使她舒適地依偎在他的懷里時,她已經呼吸均勻地睡著了。
雖然他通常都是在一般人已經起床工作或正要起床時才就寢,但此刻他卻感到比平時更加疲憊。即使習慣了荒唐度日,渴望刺激危險及其附帶的身心沖擊,但像這樣從早晨折騰到深夜也令他大感吃不消。
在這應該感到平靜的寂靜深夜,他卻覺得自己像船長兼船員,駕駛著船與狂風巨浪搏斗一天一夜後,撞上暗礁。
如果沒有那本日記,他可能已經把船駛入安全的港灣。
日記的內容就是害他沉船的暗礁。
听著妻子用別人的聲音娓娓誦讀時,他不只十次想搶過日記扔進火里。
柏安怡用來描述她悲慘生活的冷漠勇氣和嘲諷,令人不忍听聞。任何女人都不該需要那樣的勇氣與超然,任何女人都不該過那樣嚴苛的生活。她過一天算一天,不知道何時會遭到驅逐,何時會看到她僅有的財物被舊貨商運走,或今天的晚餐會不會是最後一頓。但她拿困苦開玩笑,把丈夫的丑事變成諷刺的趣聞,好像在嘲笑殘酷的命運。
只有一次,在最後一篇日記里,她寫出類似懇求憐憫的文字。甚至在那時,她都不是為了自己。她在過世前幾天寫下的最後那幾行幾乎無法辨認的文字,彷佛烙印在他的腦海里︰親愛的天父,請你照顧我的兩個女兒。
他想要忘記她的故事,就像他忘記許多其他的故事一樣,但它在他的腦海里扎了根,就像在柏家祖先定居的荒原上頑強生長的荊豆。
他把大部分人的話都當耳邊風,但這個過世十八年的女人的話卻深植在他心里,使他自覺像無賴和懦夫。她以勇氣和幽默忍受命運的捉弄……他卻無法面對在新婚之夜的發現。
他一逮到機會就跑去和丹恩吵架,急于用憤怒來抹煞另一件事。好像他必須忍受的惱人領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其實不是,只是這次玩笑落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莉緹,那種渴望是對其他女人不曾有過的。所以在終于和她上床之後,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感覺,又有什麼好驚訝的?
和別人,他只是。和妻子,那是。
她是作家。如果她處于他的地位,她會想出許多比喻來描述那個經驗,是什麼感覺,有什麼不同。他想不出任何比喻。但他是浪子,豐富的經驗使他分辨得出差異,能夠了解他的心已被卷入,知道這種情形叫什麼。
你愛上我了嗎?他曾經微笑著那樣問她,好像那個可能性令他好笑。當她沒有說出他想要的答案時,他不得不繼續微笑和打趣,但自始至終都知道刺痛他心的是什麼,以及為什麼比身體的傷害更痛。
傷害不過如此,愛也不過如此。
那和柏安怡所忍受的比起來,算得了什麼?和她女兒所曾忍受的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包不必說他知道的只是一小部分。薄薄的日記本不及他的手掌大。寥寥幾頁沒有多少內容,但大部分都很駭人,每一篇都間隔很久。他確信它只訴說了故事的最小部分。
他不想知道更多,不想感到比現在更加渺小。渺小、卑微、自私和盲目。
但若莉緹忍受下來了,不管那是怎樣的生活;他當然能忍受得了知道詳情。
但不是從她口中得知。她曾說不希望往事被挖出來,所以他不會逼她重提。
丹恩會知道較多的內情,無論喜歡與否,他都得說。他負有很大的責任。回答幾個問題是聰明絕頂兼無所不知侯爵起碼能做的。
維爾決定一有空就去找丹恩,必要時揍也要揍得他說出實情。
懷著那令人愉快的期望,昂士伍公爵終于在不知不覺中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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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維爾不必去找丹恩。下午三點左右,一從亞契口中得知公爵夫婦已經起床,丹恩立刻抵達把維爾帶去私人餐室,讓兩位夫人在丹恩的房間享用遲到的早餐。
「潔絲快爆炸了,」丹恩在他們下樓時說。「她一定要和我表妹私下密談,分享她折磨丈夫的經驗。博迪帶樸小姐去樸茨茅斯路買一些我的夫人堅持你的夫人一定得有的服飾,所以他不會在我們用餐時煩我們。潔絲和我會帶他們兩個一起回艾思特莊。你需要整頓你的家來容納一個妻子,你不會想要博迪在附近煩你。我也不想要博迪,但他不會太礙事,至少不會礙我的事。他會跟在樸小姐後面跑,難得他聰明地愛上了全宇宙唯一理解他的女子。」
維爾在樓梯上止步。「愛上?」他說。「你確定嗎?」
「當然不確定。我怎麼會知道?在我听來或看來,他都跟平時一樣白痴。但潔絲向我保證,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樸小姐身上。」
他們繼續拾級而下。丹恩大聲計算著要贈與樸小姐多少錢,如果她願意憐憫博迪並嫁給他。維爾則只听到「愛」在腦海里回響,很想知道丹恩夫人有沒有在別處看到同樣的徵兆。
「你異常安靜,」丹恩在他們就坐時說。「我們在一起整整五分鐘,你連半句挑釁的話都沒說。」
一個僕人在這時進來,他們點餐。僕人離開,維爾說︰「關于莉緹,我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斥我。」
「真巧,不管你要不要,我都打算說給你听。」丹恩說。「我準備打得你不省人事,把你弄醒,再把不成人形的你扔在椅子上。處于那種海綿般的狀態,你一定听得進我要告訴你的故事,甚至听得進少許忠告。」
「有意思。我正打算用類似的方法對付你,如果你決定像平常那樣惹人生氣。」
「就這一次,我體恤你。」丹恩說。「你使我的表妹成為公爵夫人,恢復她在這世上應有的地位。此外,你娶她的動機即使不高尚,至少不完全卑鄙。你對她出身的不關心使我感動,昂士伍,真的。」他露出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你這輩子就這一次表現出的品味,使我感動並深感驚訝。她非常瀟灑,對不對?大部分的柏家人都這樣。要知道,她的相貌遺傳自她的外祖父。柏斐德和我父親小時候十分相像。但斐德在十七、八歲時得了天花而破相。這一定就是安怡拿她女兒與我父親、而不是她父親相比的原因。她一定不知道斐德曾經是柏家很俊美的人之一,我們還沒有發現安怡的畫像。但是,如果有畫像,潔絲一定會找到。她有找東西的驚人天賦。」
維爾知道丹恩夫人找到和逼丹恩留下的「東西」之一是,他的私生子道明。轉念至此,維爾腦海深處波濤洶涌,冰冷的海浪拍打著充滿被棄置之想法的遙遠海岸。
他把那種感覺稱為「饑餓」,因此不耐煩地望向門口。
「僕人到哪里去了?」他說。「倒杯麥酒需要多久?」
「今天上午應付那些婚禮的賓客,使他們疲于奔命,」丹恩說。「或者該說是收拾尸體。中午我第一次下樓時,公共餐室里簡直是尸橫遍地,勾起念牛津時的美好回憶。」
僕人在這時出現,身後跟著另一個僕人。沉重的托盤使他們步履蹣跚,雖然只是兩人份的餐飲,但是兩個客人都身材高大,胃口也大。
因此,僕人走後一會兒,丹恩才開始說故事。但他沒有用華麗的詞藻或感傷的文句來添枝加葉地慢慢敘述,而是照維爾希望的方式,照男人的方式直接講述︰抓緊事實,井然有序,沒有離題地談到原因和最無益的但願。
但故事的內容就像維爾預料的那樣讓人不快,他的第一盤食物還沒有吃完,就已經倒盡胃口,因為他在那時听到馬夏西監獄的事。
他推開盤子。「她只告訴我她妹妹死了,沒說經過,也沒提起債務人監獄。」
「柏家人天生不輕信他人,也很能保密,」丹恩說。「莉緹顯然也一樣。她只用一句‘不希望往事被挖出來’來解釋對身世的守口如瓶。你知不知道她去了我的婚禮,就站在教堂台階上,卻始終沒有自我介紹?她到底在想什麼?難道她以為我會在乎她母親的事?」他皺眉瞪著他的杯子。「我的母親和一個航運商私奔,我和達特穆爾頭號蕩婦生的孩子就住在我家。難道她以為我會覺得她高攀不上我們?」
「別問我,」維爾說。「我對她的想法一無所知。」
他皺眉瞪向維爾。「我很清楚你的興趣在別處,你娶她並不是為了她的頭腦,你不能想像她或任何女人有頭腦。听我說,昂士伍,她們真的有。女人無時無刻不在動腦筋,如果你不想每次都被擊敗,我勸你趕快動動你遲鈍的腦筋,多了解你的妻子。我知道這有些困難,思考會破壞你脆弱的體質平衡。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就是想讓你容易些。我們男人必須團結在一起。」
「那麼言歸正傳,好嗎?」維爾說。「你剛剛埋葬了她的妹妹。」
丹恩從中斷的地方往下說,但對于莉緹因父親前往美國而投靠叔公夫婦後的生活,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一八一六年,她的父親遭人毆打成傷,最後傷重不治。因為他企圖和一個有錢的美國女孩私奔。但這一次,他們遭到追捕,女孩的兄弟救走她,私刑處置了葛約翰。
「我的表妹似乎隨葛士帝和葛愛菲旅游海外,」丹恩說。「兩位老人家在去年秋天過世。我打听到他們的一個僕人住在康瓦耳的馬拉遜鎮。收到你的結婚請柬時,我們正計劃南下找他。」丹恩拿起他的杯子一飲而盡。
放下杯子時,他的目光落在維爾的盤子上。「我會派賀德魯先生來倫敦見你的律師。希望你不會拒絕讓我對我的父親進行一點為時已晚的報復。為了使死者惱怒,我想要給莉緹嫁妝,賀德魯絕對會逼你簽署復雜和過分到足以使你的男性自尊尖叫的財產協議書。莉緹已經證明她能夠照顧自己,但我可以確定她不會反對讓子女的未來受到保障。」
「如果她反對,我會叫她去跟你吵。」維爾說。子女當然會有,他告訴自己,丹恩的要求只是習俗。嫁妝和財產協議可以俐落及合法地解決某些問題,為未來提供一定程度的物質保障。如果未來的其他層面令維爾困擾,如果他比平時更難以忘卻新的焦慮,那也只是目前礙于暈船狀態的內心所給予的暗示。但內心是丹恩看不到的。
「要我應戰,總得給我彈藥,」丹恩說。「我已經把你不知道的告訴你了,現在輪到你來滿足我的好奇心。我听過薩羅比對最近事件的說法,但似乎連他也不是全部都知道。我如坐針氈地想知道爬上梅蓮娜家的二樓這件事。薩羅比當時在那里嗎?」
「說來話長。」維爾說。
「我再叫些麥酒。」丹恩說。
侍者應召而至,酒杯被重新斟滿,維爾從醋坊街開始講他的故事。他當然沒有和盤托出,只拿說出的事開玩笑,而在自以為聰明地開人玩笑後,被戲弄的反而是自己又有何妨?
他不是第一個盲目撞上婚姻的男人。就像丹恩說的,那就像在黑暗中走進一扇門。丹恩當然該知道,他也走進了那扇門。
正因為如此,丹恩可以毫無顧忌地嘲笑好友的錯誤、狼狽和挫敗,用「大笨蛋」這類的昵稱叫他。丹恩毫不留情,但他們對彼此向來毫不留情。他們總是彼此侮辱和拳腳相向,那是他們溝通的方式。那是他們表達感情和理解的方式。
由于那是他們一貫的相處模式,所以維爾很快就放松下來。不安就算沒有完全消失,也在他與好友談話的時間被遺忘。
由于太像往日時光,所以維爾未能了解滄海已經變桑田,也是情有可原。他不知道六個月的婚姻生活使丹恩變得更加了解自己,而且能輕易地把這敏銳的覺悟用在別人身上。
因此,丹恩侯爵很想揪住好友的領巾,抓他的頭去撞牆。但他壓下那個誘惑,就像他後來告訴妻子的︰「他有莉緹,讓她自行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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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喚,麗姿,真是抱歉。」艾美申吟著說。
「沒什麼好抱歉的。」麗姿輕快地說,用濕布擦拭妹妹的額頭。「如果是比消化不良更嚴重的病,那你非抱歉不可,因為那會嚇死我。但嘔吐我不怕,無論吐得有多厲害。」
「我吃太多了。」
「你兩餐時間間隔太久,食物又烹調不當。我也想吐,但我的胃比你強壯。」
「我們沒趕上。」艾美說。「我們沒能趕上婚禮。」
確實如此。現在是星期四晚上。她們投宿在安斯伯里附近的旅店,離目的地還有幾英里。她們原本可以及時抵達利胡克參加婚禮,但艾美在星期三匆匆吃過午餐後半小時開始劇烈嘔吐。她們不得不在驛站下車。艾美虛弱到只能靠旅店的僕人抱她到樓上的房間。
她們以家庭女教師及其學生的身分旅行。麗姿穿上她的舊喪服,因為黑色使她看來比較老。她還從布列斯雷莊的書房「借」了一副眼鏡。她不得不從眼鏡上方看東西,因為她無法透過鏡片視物,但艾美向她保證,那樣使她顯得更加嚴厲。
「你不能再為婚禮煩惱,」麗姿說。「你又不是故意生病的。」
「你應該獨自前去。」
「你一定是神志失常才說出這種話。我們在這件事情里是一起的,艾美小姐。莫家人互相支持。」麗姿拍松妹妹背後的枕頭。「湯和茶很快就會送上來。你必須專心恢復體力。因為等你一好,我們就啟程。」
「不要回布列斯雷莊,」艾美搖頭說。「我們要先表明立場,一定要讓他知道我們曾努力要去參加婚禮。」
「我們可以寫信。」
「他從來不看信。」
隆瀾莊的僕人定期與昂士伍府的僕人通信。隆瀾莊的管家每季寫信給麗姿和艾美,因此兩個女孩知道現任公爵已經一年半不曾拆閱私人信件。在隆瀾莊,管家處理公爵的商業信件,在倫敦的昂士伍府,則由總管郝先生負責。
「我們可以寫信給她,」麗姿說。「她可以告訴他。」
「你確定他們結婚了嗎?消息傳得很快,但未必正確。也許她贏得比賽,他必須另外想法。」
「明天的報紙就會登,」麗姿說。「那時我們再決定怎麼做。」
「我不要回布列斯雷莊,」艾美說。「我絕不原諒他們,絕不。」
敲門聲響。「你的晚餐來了。」麗姿從椅子里站起來。「來的正是時候。等肚子有些東西,你的脾氣也許就會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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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莉緹和昂士伍在星期四深夜才抵達昂士伍府,但所有的家僕都在等他們。
等管家幫莉緹月兌掉外套時,其他的僕人已進入一樓門廳,以他們各自的方式站著。
莉緹突然很能體會威靈頓公爵在滑鐵盧戰役前校閱他的蹩腳軍隊時是什麼感覺︰他必須靠那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雜牌軍擊敗拿破侖。她注意到縐巴巴的圍裙和髒兮兮的制服,歪斜的假發和帽子,胡須隨便亂剃的下巴,從驚恐到傲慢、困窘到絕望的各種表情。
但她不予置評,專心記住名字和職位。與威靈頓不同的是,她有一輩子的時間來把這群士氣低落的烏合之眾變成令人滿意的家務戰斗部隊。
至于房屋本身的狀態︰即使沒有看到多少,她也察覺出它的情況比工作人員更可悲。
她並不驚訝。昂士伍待在府里的時間很少,而且像許多男性一樣,缺乏察覺灰塵、污穢和雜亂的能力。
結果證明,整潔的只有主臥室。這無疑該歸功于亞契。她在今天稍早發現,與外表——昂士伍的外表——相反的,亞契是非常挑剔的人。他只是不幸遇到不合作的主人。
由于總管郝先生和管家柯太太一介紹完所有的僕人,昂士伍就不耐煩地揮手要他們下去,所以是亞契帶莉緹去她的房間。她的房間緊鄰主臥室,顯然已經有多年沒人進去過。
昂士伍當然不想進去。當亞契打開公爵夫人的房門時,公爵往反方向進入他的更衣室。
昂士伍一走出听力範圍,莉緹就溫和地說︰「臨時通知,看來柯太太來不及整理我的房間。」
亞契瞥向四周。看到蜘蛛網從天花板角落垂下,鏡子和玻璃結了一層膜,灰塵厚得像覆蓋龐貝城的火山灰時,他的嘴撅了起來。「她本來可以整理,」他說。「但是她不敢動。」
莉緹凝視被亞契稱為更衣室的那個布滿蜘蛛網的陰暗洞穴。「我知道單身漢——有些單身漢——不喜歡別人亂動他們的東西。」
「許多僕人從第四任公爵的時代起就在這里,」亞契說。「有些僕人的家族為莫家工作了好幾代。忠誠是好事,但是日復一日無所事事,因為不知道該做什麼或不敢——」他突然住口,閉緊嘴巴。
「那麼說服他們采用我的方法會更容易,」莉緹輕快地說。「我們將從空白開始,既沒有定了型的管家,也沒有愛管閑事的婆婆。」
「是的,公爵夫人。」亞契說,然後再度閉緊嘴巴。
莉緹看得出來他有滿肚子的內情想要透露。她雖然好奇,但也知道禮儀禁止她慫恿他說。她注意到他在應付主人時可沒有這麼克制。今天稍早時,她听到他以便協助公爵穿衣以便咕噥抱怨,而且未必總是壓低了聲音。
「無論如何,任何改變都得等到明天。」莉緹走向通往主臥室的門。
「是的,夫人。」亞契跟在她後面走進主臥室。「但你需要女僕。我最好下去——」
「你這才來,」昂士伍重步走出更衣室。「我還以為你打算和公爵夫人閑聊一整夜。你把我的衣服弄到哪里去了?」
「你的衣服在你的更衣室,公爵。」亞契低聲補充了一些莉緹听不清楚的話。
「不是那些衣服,自以為是的混蛋。」昂士伍厲聲道。「我昨天穿的衣服,在我袋子里的那些。我只找到該死的襯衫和領巾,我的背心呢?」
「你昨天穿的背心在我那里,有待清洗。」亞契說。
「可惡!我沒有把口袋里的東西全部拿出來!」
「是的,公爵。我擅自拿出來了。你會發現你很寶貝的那些東西都在小漆器盒里——我去替你拿。」亞契走向更衣室。
昂士伍退後擋住包衣室的門口。「算了,我找得到那該死的盒子,我不是瞎子。」
「既然那樣,請原諒我告退,公爵,我正要下去叫個女僕上來。我應該拉鈴叫人,但不會有人知道誰該來或為了什麼事來。」
正要進入更衣室的昂士伍轉回來。「女僕?我要女僕做什麼?」
「公爵夫人需要——」
「在我的房間里就不需要。」
「公爵夫人的房間不能住人——」
「可惡,現在已經過了午夜!我不要一堆女人小題大作地在我身邊擾亂所有的事。」昂士伍好像終于想起莉緹的存在。他把憤怒的目光轉向她。
「真是的,莉緹,我們非在今晚開始那種愚蠢的舉動不可嗎?」
「不必,親愛的。」她說。
憤怒的綠色眸光再度轉向亞契。「你听到了。睡覺去,你明天有一整天的時間。」
嘴巴禁閉,亞契鞠躬離開。
房門關上後,昂士伍的表情稍微柔和些。「我能幫你月兌衣服。」他生硬地說。
「‘能’和‘想’不一樣。」她走向他,撥開他額頭的一綹頭發。「我以為那種興奮已失去了吸引力。你已經做過一次了。」
他緩緩後退,綠眸戒慎起來。「莉緹,你不要那麼……」他轉開視線,思索他想要的字眼。「親切,」他嘗試,接著皺起眉頭。「有耐心。」那個字顯然也無法令他滿意,因為他的眉頭皺得更緊。「我想知道你跟丹恩夫人談了什麼。丹恩說和折磨丈夫有關。」
「你和丹恩談了什麼?」
「你。」他試圖咧嘴而笑。「我必須和律師見面,簽字放棄生命和接受一筆嫁妝。」
「丹恩夫人跟我說了,我原本打算在回家途中跟你討論。」但她大部分路程都在睡覺。
笑容消失。「天哪,莉緹,我們非討論不可嗎?那就是你遷就我的原因嗎?如果是,那麼你是在浪費時間。這件事你得去找丹恩吵。」
她端詳他。沒有亞契的協助,他已自行月兌掉了外套、背心和領巾。那可能意味著那些衣物和他的靴子一起躺在更衣室地板上。他襯衫左邊袖口的袖扣還扣著,右邊的卻不見了,一個扯破的大洞說明了原因。她抓住他的手腕,指向撕裂處。
「如果你解不開,為什麼不叫人幫忙?」她問。「我們就在隔壁房間。」
他甩掉她的手。「別照顧我,我不需要照顧。」
她很生氣,但抑制心頭怒火,往後退一步。「對,我確信你也不需要一個妻子。」她走向窗戶。「看你設法想出該如何處置我,應該會很有趣。」
他踩著重步回到更衣室,砰地一聲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