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哀傷和惡疾是神用來懲罰潘朵拉的好奇,那藍彥的死,是神用來懲罰他什麼?他的貪心嗎?對于幸福,他要的太多了嗎?
面對藍彥的死訊後,葉國維再也無法強裝鎮定,他向醫院請了長假,到近山的禪寺住了一個月。那個月里,他總是一個人坐在面山的院前石梯,山里很清靜,只有蟲聲唧唧,他常常一坐,便從清晨坐到黃昏。偶爾,山里的午後會突來一場大雨,漫山遍野,盡安一片白茫茫;而雨勢通常來得快,去得也快,殘留的雨滴便沿著屋檐,滴答滴答的,全落到石階前的小水窪里。
一個月過去了,葉國維在黃耀平的勸說下,決定回到原先的生活軌道。這世上雖然已經沒有他牽掛的人了,但卻還有牽掛著他的人,他必須為他們把日子過下去,不管那些日子還有沒有意義。
那天,回到他在長寧街的家,房東拿給他一迭信件,信件最上頭是一張名信片,背景襯著一望無際的海洋,陽光下,顯得異常動人,心里隱約猜到寄件的人是誰,他顫抖著手,翻過名信片,背面寫著--
葉國維︰
我現在人正坐在一間叫「聖尼耶楚」的旅館外面,在這可以清楚的看到阿瑪菲的海岸,非常的美麗。今天天氣很晴朗,海水也很藍,我突然想起那次和你一起回宜蘭時的情景,可惜那天在海邊下了一點雨,你看到的海不夠藍,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來這里,你應該也會覺得阿瑪菲很美吧。
藍彥1999.7.20.
眼淚再次模糊了他的眼。這封遲來的明信片,是藍彥在死前的一個禮拜從義大利的阿瑪菲寄出的,然後輾轉千里,終于來到他的手上,這是她生命中留給他的最後一項東西。從此,除了綿長的回憶和遺憾,與她相關的一切,算是正式畫上句點。
十年後的今天,他來到阿瑪菲,來悼念他一生摯愛的人。
葉國維模了模頸間的戒指。那次藍彥的經紀人將項鏈交給他後,他把自己另外一個戒指也串了進去,掛在他的脖子上,彷佛她仍與他緊緊相靠著。
起身往海邊走去,他刻意避開人群,選擇坐在另一邊的沙灘上。傍晚時分,陽光從左方的岬角斜灑而下,藍彥說的沒錯,這是一片很美麗的海洋。他點起一根煙,輕輕吸了一口,吐出的煙圈在陽光中散去,融入阿瑪菲的海氣里。他低頭看著夾在手指間的煙,伸手抹去眼角的淚,突然想起從前,他跟藍彥說過,抽煙是不健康的、會要人命的,但這十年里,他不僅學會了抽煙,還抽得很凶;開車不再乖乖地遵守立在路旁的限速標志,而是常常在沒人的午夜,在濱海公路上狂飆,他以她的方式生活著,彷佛他們從未分開過。
這十年來,他一直沒有到她的墓前去看看,倒不是像他說的,因為無法原諒;而是他始終認為,藍彥在最後那次機場的告別,並沒向他說再見,所以,他無法就這樣送她走。他一直很堅強的活著,努力扮演好兒子與醫生的角色,只是偶爾沉靜下來,心空得像不存在似的。黃耀平怕他想不開,每到周末,就拉著他到教堂做禮拜,希望藉由宗教的力量,撫慰他內心的創傷;但黃耀平錯了,他是醫生,他很清楚,有些傷口,根本無藥可醫。
然而,就在昨天,他終于還是去了。十年來第一次,他踏進她的墓園,里頭幽幽靜靜的,他在一片如茵的綠草上找到她的墓碑,上頭擺了一些花,想是她的車迷來看她時留下的,沒想到她去世十年了,除了他,還有人記得她。
他一直看著她的墓碑,上面刻著她的名字,她的生、卒年,當時,藍天白雲,天清氣朗。
離去前,他從口袋掏出一根積木,輕輕放在她的墓碑前。
當年的意外,義大利當局最後判定是因為賽車的轉向不足,責任的認定傾向于車手本身;但歐洲各家媒體始終眾說紛紜,不斷有小報指出,藍彥曾在賽前向車隊的技術總監反映車子的方向盤有問題,卻未獲得妥善回應,最後導致意外發生,車隊要為這件事負上最大的責任……
對他來說,人已經死了,再去爭什麼都是枉然。只是他很難不去埋怨她,還記得那年,他曾無意在報紙的體育版上發現一則報導,簡單敘述台灣第一位在F3000拿下冠軍的車手,不幸因為一次賽車場上的意外,于義大利香消玉殞。他讀了感到極度諷刺,這一路走來,她搏命換來的代價,不過是報紙上小小的一個方塊,但卻帶給他無盡的痛苦。
出發來這的前一天,黃耀平到他家找他,問他動身去哪?他說有樣東西欠一個人很久了,該還了。
抽完煙,太陽更沉了,海面波光粼粼,他突然萬分想念藍彥,于是摘下眼鏡,起身往海里走去。他不斷游向前方,直到海岸離他愈來愈遠,最後氣力放盡,他看著夕陽慢慢融入海里,余暉熠熠,彷佛將海洋染成醉人的酒,他像漂浮在回憶的酒里,隨著過往的時光流蕩。緩緩閉起雙眼,他感到久違的溫暖,然後,時間驟然停止,天地一片安靜,他再次回到了過去的那些日子,再次見到他的--
極速藍彥。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