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這樣看著他走了?」
阿光休假,拜訪我的小蝸居;春雨潺潺.燈黃昏羅帳。听雨,在今宵薄涼的氣候里,不再是如夢的詩情畫意。
漫天的雨,下得有若情人的淚,像是真愛的傾吐,又似是感情的流露——還作是.感情的信物?
沈浩走後,只要是听觸見有關感情、前塵往事等悲涼的事物,忍不住心里就淡淡些微的惆悵。尤其怕看夕陽,怕見到粼粼瀲灩的波光,只因那情緒.一發不可收拾。
而我,發誓不流淚的。
「這雨.下得還真叫人有點心酸。」我關上窗,打上薄簾。
「其實,如果能大哭一場,也許就沒事。感情的事.若是太逞強,恐怕到傷口結了疤,還是忘不了那種痛。」阿光緩緩地說。明明是事不關己,講得卻像是他自己的傷痛。
「兩個人都溫柔得叫人心疼——」我微微一笑︰「是我沒這福份,害得彼此傷痕累累不說,自己也好過不到那里。」我是真正的心痛啊!可是對阿光說起來,也還只是淺淺淡淡地微笑看。
「喂!說實話,」阿光說︰「他們兩個,你到底對誰深情得多?」
我一呆.黯然別過頭。
「我也不知道,真的!連自己也不明白心里究竟怎麼想!沈浩一直是我最美的憧憬,光是看到他的背影,就讓我心跳個不停。可是沈自揚——」我蹙緊了眉頭︰「奇怪!怎麼一直忘不了.那一日,夕陽光芒裹滿他全身的印象!烙印得那麼深,一想起,心頭還暖暖的.心卻又慌個不停,好像對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沒想起來。那感覺很奇怪,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想起他.心里就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被遺忘了似的,那樣地慌亂無主——」我自嘲地笑了笑,微微搖晃著腦袋︰「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都過去了,講什麼都太遲了!」
「哀莫大於心死,心不死.就有挽救的可能。我想.你還是放不下沈自揚,對他用情來得深.否則,依你的個性,根本就是會不顧一切跟著沈浩走的——大概他也是知道這樣的,才會離開你.遠遠地走掉。你呀!你!雖說兩情交流,喜歡或別離是無可奈何的事,你呀!我要這麼說,終究還是辜負了沈浩。你以為你一直對他思念,一直戀著他,那只是你對往日懷懷的某種眷戀,其實不知不覺中,你早就割舍不下沈自揚。可是,你總以為要守著對沈浩的思念與約定——五年之約,算是吧——所以,沈自揚對你越好,你就覺得罪惡感很深,便越排斥他。真相是,你封閉了自己對他的感情,也不敢接受他給你的情感。」
阿光說完,兩手一攤,像是擺月兌掉什麼重擔。
「胡說!我沒——沒——有。」我訥訥地駁斥他。
他微微一笑︰「不是胡說,你是當局者迷,身陷感情的桎梏中,被所謂執著混沌了眼,看不清情奔最終的方向。你呀!執著是好的,可是別忘了,先弄清楚自己內心真正愛戀不舍的那個對象。算你命好,兩個好男人都那麼疼憐你——你啊!就是不知珍惜!」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這麼說,我是喜歡沈自揚——」
「別問我!」阿光手一揮,走到窗邊,拉開薄簾,開了一小扇窗。「你自己心里其實再明白不過。你為什麼拒絕跟沈浩到美國?為什麼不按受他給你的溫柔?——問你自己吧!你目己應當是最清楚的。」
死阿光!為什麼要這麼殘酷地剖白我的心腸,絲毫不留一點余地?!明明知道我不敢承認,為什麼還耍惡狠狠地揭開我的瘡疤?他難道不知道,沈白揚已經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我突然月兌口而出。
「不會的!」阿光笑得更自得︰「他怎麼會舍得不要你!想想看!當初他是怎麼死皮賴臉糾纏著你,怎麼不顧一切地等著守著你?明明知道你不喜歡他,還是那麼痴情!你對他那麼無禮不耐煩,他還是默默忍受著不在意!他對你,可真是不舍,怎麼會忍得下心腸不要你!只是你呀!你虧負他太多了,到最後又狠狠捅他一刀。那一刀,想必傷得很深,血流了遍地,要等到傷口痊愈,恐怕沒有那麼容易。不過,他必然還是會偷偷來看看你。他是成熱的男人了,處理傷痕的態度大概不會我那麼差勁——」說到此,阿光不在意地一笑,過去那些傷,好像不再對他發生什麼作用。「你放心好了!他不會不要你的,反倒是你,今後該怎麼對待人家,自己好好想一想。太任性,是無法幸福的。難得你命這麼好,這一次,千萬別再辜負了!」
阿光把窗全打開,雨絲濺到屋里來。春雨潺潺,下得仍若情人的淚,是真愛的傾吐,是感情的流露,是珍貴的珍珠,也還作是感情的信物……
「這雨,還真叫人傷腦筋!煩人哪!」我說。
阿光探身出窗外,看著天空。
「你還真呆!」我把他的身子拖進來,「啪」一聲關上窗子。「沒事招惹這些雨珠作什麼?看!身上都濕了吧!」
阿光是學美術的,個性有點藝術家驚世駭俗的顛狂痴呆。說他是瘋子,可每看了,每叫人自慚庸俗。雨之於他,有一種自在的適意,而我一直不喜歡雨,間接的,也就浪漫不起來,失掉某種少女看雨听雨撩雨說夢時的天真爛漫。阿光是藝術家的脾氣,空氣污染、酸雨禿頭的事他不管,只管雨中行那份姿意自在。然而我一直喜歡高高闊闊的藍天,有一點風,照起來慵慵懶懶,金色璀燦的陽光。
他揚聲一笑︰「喂!看不出來哪!你竟然會是屬於風和陽光的人!為什麼不喜歡雨,雨很好啊!每一滴都珠圓飽滿晶瑩剔透的跟珍珠一樣。在雨中,那份姿態啊!才是真正的瀟灑解月兌!」
「那是你說的!」我跟著揚聲笑起來,突間問︰「傷疤好了?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看你這麼輕松,而且不是苦著臉笑。」
阿光又把窗子打開,接一掌雨水進來。
「早就該好了。其實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天涯何處無芳草——當然!我也不否認,心哪!是那樣的疼痛過!可是,又如何呢?她不見得知道我的傷痛,我再怎麼痛苦難過,對她來說,根本是無關痛癢。她甚或忘了曾經和我過的一段往事,我且又再惦記著它做什麼———當然,一開始我也不是這麼看得開。問題是,殉情最後是什麼都沒有!我不是浪漫主義的信徒,愛情這回事,我雖然執著,可是既然上天這麼作弄,痛過以後就不想再難過了。‘曾經滄海難為水’固然不錯,可是如今,我更珍視惜取少年時。青春只有一回,大悲大痛既然避免不了,那麼,至少悲傷痛過之後,再多給青春一點色彩,才不會枉費了活著這麼一遭!」
阿光的話,說來句句哲理,我似懂非懂,不免嘆息,感情的事怎麼會存在著這麼多的是非難題。休怪神仙不理世間的情事,實在是太復雜了。也難怪修道練仙要斬斷六根情緣,說的也是,情關如果既月兌不開,滿心全是牽絆,又如何修得神與仙的清淨空靈!天境結界難破,大概也就因為人類牽附太多感情的糾纏。然而,盡避紅塵一片混沌,我仍慶幸身在人間。我甘心為愛苦惱,想知道流淚傷心的滋味,更想知道被愛戀、疼惜的感覺,才不枉,不枉這一世,人間這一遭——
「別說這些了!」我再一次把窗戶關起來,穿上外套。「你明天就收假了,走,請你去吃‘攤’。還記不記得那晚為你餞行的事,你酒量可真差,酒品也差!」想起往事,總有無限溫馨在心頭。
「當然記得。」阿光唇角微揚,扯起一弧微笑的線條。「那次我還躲到廁所里去吐得天昏地暗!可是那一夜真的叫人難忘。很高興認識了你,真的!可是,我一直在想,現在交情這麼好,將來各自婚嫁以後呢?是不是各自擁著自己的家庭,在某個季節午後,談談一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煩惱?還是小孩、教育,家庭諸類的瑣碎?這多可怕,我實在是不敢想!好像年紀大了,青春不再以後,日子就理所當然必須這樣俗不可耐起來——年少的意氣昂揚呢?那些少年歲月的狂放驕傲呢?喂!你——你想過沒有?」
阿光一直有著藝術家追求完美的敏感和執著。這些我想過而不敢說的,沒想到他竟比我思慮得更透徹。
「想過。」我說︰「我常想,現在我們這麼好——不!不只是和你,所有好朋友之間——年少時,現在時,是這樣的好,各自戀愛,各自嫁娶以後呢?秉燭夜談的過往,星光下的呢喃,難道就這樣都化作塵埃?那些豪情壯志呢?那所有風和陽光中的誓言和承諾呢?是不是也這樣,無聲無息地化為過往隨便一抹無關緊要的記憶?以前看紅樓夢,不懂賈寶玉為何老是不務正事,鎮日和大觀圓中的兒女荒唐嬉戲。原來,他怕的,就是這樣的無奈。可是,筵席終究是要散的,青春過後,相聚成往,各奔前程以後,我們慢慢也是要這樣愴俗起來。一開始,我以為可以天長地久,後來才知道,交情不是單純的只是兩個人的事。可是,阿光,我期望和你成為一輩子的朋友,不管這以後,是否我們變得如何愴俗庸碌,或者各自和誰許了婚姻承諾,你莫要忘了,莫忘了我今天所講過的。」
阿光閉目一笑,了然而釋懷。他拍拍我的肩膀說︰
「走吧!請我去吃‘攤’。」
「嗯!」我打開門。「喝紹興好嗎?這天氣喝啤酒太冷了。還有,豆干和海帶好不好?再切一盤豬舌和鹵蛋。再炒一點青菜,來碗下水湯。其實,我跟你講,豬肚也很香……」
「停!」阿光大叫︰「什麼都好,就是豬肚不好!記得買包酸梅,喝紹興加粒酸梅,味道比較甘醇。還有,錢帶了沒有?別忘了!」
「嗯。」我連連點頭,「帶了,不過只有五百元。你身上有多少?」
「喂!」阿光又叫︰「你啊!不是說好請我吃的嗎?」
我陰險一笑。
「我是這麼說的沒錯。可是,我可沒說是我付帳——走吧!」
雨還在下,今宵涼寒。我們各自撐著一把傘,頂著冷風,走向路口燈影幢幢的小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