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曼公主的武士 第一章
作者︰碧蘿

通往伊林梅爾邊境的魔鬼沼澤,是這個國家里為數不多的險惡之地,尤其在雨水充沛的夏季,平緩如鏡的沼澤上生滿茂密的綠草,而在那生機盎然的植物之下,卻隱臧著通往地獄的無底深淵。

原本沓無人跡的沼澤,此刻正有一行人馬在艱難地跋涉。

這行冒險者約七百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部分男人騎馬,婦女和兒童則全部擠在十幾輛簡陋的馬車上,剩下的全都步行。由于連日的陰雨,沼澤變得更加泥濘,探路工作的困難度大幅增加,連帶隊伍的行進速度也無可避免地慢了下來。

自從半個多月前政變發生,安芙娜王後就帶著一雙兒女和數十家忠于國王的貴族,在星宮禁衛隊的護送下逃離都城帕西法爾。一路上經歷追殺、月兌隊、疾病的重重折磨,人數由兩千人驟減至七百四十于人。

進入魔鬼沼澤之後,追兵停止追擊,而亡命者卻不能止步,只要能穿越魔鬼沼澤,他們就到達道林境內,雖然情況未必好轉,但至少暫時獲得安全了。

隊伍緩慢地、沉默地前進著,突然,最前方傳來一聲尖銳的慘叫和急切求救聲,然使驟然而止,仿佛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截斷一樣,停滯的隊伍騷動起來。

一匹黑馬艱難地折返至隊伍中段的馬車前,中間一輛較為寬大的馬車挑起半幅窗簾,探出一張高貴蒼白的臉。「西蒙,出了什麼事?」

騎士向車中的貴婦恭敬行禮,「陛下不用擔心,是前頭探路的人陷進沼澤,臣下已經另外派人擔任這項任務了,再一天,我們應該就可以穿過魔鬼沼澤到達道林的查拉斯特。」

身為王室兼衛隊隊長的西蒙•德•莫爾,負責在逃亡中指揮戰斗、警戒與探路,為了使大隊人馬能夠安全地通過這片沼澤,已經有四名忠誠的士兵犧牲在深不見底的綠色深淵下。

「辛苦你了,西蒙。」安芙娜王後疲憊地嘆口氣,神情是掩飾不住的焦慮與無助。「希望這可怕的旅程早日結束,否則莎曼……」

「公主殿下的病情很嚴重嗎?」西蒙關切地問。從逃離帕西法爾以後,八歲的莎曼公主就發起高燒,在叛軍毫不放松的連番追殺下,根本沒辦法在某地停留醫治。

「莎曼一直高燒不退,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這幾天都吃不下食物,再拖下去,只怕、只怕我就要失去她了……」安芙娜王後的憂心已然到了快發狂的邊緣,倚靠仰賴的夫君己經慘死,如果再失去珍愛的幼女,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活下去。

「陛下請寬心,公主殿下一定會平安無事的。」面對王後的憂慮,即使忠誠如他,也無法說出什麼有力的安慰,心里始終懷著種失職的自責與內疚。

「求戈瓦普迪大神保佑莎曼吧。」安芙娜王後將雙手扭絞得發青,痛苦地喃喃自語,此時此刻,人力已無能為力,只有向虔信的神只祈求,但願伊林梅爾的守護神能夠挽回這脆弱無辜的小生命。

西蒙無言地向王後行禮告退,返回最前方,現在他能做的,就是盡快帶領大家走出魔鬼沼澤,早一刻到達,或許莎曼公主就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

第二天的日落時分,流亡者們終于擺月兌那片綠色惡魔的糾纏,在付出九條人命的代價後,七百三十四名幸存者來到鄰國道林的查拉斯特。

這是個邊境的小鎮,人口只有一千多,駐軍三百名,隸屬于地方警備隊,隊長馬爾斯已經接到都城提耶的秘密命令,不得干涉這些伊林梅爾前王族的事。

所以當他們到達時,既未受到任何盤查與阻撓,也未受到符合身分地位的迎接與禮遇,基本上是種冷漠的無視態度。

大部分人在鎮外的荒地扎營,三位王室成員以及十于名貴族則住進鎮上唯—一家客棧,之後客棧老板被吩咐去請鎮上最好的醫生,很快地,他帶來一名四十上下,身材瘦高,眼楮凹陷,像鬼多過像人的男子。

此人自稱專醫各種疑難雜癥,開出的診金高得離譜,盡避對這種荒僻之地的醫術抱有極大懷疑,但莎曼的病情已經到了讓隨行御醫喬菲爾德束手無策的地步,也只有讓他試一試。

「殿下的病十分古怪……呃,應該說是極為罕見,姑且稱之為寒熱癥吧。」這位「神醫」仔細查看了病人之後,皺著眉頭思考很久,終于說出一句含糊不清的結論。「高燒不退,導致神智昏迷無法進食,嗯嗯,這樣下去很危險……」

只要不是瞎子,任誰都能看出莎曼病得很嚴重,他有說等于沒說。

「醫生,現在需要的是治療方法!」維德公爵卡特•德•貝斯塔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治療方法不是沒有,不過……」「神醫」眨眨渾濁而凹陷的小眼楮,目光閃爍。「恐怕很難做到。」

「只要能救我的女兒,任何代價都沒關系!」安芙娜王後雙手握住女兒滾燙的小手,臉上表情急切而狂亂。

尼奧王于站在母親身邊,嚴肅地看著「神醫」,雖然只有十三歲,他卻早已具備了一名君主所需要的冷靜與鎮定。

「高燒不退是因為身體里的無名熱毒發散不出來,現在只有找一個與殿下差不多大的孩子,讓他與公主肌膚相貼,將公主體內的熱毒都吸走,到明天早上如果退燒,公主就沒事了。」「神醫」一本正經地說︰「我要提醒一句,公主殿下退燒後,那個孩子卻可能會死,所以說,這個辦法恐怕很難做到。」

听到這種療法,屋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大家互相看著,誰也說不出話來。

流亡的隊伍里有孩子,不過都是貴族的少爺小姐,即使忠心耿耿,也做不到用自己的兒女代替公主去死,那麼,找一個鎮上的窮人小孩?即使是窮苦人家,怕也不肯讓自己的孩子去賺這種賣命的錢吧。

安芙娜王後的眼楮看向維德公爵——他的女兒比莎曼大兩歲。

維德公爵的眼垂下來,躲開了她的視線。

瓣登侯爵的頭低得幾乎要把脖子折斷——他有一個十歲的兒子。

布羅男爵、法蘭克子爵、貝里尼爵士……凡是有子女的貴族,沒有人敢看王後的眼楮。

一個母親的絕望眼楮。

「母後,讓我來救莎曼。」尼奧王子把手放在母親的肩頭,很輕也很堅決地這麼說。

但是安芙娜王後大聲叫起來,「不!不行!」她放開女兒的手,抓住兒子的胳膊。「你是霍恩家最後的希望!你絕對不能冒這種險!」

是的,他不但是莎曼的哥哥,也是新月王朝唯一的繼承人,是伊林梅爾復國的火種,無論如何,安芙娜王後都不會忘記這一點。

「醫生,」一直靜靜站在角落不出聲的西蒙突然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你能肯定這種療法有效嗎?」

「當然!」「神醫」仿佛是受到天大的侮辱,翻了翻白眼,瘦削的臉上滿是自傲。「這可是我的家傳秘方,從我祖父的祖父開始……」

他的話梗住了,因為一柄雪亮鋒利的長劍正擱在他的脖子上,離喉結不到半寸,冰涼的寒氣激得他起了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劍的主人微笑著問︰「那麼,你可以對著這把劍發誓嗎?如果我的小主人治不好,它將會飲盡你的血。」

「神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眼光直勾勾地盯著這位和藹微笑著的黑發武士,點了點頭。

收起了劍,西蒙向王後行個禮,「陛下,臣下會找到合適的人來救公主殿下的。」

「神醫」的臉色已經白到不像人,嘴唇顫了顫,又緊緊閉上。

*********

西蒙獨自騎馬來到鎮外的營地,只見一片破爛的帳篷中間燃著篝火,婦女們正在忙碌地準備食物,男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火堆周圍,小聲交談著,疲倦而饑餓地等待著晚餐。

他勒住馬,立在暮色中默默地注視著人群,一貫嚴肅的眼中奇異地浮現一絲猶豫,但是當他看到那抹從火堆旁向他跑來的身影時,眼中的猶豫變成了堅定,他跳下馬,等著那抹身影跑到他面前。

「西蒙大人!」少年氣喘吁吁地站在西蒙面前,以貴族的禮節向他行禮。他約莫十一、二歲年紀,有一頭和西蒙一樣的黑發,眼珠則是黑中帶著深棕,像上等的煙水晶。健康的褐色皮膚緊繃,勾勒出少年縴瘦而結實的體形,俊秀的臉孔寫滿不加掩飾的驚喜;「您是來找我的嗎?」

「羅亞,」西蒙的語氣很溫和,帶著一種長輩對孩子的溫情。「這幾天還好吧?」

「和其他人一樣好。」羅亞有些靦腆地咧嘴一笑,驕傲地挺了挺胸膛。「您不用擔心,我能照顧自己。」

西蒙伸出寬厚的手掌揉了揉他的頭發,「你一向是個好孩子。羅亞,事實上,我有件事想要你幫忙。」

「請您盡避吩咐,西蒙大人!」他的眼楮頓時亮了,能為自己崇拜尊敬的養父做事是他最大的快樂。

「你知道莎曼公主病了,病得很嚴重,現在只有你能夠救她。」

「我?」羅亞驚訝地睜大雙眼,「可我不懂醫術啊。」

「不需要懂,孩子,那與醫術無關。」西蒙微微苦笑,「不過或許會很危險……你願意嗎?」

羅亞毫不猶豫地點頭。

西蒙悄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伸臂將他舉上馬背,自己也翻身騎上去。「那麼,跟我來吧,孩子。」

*********

即使威勢權柄已不復當初,但是面對從前高高在上、不可仰望的貴人們,羅亞仍有些忐忑不安。

他想不出這些宛如雲端眾神的尊貴之人,為什麼會要他這個身分低微的小廝效勞,也想不出絲毫不僅醫術的自己要怎麼救一個垂死的病人?而且一進門,這些貴族就死命地盯著他看,羅亞覺得自己像是被關在籠子里供人觀賞的野獸,渾身不自在。

「你說的合適人選就是這個小家伙嗎,莫爾勛爵?」

一道刺耳的聲音在右前方響起,是戈登侯爵。

「是的,羅亞是我的養子,今年十一歲,他願意為公主殿下治療。」西蒙既無得意也听不出猶豫,很平靜地說。

「原來是養子我還在感慨莫爾勛爵竟然如此忠誠,願意將自己的孩子獻出來哩。」有些發酸的譏諷出自布羅男爵之口,他也是王室禁衛隊的成員之一,不過凱因國王和安芙娜王後對他遠不如對西蒙倚重。

西蒙眼中瞬間閃過一道近乎苛烈的怒火,「假如布羅男爵同意,我很願意讓您來表現對殿下的忠誠。」

布羅男爵的臉色先是蒼白然後通紅,他也有個五歲的兒子。他緊閉上嘴,眼神懼怒而羞窘。

「據我所知,莫爾勛爵您的養子是個吉德賤民吧?」查理斯子爵不懷好意地陰笑,他一向與布羅男爵一個鼻孔出氣,嫉妒西蒙的得寵。

羅亞原本垂著頭靜靜地听他們說話,此時猛地挺直了背脊,昂起頭,那雙澄明的深棕色眼楮一下子變得深沉而冰冷。

吉德賤民……難道即使是在異國的流亡之途,他依然不是個可以獲得承認的平等之人嗎?

在霍恩家族統治伊林梅爾漫長的四百年歷史中,同任何國家、任何世代一樣,也曾無數次地因為王位之爭而發生過篡奪、叛亂、父子反目、手足閱牆等種種陰謀與爭斗。勝利者當然高踞寶座掌生殺大權,失敗者則往往賠上全族的性命,甚至還連累許多無辜的人犧牲。

其中一次兄弟之間的王位爭奪最為慘烈,當弟弟最終坐上至尊之位後,他對昔日的政敵采取堪稱殘酷的報復,不但下令將兄長一家活活燒死,處決了一大批擁護兄長的貴族,而且下令將政敵們的親屬及領地內的佃農全部貶為賤民。

他們不被允許定居,不被允許讀書識字,不被允許與貴族和平民通婚,不被允許從事體面的職業,只能以乞討、算命、賣婬、做苦力維生。他們是伊林梅爾最低賤的一種人,「吉德」——天棄者——就是他們的蔑稱。

必于吉德人的卑賤地位甚至寫進伊林梅爾的法典,成為永久的戒律。

只是因為一個國王狹隘的報復,百年間,吉德人完全被踩在伊林梅爾所有階級的腳下,隨著歲月的流逝,再沒有人記得他們也曾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就連他們自己,也早早忘記自己還有抬頭做人的權利。

不錯,羅亞是個吉德人,因為他的母親是,而他的父親——沒有人知道他的生父是誰,出生沒多久他就成了孤兒,輾轉流離于幾戶人家之後被西蒙收養。即使如此,他仍然不能擺月兌一出生就流傳在血液里的低賤烙印。

丙然,听到「吉德賤民」四個字,旁觀的貴族們紛紛不加掩飾地露出厭惡的表情,仿佛見到某種不乾掙的東西,面對這種公開的羞辱,羅亞緊緊咬住牙,費力地抑制憤怒,全身的血液都沖進心髒,臉色反倒出奇蒼白起來。

他努力將背挺得更直,高高昂著脖頸,絕不肯泄漏出一絲一毫的自卑與羞愧。

在他十一年的生命里,有無數次比這惡劣殘酷得多的羞辱欺侮,他早就學會用更加無視的態度回擊。

他把自己的自尊心深深藏起來,藏到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但是,那絕不等于就不會受傷。

「算了,西蒙,帶他來吧,我們沒時間再拖下去了。」安芙娜王後同樣不情願讓一個吉德賤民踫觸她心愛的女兒,但她也明白,這是唯一能救莎曼的機會。暫時放為王族的高傲與潔癖,她為爭辯畫下結論。

「母後?」一旁的尼奧王子微覺詫異地看向母親,「這樣好嗎?」

安芙娜王後點點頭,所謂事急從權,河況依照醫生所言,若莎曼無恙,那個吉德少年就很有可能會死掉——就算為他玷污王族而贖罪吧。

「跟我來。」

*********

這就是那個病得快死了的小鮑主嗎?

羅亞看著床上小小的身影,金色的長發流泄在枕上,他從沒見過如此純正的金黃色,像夏季成熟到極致的麥田;那金發間包圍著一張精致得如同象牙雕刻出來的雞心小臉,她安靜地躺在那里,假如不是那輕微而自愧的呼吸,他幾乎要錯以為那只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瓷女圭女圭。

她是那麼嬌小而脆弱,仿佛一踫即碎。他不可思議地呆呆看著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羅亞,」西蒙拍了拍養子的肩,「我相信你會努力挽救莎曼公主的,對不對?」

養父寬厚的手掌將羅亞從呆愣中驚醒,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臉紅了。他含糊得應了一聲,底下頭不敢再去看莎曼。「請問我該怎麼做,大人?」

「月兌掉衣服,緊緊抱住鮑主殿下,盡量多讓皮膚互相接觸,這個辦法能使殿下的燒退下來。」

羅亞確定自己的臉正在發紅,他狠狠地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伸手解開衣扣,飛快地月兌掉外衣,只穿一條短褲,爬上床去。

抱住莎曼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抱住一團火。金發的小鮑主渾身滾燙,他摟住她的腰,努力讓她貼近自己的胸膛,那張緋紅的小臉近在眼前,近得他都能數清她的睫毛。

羅亞暗自驚嘆,他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臉蛋,或許貴族有一點是比平民強的,至少他們的確長了個漂亮的皮囊。想到這個小女孩即將死去,他不由有了一種想要呵護風雨中顫抖欲墜的嬌蕊般的心情。

但是,他絕對、絕對不是因為喜歡她才答應救她,只不過想幫西蒙大人做點事而已,就是這樣!

羅亞一面在心里為自己解釋,一面又忍不住仔細打量與自己緊緊依偎在一起的金發小女孩。本應粉女敕的雙頰因為高燒而透出濃濃的紅暈,似乎隨時會沖破晶瑩剔透的皮膚;金色的睫毛小扇子般覆蓋在緊閉的眼瞼上,偶爾隨著呼吸微微顫抖。細細的鼻息帶著一股灼熱噴在他臉上,有淡淡的木槿香和女乃腥味。

他下意識皺眉,從未與人如此貼近過,在嬰兒的模糊記憶里,母親的懷抱是種不真實的存在,他對她的面貌毫無印象,不過好像母親身上也有這麼一種淡淡的木槿香——他此時並不知道,那是很少數貴族女性才能得到的名貴香料的味道。

莎曼在他懷里微微動了動,盡避高燒令她渾身滾燙,感覺卻正相反,身體深處流竄的惡習寒令她本能地向熱源靠攏,人體溫度稍稍舒緩了這種病態的寒冷。她更加緊密地貼近羅亞,微張的唇間逸出含糊的呢喃,「冷……」

都已經燒到神智不清,仍然覺得冷?羅亞的心咯的一聲,努力把她抱得更緊,

臉偎著臉,胸貼著胸,腿挨著腿,緊到連自己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了。體溫交換著體溫,他覺得汗水簡直像河流般從自己身體里往外涌。

大概是這種方法真的有效,莎曼沒有再掙扎,小臉在他臉頰上蹭了蹭,然後他听見另一句微弱的低喃,這回聲音清楚了些,說的是——

「母後……很暖和……」

難道他抱起來很像安芙娜王後嗎?羅亞有點自嘲地在心里笑。熱度持續升高,他很快就必須用意志力來忍耐這種灼人的折磨。

呼吸漸趨困難,幽幽的木槿香隨著汗水的蒸發而益發濃郁,那己經不是他一個人的汗水,懷中的小女孩也同樣在大量出汗,身下的床單和身上的被子完全像浸在水里了。

皮膚已經熱到沒有感覺,內髒卻莫名變得空虛,一股怪異的惡寒悄悄爬進羅亞骨髓深處,暈眩、惡心,木槿花的香氣像一根繩索纏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緊……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失去了知覺。

冷……極度的寒冷,如同母親死去的那個冬天,他躺在她的尸體旁聲嘶力竭地大哭,寒風從每一個角落向他張牙舞爪地撲來,化做尖銳的冰針,而他無處可逃。

那只是夢,否則他怎麼能看到嬰兒時的自己?羅亞覺得自己正進入一種奇怪的幻覺,眼前,冰涼的雨水灑了進來。他貪婪的吞咽著,但很快烏雲散開來,雨水停了,他又陷入深沉的黑暗里……

有東西在他耳邊嚶嚶嗡嗡,他下意識地皺眉,那聲音大起來。

「沒辦法帶上他……不可能活下來……」

帶上誰?為什麼不可能活下來?他覺得這大概又是一個古怪的夢,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讓他的意識稍稍清醒了幾分。「反正只是個吉德賤民!」

吉德賤民……一股憤怒的熱浪沖進他的心髒,刺激得他猛地半睜開眼楮,眼前光線蒙朧,一抹白色的影子晃了晃,他听到一道細細軟軟、害羞膽怯的聲音,「母後,帶上他吧,他會好的,您看,他的眼楮在動呢。」

「莎曼!不要任性!」冷淡的女聲變得有些惱怒了,「記住你的身分!」

「嗚……母後,求求您……」小小的白影發出低低的嗚咽,畏縮里卻有著閃爍的堅持,讓羅亞覺得萬分不舒服。他生平最憎恨低頭哀求,即使由別人代勞也一樣,而且,那細細的哭泣像針一樣刺得他頭痛。

「好吧,」女聲緩和了語氣,「我們再多等三天——三天後一定要出發,不管他……」

羅亞覺得那股寒冷的感覺又來了,意識漸漸模糊時,他听到一道軟軟的聲音憐借地在耳邊輕輕說︰「要快點好起來喔。」

這天夜里,一直高燒昏迷的羅亞終于奇跡般清醒,三天後,盡避還很虛弱,不過已足以跟著大隊繼續踏上旅途。

這是莎曼•德•霍恩與羅亞•莫爾的初會,是一切命運絲線的起點,並以彼此成為對方救命恩人為短暫結束。

*********

半個月後,流亡者們到達道林都城提耶,然而道林王並未以正式禮儀接待他們,只是派外交大臣魯西特勛爵前往驛館轉達問候。這不但是種非常失禮的舉動,同時也暗示了道林並沒有積極幫助霍恩家族復闢的意思。對于滿懷希望前來求助的安芙娜王後與眾貴族來說,不啻是當頭一棒。

在提耶度日如年地盤桓了兩個月,這些伊林梅爾流亡貴族得到的最後答覆是——經過道林、利迪斯和腓陵頓三國的秘密商議,一致決定拒絕公開接納他們,只是默許他們在三國邊境的一塊荒蕪之地落腳。

這片土地位于廣袤的死海沙漠邊緣,終年受沙漠狂風侵襲。幾座綿延十于里的岩山包圍著一小塊狹長谷地。流亡者們懷著憤怒、頹喪、無奈的心情來到這里,胼手胝足建立起粗陋的居所,並為這塊可憐的新領土取名為托勒利夏,意即希望之地。

*********

到達托勒利夏的第二年春天,安芙娜王後也走到人生的終點,逃難中的心力交瘁和失去丈夫、國家的悲傷,徹底壓垮她本就柔弱的身體。

「復國,一定要復國……尼奧你要牢牢記住……」病榻上,安芙娜王後蒼白削瘦的臉閃耀著最後一絲光彩,緊緊抓住兒子的手,斷斷續續說出遺言。

「是的,母後。」跪在母親身前,深深蹙眉的尼奧王子堅定而冷靜地回答。

不甚寬大的木屋里擠滿忠誠的貴族臣子,面對將逝的女主人,他們表情陰郁而嚴肅,齊聲低語著誓言,「以眾神之名起誓,竭盡全力效忠尼奧王子,伊林梅爾的正統繼承人,矢志復國,直至生命盡頭。」

安芙娜王後欣慰的目光—一在眾人面上掠過,最後停在西蒙身上。

「西蒙……」她呼吸急促地呼喚著他。

「王後有何吩咐?」西蒙跪近垂危的女主人,低聲問。

她抓著忠實臣子的手,將兒子的手交到他手中。「王子……尼奧……請你守護他,守護伊林梅爾的未來……」

「臣以武士的榮譽發誓,以性命護衛王子!」西蒙用盡全身力氣以阻止自己顫抖,手心冰冷而潮濕。那雙小小的、稚弱的手此刻竟如此沉重,重得令他不得不極力把持自己的呼吸與心跳。

安芙娜王後滿意地點點頭,疲累地垂下眼皮。「我要去見你們的國王了……親愛的凱因……」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放下所有塵世的羈絆。

「母後……」小小的、怯懦的哀鳴出自死者枕旁的小女孩,不知出于何種原因,自彌留至咽下最後一口氣,安芙娜王後始終沒有對小女兒——九歲的莎曼公主說任何一句話。

「嗚……母後……」莎曼嗚咽著,觸踫著母親一動也不動的身體,眼淚泉水般奔涌在臉上,屋內的婦女們發出應和的啜泣。

而十四歲的尼奧王子,在失去至親之後,只是緊緊閉上眼楮,沒有流下一滴悲痛的眼淚。

「母後……嗚……」莎曼像受傷的小動物般哀切哭泣著,不肯放棄地試圖喚醒長眠的母親。「醒一醒,求求您……」

「莎曼,別哭了!」尼奧王子睜開眼,嚴肅……甚至過于嚴肅地喝止年幼的妹妹。現在的他們沒有資格哭泣,未來的事那麼多,沒有時間浪費在無益無用的眼淚上。復國,不需要軟弱!

「可是哥哥……」

「沒有可是!」

「嗚……嗚嗚嗚……」莎曼努力將啜泣壓制在喉嚨里,感受到某種超越悲傷的痛苦,已經沉沉地壓在肩上。

對復國事業的最初印象,以死亡為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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