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大亮,在床上睡得正甜的舒雪尹便被福寧拎起來。
于是她只能拖著無力的身子去打水,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花容」,任憑府里下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抱著水盆回到牡丹臥,還沒敲門,便听見里頭譏誚的男聲。
「好大膽的婢子,竟還要本王等的伺候。」
她以前是當護士的,沒當過婢女沒經驗好不好!況且待在布蕾身邊時,布蕾對她多好啊,把她當姐妹,什麼事都舍不得她多做,哪像他……簡直就像歷史中很機車的壞王爺!
但怒也只敢怒在心里,她已經沒勇氣以牙還牙了。
推開了門,舒雪尹抱著水盆慢吞吞地來到他身邊。「王爺,洗臉。」
李弼的寢房,十二扇錦門以繡簾代替糊紙,黑檀四柱大床就擺在深處,陳列珍寶奇列的藏寶格架在床邊,另一頭則是實木案桌,上頭雕畫著龍鳳呈祥圖,而李弼就坐在案前。
「本王等著。」
瞧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的錦榻上,一副等著被服侍的嘴臉,舒雪尹再看向他戴著手套的雙手。唉,這個人真可憐,連睡覺都戴著手套,潔癖到這種地步,人生怎麼會快樂?
嘆口氣,她準備將水盆擱在錦榻邊的矮幾上,豈料腳被地上紅氈拐了下,眼看著要朝他倒去,李弼快手扶住她的肩頭,穩住她的身形,然而盆中的水卻已濺出大半,潑濕他一身。
他黑眸緩轉,落在濕透的衣袍上。
舒雪尹驚得瞪大眼,趕忙站直身子,水盆一擱,四處張望,瞧見櫃子立刻打開,抓了件看似吸水力極強的布就朝他身上猛擦。
李弼卻快手扣住她的手腕,搶過她手中的布大喝,「妳好大的膽子!」
「奴婢知錯,王爺趕緊換衣吧。」水很冷耶∼要是他因此生病,她不是死得更慘了?
「妳居然拿本王的王爺綾袍當紗巾?!」他火大地將她推開。
舒雪尹踉蹌了幾步,這才仔細的看著那件朱紅色衣袍,就見上頭精繡鳳紋,且有細密織紋,看起來確實很珍貴,可是她又沒見他穿過,哪里會知道王爺綾袍長什麼樣子?
李弼一聲不吭的將綾袍丟在一邊,起身解下濕透的外袍和中衣,露出一身精干健美的體魄。
舒雪尹登時瞧直了眼。這男人明明就偏瘦,怎麼衣袍底下的身體這麼的線條分明……將軍哪,這真是將軍的體格……
「衣、袍!」對上她毫不回避的視線,李弼眸色更冷。
「喔!」她趕緊跑去找衣袍,拿了件素白繡銀絲的長衫來。
李弼一看,不但額顫青筋,就連眼角都抽搐了。「妳是急著想死,讓本王為妳穿上這件衣袍嗎?可妳憑什麼以為本王會為妳穿上這件衣袍?」
舒雪尹被罵得一頭霧水。「奴婢不懂。」她看過他幾次,都是穿白袍的啊,又錯了?
「這是喪服!妳是在詛咒本王嗎?本王家中早已無親人,妳是希望本王為誰穿喪服?!」
她一愕,看著手中的衣袍,回想起他之前雖身穿白袍,但袍身必定有繡紋,而這件……嗯,是白得太轍底了點。
「奴婢不是皇朝人,不是故意的。」她低喃著。
李弼置若罔聞,不等她動作,索性自己去拿衣物。
他從不讓人伺候生活起居,要她服侍,不過是惡意刁難,誰知道這丫頭笨得要死,讓他整得不夠過癮,反而還怒火中燒!
舒雪尹乖乖地站在原地,就怕又做錯了什麼,听著一旁傳來窸窣的穿衣聲也不敢動,直到沒再听見聲響,她才悄悄回頭,瞧他取下手套,露出底下的傷口,不禁更內疚了。
那可是她十成十的咬勁啊,肯定很痛。
「王爺,手上有傷口,別再戴著手套,這樣不透風,傷口很難愈合。」她輕步來到他身旁,看見傷口有點發腫,便探手輕觸,卻馬上被他撥開。
「妳踫什麼!」他惱咆著,下一刻卻又像是有異,瞪著手掌半晌,不由分說地又握住她的手,好一會,濃眉攢得死緊,像是遇上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舒雪尹沒把他的異樣放在心上,注意力全在他的傷上。「王爺,別戴手套,對傷口很不好的。」
不是她自夸,她可是鎮守急診室的護士,對于大小傷口處理可是很有一套的,可惜身邊半點工具都沒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妳又懂了?」他哼笑著松開她的手,若有所思地又看向自己的手。
「奴婢剛好懂一點。」
李弼橫睨著她。」藥在那里,去取來。」他指向衣櫃後方的矮櫃。
「好。」她取來藥,見他已坐在臨窗那頭的錦榻,便很自然地坐到他身邊。
瞪著她毫無主從之分的舉措,李弼蹙眉朝旁挪開一些,看她打開藥瓶,以指輕沾粉末,極輕柔地點在他手背上的傷口。
她一臉認真,羽睫似的長睫動也不動,恍若正聚精會神地做著什麼大事,不過是上個藥,需要這麼認真嗎?他冷嗤,卻見她自動自發地卷起他的袖角,為他昨天被鳥喙劃過的傷口上藥。
「……你這丫頭,倒是挺細心的。」他又哼,這回眸底卻蘊著笑。
「因為這是王爺為了救奴婢受的傷啊。」
「妳也知道本王是救妳?」
「……知道。」咬完他才知道的,就是因為這樣才內疚。
「妳以為本王良善到會隨便救個無關緊要的人嗎?」
「不知道。」她跟他沒有很熟耶。
聞言,李弼眉眼微抽,見藥已上好,隨即抽開手。」別以為妳知錯,本王就會饒過妳。」他將沾有血跡的手套遞給她。「沒洗干淨,就沒飯可吃。」是她自找的,誰要她說話如此不討喜?」這是本王最喜歡的手套,沒洗干淨,瞧本王怎麼整治妳。」
他笑著,清俊優雅,烏瞳卻深藏淡淡惡意。若真厭惡一人時,他是理都不理的,更遑論救人,可他有容人雅量,這丫頭卻沒有討好他的心思,惹惱他,是她自找的。
舒雪尹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滿心的自責,瞬間咻∼的不見了。
***
刷刷刷、搓搓搓∼
「有沒有洗潔劑啊?不然肥皂也可以啊∼」舒雪尹蹲在水井邊,洗到雙手發痛,卻沒法子除去上頭的暗沉血漬,不禁哀叫連連。「我好餓……」
瞪著手套,她左看右看,確定四下無人,便偷偷用手套表面摩擦井牆,用很輕很輕的力道細細摩擦,企圖摩去血漬,然而當她翻起手套一看,水眸差點瞪爆。
破了!這是什麼爛材質,怎麼才磨個幾下就破了?!
手套沾血沒洗淨就沒飯吃,那手套破了……這已經不是有沒有飯吃的問題了啊!
舒雪尹趕緊起身想要找總管幫忙,一回頭卻看見個眼熟的男子,趕忙欠身。
「眼熟的大哥,你能不能幫幫我?」
黎少秦看著她,搔搔俊白女圭女圭臉,想著該不該幫,但她一臉可憐兮兮,再加上鼻青臉腫,有點良心的人,都舍不得棄她不顧的,而他很有良心,所以──
「怎麼了?」他問。
「我把王爺的手套洗破了,不知道大哥你有沒有針線借我?」
黎少秦臉色頓時黑了一半。他一個大男人,哪來的針線?
然而瞧她急得快掉淚,他心一軟,嘆口氣,道︰「我去幫妳借吧。」
「謝謝大哥。」她喜笑顏開地不斷道謝。
黎少秦啼笑皆非,但想起她並非皇朝人,又不知他是官,也就大人有大量地不跟她計較,帶著她到前院,幫她借來針線,再帶她回牡丹臥。
「妳叫什麼名字?」一路上,他隨口問。
「奴婢舒雪尹。」
廳里,李弼正在用午膳,遠遠的就瞧見兩人並肩走在一塊,看似有說有笑,令他頓時失了胃口,等到黎少秦踏進廳內,他立即勾唇冷笑。
「看來本王派的工作太少,讓你閑得可以和本王的貼身丫鬟打情罵俏。」
細滑冷語讓聰明的黎少秦二話不說就跳開一個大步,離舒雪尹遠一點,再深吸口氣,換上個爽朗無比、很是無辜的笑臉。
「王爺,正在用膳?」
「不過是要妳洗個手套,妳竟也能勾搭人,挺行的。」李弼無視黎少秦問候,眼神直射向後頭慢吞吞的女人。
「勾搭?」有沒有這麼嚴重,才走在一塊,就算勾搭了喔?
「手套洗好了?」
「……還沒。」
「洗好了,妳才有晚膳可用。」
所以他直接決定她沒有中餐可以吃就對了?舒雪尹扁扁嘴,像可憐的小媳婦般垂下臉。
「那個……王爺,雪尹到現在還沒用膳?」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實在是教黎少秦于心不忍,忍不住問出口。
李弼濃眉微揚。「看來你是打算要另覓佳人了?」雪尹?她嗎?他連她叫什麼名字至今都未過問,而少秦不過才與她頭一回閑聊,就馬上模清她叫什麼名字了?
「沒有!王爺,天地良心啊,我的心里只有燕兒!」他不管了,管這小泵娘會落得什麼下場,他全都不管了!
「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對了,王爺,戶部尚書有事想跟王爺協議,正在主廳等著。」凡是想私下探訪王爺的官員,通常都會請托他牽線,可這並不是規矩,而是百官都怕遇到王爺心情不好,所以總是請他先試探幾分。
「請他過來。」
「是。」
黎少秦一走,廳里只剩下李弼和舒雪尹。舒雪尹偷偷地閃到角落,想要爭取一點時間趕緊縫手套,李弼也懶得睬她,垂眼細忖著她的不尋常。
她是布蕾皇後的宮女,不懂皇朝事,天經地義,但是她掛在腕間的扇子和手鐲……
「下官見過王爺。」
懶懶抬眼,對上戶部尚書誠惶誠恐的老臉,他面無表情的問︰「有事?」
「王爺,下官──」
「啊∼」
李弼回眸瞪了一眼,尖叫聲立刻停住,閉上嘴的舒雪尹趕緊又縮進角落里。
不耐地收回視線,他听著戶部尚書講解著宮中的花費,再加上軍餉,一大堆的金錢支出,實在是讓國庫變得很貧瘠等等,一席話他听得斷斷續續,因為後方的女人不斷發出引人好奇的聲響。
一下子小聲喊著完了完了,一下子又嘆聲連連,使他壓根無法專心。
「王爺?」
收回分半的心神,李弼懶睇著他。「是國師要你來的?」
此話一出,戶部尚書的老臉立即翻白,不擅長說謊的下場,就是一旦被戳中要害,就再也說不出話。
「都已經立後了,國師還不死心嗎?」
柄庫空虛不過是借口,金雀盛產金,武威震世,太平已數代,鄰邦皆自稱弟邦朝貢,南方歲貢連綿不斷,何來國庫空虛說法?根本是有人貪求西宛的豐富礦產,想要藉由立西宛公主為後,從中謀取好處。
「王爺,國師只是希望弄個名義,請皇上撤後。」被多人推進王爺府的戶部尚書震驚過後也懶得再掙扎,索性把眾人的協議說得透徹。「並非是下官要擾王爺用膳興致,而是下官被推舉出來,亦是萬般無奈。」
「喔,照你這麼說,偏向國師的官員不少?」柔軟口吻裹著邪氣。
戶部尚書瞪大眼,老臉更黑開始盤算著是否該倒地裝死。
王爺心細如發,擅兵法工心計,把人心當沙場演練,有時說話總愛兩頭推敲,像逗人似的兩邊包夾,此法是他最擅長且最喜歡的把戲,卻也是最令文武百官難以消受的手段。
而他,現在已經無路可走了。
「你要是敢閉上眼,本王就立刻派人到你府中翻找南方進貢的一對夜明珠。」隨著李弼慵懶的語調,戶部尚書臉色黑白變得很快。「連本王都未得到皇上如此賞賜,你道,你那對夜明珠怎麼來的?」
戶部尚書渾身無力,有股沖動想要就地自縊死一死算了。連他暗藏了一對夜明珠,也逃不過御鳳衙司的眼線?
「啊──」尖銳女音倏地竄出。
李弼瞇眼瞪去,就見那個非常吵的女人手指上扎著一根針,淚水啪啦滾落。
「不過是根針,也由得妳哭嗎?」他沒好氣地低斥。
「很痛……」她可憐兮兮地抽噎著。
仔細看,扎進了快要一公分,一公分耶∼
嘆口氣,李弼朝她勾勾手指,戶部尚書見狀,正準備先行告辭,可李弼又陡然回眸,烏瞳噙著淡淡怒焰,硬是逼得他再度乖乖坐下。
「妳到底是怎麼扎的?」見狀,李弼才回身抓起舒雪尹的縴白玉指。
「這手套很難縫啊,針鑽不過去,我只好多用一分力,結果就扎在手上了。」她淚眼婆娑,哭得楚楚可憐。
聞言,他頓了下,瞇起黑眸。「妳為什麼在縫手套?」
舒雪尹淚水立止。她真是蠢到不行,竟笨到不打自招!
可是再掙扎也沒用,她索性認命的拉起線的另一端,讓李弼清楚看見縫在手套上的縫線。那本來是一個洞,不知道為什麼,她愈縫洞就裂得愈大,她縫都縫不完。
李弼額間頓時青筋跳顫。「妳的針線活倒還不錯。」他笑得很虛假很有殺氣。
天真的舒雪尹見他笑了,也很天真的笑開。
「……是啊,縫東西是我最得意的家事了。」瞧,很整齊很工整唷∼
瞪著她,李弼抓著針,不由分說地抽出,這舉動,又讓她滾落了兩泡淚。
「都拔出來了還哭?」他不耐地連針帶手套一並丟在地上。
「痛∼」她扁了扁嘴,瞧著血珠不斷滲出,不斷擴散。
嗚嗚,好痛,她被家人保護得太嬌貴,害得她很怕痛,一點痛都難忍。
他沒好氣的嘖了聲,拉過她的指,輕含入口,將血水吸出,吐在一旁,又要再含一次,她卻二話不說地抽回手。
「這樣很不衛生耶。」她粉頰羞紅,指頭不斷在衣衫上摩擦著。
李弼眉眼抽動,抿出的笑意教人不寒而栗,戶部尚書已經坐立難安,守在廳外不遠處的黎少秦更是自動自發地退得更遠,這正是他為何選在外頭的用意。
「妳倒是很清楚怎麼惹惱本王!」
「我又惹王爺生氣了?」哪有?啊啊∼是指手套吧?「對不起,王爺,我不是故意要把手套弄破的,可是血漬洗不掉,你又不給我洗潔劑,放了一晚的血漬,天氣又冷,再加上這手套不知是什麼材質,真的很難洗耶!」
「誰跟妳說手套的事?」他咬牙低斥,沒注意到她的古怪用詞。
「不然咧?」她一臉疑惑,淚水還噙在眸底,我見猶憐。
李弼半點憐惜之心皆無,怒極反笑。「伺候戶部尚書用膳。」
他不快的是她接二連三的拒絕他!
「喔。」雖然搞不太懂他轉來轉去的情緒,但廳上只有一個陌生老者,瞧見茶幾上尚有一只空杯,她立刻倒滿茶水要端給他。
這時李弼不知從桌面拿了什麼,彈指朝她腳踝彈去,她立刻撲跌在地,茶水不偏不倚地賞了戶部大人滿身。
黎少秦瞧見這一幕,立刻轉開眼。他沒看見、沒看見∼
戶部尚書也不敢動彈。茶水嘛,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拍拍就算,只是他要不要順手扶這丫鬟一把?
「王府丫鬟笨手笨腳,惹你不快,任你差遣。」
听見李弼這麼說,舒雪尹的淚水又悄悄滑落。
討厭,她想要回家……來到金雀之後,她的人生好走樣啊∼
戶部尚書愣了下,連忙揮著手。「不,下官不敢。」
鳳凌王是出了名的隨心所欲,待人處世完全看心情,心情好時,會賞幾個笑臉,心情不好時,冷森如閻羅,大伙能閃多遠就閃多遠,只是……他現在看起來心情不好,偏又笑著,要如何處理?
「你說不敢,是指你生她的氣,卻不敢對她動私刑?」他笑得戲謔。
「不不不,下官絕無此意,不過是茶水罷了,不礙事。」戶部尚書更激動了,趕緊起身,只想要快快離開,免得惹禍上身。
「本王給你機會,你可以賞她幾個巴掌,本王不會阻止。」李弼斂笑,冷眸含銳。「若不動手,就代表你對本王有所忌諱。」
可問題是,他若是打了,就是自找死路吧?戶部尚書無言地看著他。
向來獨來獨往的鳳凌王,居然跟皇後要了個宮女,這是在朝中流傳著,眾說紛紜,但百官有致一同地認為,這女子在鳳凌王心中絕對有其分量,所以,他怎敢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嘆口氣,他說︰「王爺,國師希望百官聯合上奏,懇求皇上撤後,希望王爺也能一並上奏。」反正王爺就是要他招,對不?
「喔?」李弼慵懶揚眉。「本王問你府上丫鬟的事,你是說到哪了?」
面對他似笑非笑的眉眼,戶部尚書就算搞不清楚狀況,還是牙一咬,朝仍趴在地上的可憐婢女道︰「大膽奴婢,今日妳對本官如此放肆,他日若是離開王爺保護,必將妳碎尸萬段!」
撂完很沒殺傷力的狠話之後,他立即拱禮,也不管李弼準不準,便快步離去。
不了解狀況的舒雪尹緩緩爬坐起身,呆呆地想著戶部尚書很虛的狠話,喃喃自問︰「我得罪大人了?」
可是又不是她故意打翻茶水,而是她的腳踝好像被什麼東西打中了……她瞥見地上似乎有顆花生米,但隨即被一只錦靴踢開。
「對,是妳得罪的。」錦靴的主人,語氣听來很愉快。
她欲哭無淚,但立即又打起精神。「沒關系,他應該知道我也得罪王爺,在王爺還沒整夠我之前,他是整不到我的。」
聞言,李弼不由得低低笑開。「妳這丫頭有趣。」
他就是要戶部尚書恐嚇她,就是要她知道別妄想私自離府,沒想到她看得挺開的,好像不管他怎麼整治她,她自有一套想法,讓她可以把笑意繼續掛在臉上。
她身上有著其他皇朝女子不會出現的朝氣,那樣精力旺盛,水眸澄而無懼,想法天真卻又積極。
可為何他要為她如此費心?
不解的皺起眉,察覺她直盯著自己的視線,他莫名的有些尷尬,只得低喝,「妳好大的膽子,敢這樣盯著本王?」
咦?連這樣看都不可以喔?舒雪尹趕緊垂下臉。
「餓嗎?」他問。
她水眸乍亮,用力點點頭。
「吃吧。」
桌面擱上數道菜,有糕餅,更有多樣菜色,看得出王爺府的伙食相當好,光是用看的就教她食指大動,但是──「其實,奴婢沒有很餓。」
她裝作不在意的表情,肚子卻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羞得她趕緊壓住肚子。
李弼凜目瞪著她,這時廳外傳來腳步聲,就見黎少秦像只哈巴狗般地跟在公孫燕身邊走進門。
「下官見過王爺。」公孫燕身著御鳳史赭紅武官袍,黑色革帶上懸佩長劍,雙手拱禮。她余光瞥見有顆小頭顱不斷朝自己移近,仔細一看,是昨晚被王爺所罰的奴婢,于是二話不說退開一步,不願與她太接近,以免惹禍上身。
「妳在干麼?」李弼冷聲問。
舒雪尹一臉崇拜。「原來女人也能當官。」
昨晚遠遠看見她時,還以為她只是長得很像女人而已,今日天色大白,才真的確定人家是貨真價實的姑娘家。
「……是王爺提拔。」又再退兩步,公孫燕麗眸瞪著她,直想剖開她的腦袋,看看里頭裝什麼,否則怎會蠢到敢無視王爺。
「王爺提拔就可以當官?不是的吧,應該是妳自己也很有本事呀。」舒雪尹崇拜到不行,小臉寫滿著羨慕。「唉,如果我也可以跟妳一樣就好了。」自己能自保,而金雀皇朝的女子又能當官,害她也好向往這種生活。
「就憑妳?」被冷落太久,李弼冷嗓更沉。
舒雪尹瞬間垂下肩頭。其實,她也算是做了件大事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把王爺給咬傷的。
扁起小嘴,她老牛拖步地回到他的身後。
鮑孫燕看了她一眼,隨即走到桌前。「王爺,歡喜日即將到,國師規劃了今年的路線,由下官負責戒備。」
歡喜日,是皇城未婚男女求愛的慶典,每年都會規劃一處大道,供男女們以舞示愛。男子以扇起舞,女子若是兩情相悅,接下扇子後,還跳一支鳳舞,便代表兩人婚聘互定。
但往年曾經發生過女子不接扇,卻被強行擄走的情況,使得這幾年皇城衛官必須列隊鎮守。
鮑孫燕雖是御鳳衙司的御鳳史,但亦是皇城衛官一員。
「嗯。」李弼興致缺缺地懶應著,想了下,才又漫不經心地問︰「妳可用過膳了?」
她一愣。」下官尚未。」
「坐著一道吃吧,方才被戶部尚書和一個臭鴨頭給擾得胃口全失。」說到臭丫頭時,李弼的語氣相當重,讓後頭的舒雪尹又想要躲到角落去。
「謝王爺。」公孫燕拱手坐下,黎少秦立刻坐到她身旁,拿起糕餅要喂她。
「啊∼」
可公孫燕卻視若無睹,自己拿了塊餅送入口,黎少秦見狀,只能無奈的吃糕餅泄憤。
「王爺,這糕餅很好吃。」他雙眼發亮的稱贊。
「可不是?」李弼哼了聲。「就有人不識好人心。」
「……」原來他昨晚拿糕餅給她吃,並沒有整她的意思啊?可不能怪她,是他欺負人在先,怎能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況且,昨晚的茶根本就是有問題,要不然她怎麼會喝下之後就四肢無力地平趴在地?
「燕兒,歡喜日那晚,不知道妳有沒有空?」黎少秦替心上人斟茶獻殷勤。
「沒空。」
「我要跳舞給妳看耶∼」他哀怨地抱怨。
「不用。」公孫燕很酷,完全不給情面。
「跳舞?八德舞嗎?」舒雪尹月兌口問。
「唷,妳這初旭人也知道皇朝八德舞嗎?」黎少秦以身為皇朝人為榮,萬般驕傲皇朝的各式禮俗。
「嗯嗯,我听過,可沒見過。」母親床邊的故事里,提過攝政王跳八德舞的那段,可用說的要如何體會呢?當然要用雙眼去瞧呀。
「那好,歡喜日那天,我帶妳開開眼界,那天──」黎少秦說得口沫橫飛,突地瞥見主子冷沉的眸色,立即就地毀誓。「那天我要跟燕兒一道巡邏,可能顧不了妳,若是妳真有興趣,可得要跟王爺說聲才成。」
舒雪尹粉顏喜色瞬間褪盡。跟他說?別作夢了好不好?他連飯都不給她吃,哪可能這麼好心地放行?
「吵死了。」李弼突道,不耐地低斥,「妳的肚子真吵,去吃東西,再吵本王,瞧本王怎麼整治妳!」
「是!」舒雪尹二話不說地沖到桌前,卻發現公孫燕和黎少秦以極古怪的眼神看著她。「呃……我的臉還是很恐怖嗎?」
不然,為什麼要用這種見鬼的眼神看她?
黎少秦驚訝的張大嘴,公孫燕立刻塞了塊糕餅進去,讓他感動得快要飛上天,完全忘了追問王爺為何允許一個奴婢與他們同桌用膳。
「不知道要怎麼稱呼兩位?」舒雪尹小口小口吃著東西邊問。好歹也見過幾次面,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樣不是很尷尬嗎?
鮑孫燕和黎少秦又是一愣,直覺這奴婢不知是少根筋,還是初旭的禮教本就散漫,才會讓她說起話來尊卑不分。
「少秦是本王的親信御鳳郎,公孫是本王的義妹御鳳史,妳往後見著兩人,直喚官名即可。」李弼淡道。
「好。」御鳳郎、御鳳史∼她在心里默背,卻見李弼的視線直落在她臉上。喔喔,難不成王爺對她有一絲絲的愧疚,也知道他整人整得過火了?「王爺?」
「妳想去歡喜日?」
「嗯。」
「妳有心儀之人?」
「嗄?」這跟心儀之人有……啊啊,她想起來了,母親說過,八德舞是求愛舞嘛!「不是的,奴婢只是听過有八德舞這麼一件事,很想要瞧瞧就是了。」
雖然她很想回家,但對皇朝一些習俗也是極有興趣的,能親眼看見,那是多麼開心的事啊。
「本王可以帶妳去。」
「真的?!」她喜出望外。
「但妳必須教本王,那日摔本王的招式。」
「……其實,那個招式如果王爺有所防備的話,肯定是動不了王爺的。」她小口吃著,覺得很傷腦筋。要是教他時,她不小心又把他摔過去,那是不是又要死得更慘了?
「是嗎?」
聞言,公孫燕自動請纓。「王爺,倒不如讓下官跟她切磋吧。」
「不不不,燕兒,妳不知道那一招有多狠,要是摔傷妳,我會很傷心,倒不如讓我來吧,我皮粗肉厚,摔個幾次也沒關系,況且,妳也知道我的能耐,想摔我,真的沒那麼容易,我又不是──」話到最後,黎少秦很愛惜生命的繼續埋頭吃飯。
李弼瞇眼瞪了他半晌,才問身旁的舒雪尹。「妳意下如何,雪尹?」
「好吧。」反正只是教而已。
于是吃過飯後,一行四人就到廳外的黃土廣場上,舒雪尹開始講解細部動作,說到最後,李弼微揚起眉。
「這原理倒是和角抵有點類似。」他曾經听聞,但沒玩過。
「嗯,同樣是如何運用最小的力道,給予最大的破壞,練到黑帶的人,可以輕松的四兩撥千金,破壞力更大。」她小時候身體不好,所以媽媽要她去學柔道,還有一些足以防身的空手道。
「黑帶?」黎少秦皺起眉。
「就是很厲害的意思。」她干笑。
「喔∼」
「那麼,要正式來了嗎?」她笑問。
鮑孫燕取下腰間佩劍,兩人對立拱禮後,瞧她毫無防備,全身都是破綻,于是公孫燕率先攻擊,一個箭步向前,而舒雪尹立即以手隔開她的右手,順勢反轉,以肩架上公孫燕的腋下,順勢將她摔倒。
砰的一聲,一旁的黎少秦也看傻了。
「對不起,還好嗎?我有稍微控制,應該不會太痛。」舒雪尹趕緊將她扶起,順便幫她拍背上的塵土。
「燕兒,我幫妳報仇。」黎少秦氣呼呼地走來,可沒兩步就被李弼拎著丟到一邊。
「本王和妳切磋切磋。」
舒雪尹不禁嘆了口氣,行完禮後,她迅速向前,環住他的腰,他沒料到她有此動作,愣了下,于是……
他再一次躺在地面,仰看萬里無雲。
現場鴉雀無聲,舒雪尹輕輕地蹲到他身旁,很戒慎恐懼地問︰「王爺,你還好嗎?」
李弼抿嘴不語。
「其實,柔道雖可以柔克剛,但不代表就真的只有柔,也是可以采取飽擊姿態的,但我不夠高,不好抓你的衣襟,所以改抓你的腰,希望你不會介意。」希望不要因為再次被她摔一次,就不讓她去歡喜日啊。
李弼皮笑肉不笑,弓起雙腳蹬地而起,背後已是一片髒污,但無損他再次挑戰的決心。
「再來。」
「……王爺不可以翻臉喔。」
「本王是那種人?」
是啊,就是很會記恨的那種啊∼她苦兮兮地笑,眼見他攻勢已起,只得沉穩對陣,單手拂開他的掌勁,手卻發麻痛著。這人到底是想要切磋,還是想要順勢殺她呀?有沒有這麼大的仇恨?
然而待她有機可乘,鑽入他懷里,想反身給他一記過肩摔時,他竟文風不動,于是她腳下反勾,想掃他下盤,又發現他堅固如牆,反手想要肘擊,更被他大手箝制,瞬間,她被困在他懷里,動彈不得。
雖然她不算是柔道頂尖高手,但好歹也是黑帶,而他……好吧,能當上王爺的,應該都有兩把刷子,她輸的話,好像也是剛剛好而已。
于是,舒雪尹放棄掙扎,心悅誠服。「舒雪尹認輸。」
可等了半晌,身後的男人半點想要放開她的意思都沒有,她不解地仰起小臉,便對上他黑潤瞳眸里的古怪痕跡。
「王爺,怎麼了?你會覺得頭暈嗎?會不會覺得頭有點痛,身體有點使不上力?」看他臉色古怪,她不禁擔心起剛才摔他那一記,不知道有沒有傷到他的頭。
顱內出血致命的速度並不快,但一開始沒癥狀,等到有癥狀時就來不及了,在睡夢中走得人多的是。
「妳真吵。」李弼沒戴手套的大手直接扣在她滑膩的皓腕上。
丙真不是他的錯覺,他是真的讀不出她的過去。
舒雪尹才鼓起女敕女敕的腮幫子要抗議,就听他說︰「手套,妳決定怎麼處理?」
她臉色遽灰。不是已經忘了,干麼還想起來呀?手套、手套她還能決定怎麼處理?那根本就被她給洗壞了,他現在問,擺明了又要欺負她吧?
瞧她扁嘴扁得好哀怨,李弼不由得笑開,暫且將讀不出她心思的事丟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