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
早晨對向陽山莊來說,就像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不同風情的其中一面,淡薄的晨光和夜的殘影會將所有顏色調上一層淺灰,讓這座巴洛克式建築的山莊更添幾分時空錯置的幽詭;造型復古的街燈在忙碌了一夜之後一個個睡去,干淨整潔的街道上有人晨起慢跑,或送牛女乃,或送報紙。
當然,街角橘紅與白綠相間的便利商店始終都醒著,隔壁的PUB才正要打烊休息,對街被花海所環繞的椿館民宿大門正好被打開。
涂曉葵把兩條辮子甩在身後,隻果般的笑臉上有兩抹梨窩,元氣十足的對每個路過的人道早安,接著勤奮地開始一天的工作。
待日光整個拂照在海面和山頭時,便利商店隔壁的茶館、美容院,椿館隔壁的花店、精品店,從街頭到街尾,從山莊前到山莊後,林立的店家都一一開了門,灰濁的晨霧散盡,向陽山莊以最燦爛明媚的風情迎接所有來客。
「曉葵啊!」對街茶館的李老板開了鋪子沒事做,閑閑地晃了過來,「阿燦去當兵,你們沒打算請新的幫手嗎?」
曉葵停下正在澆花的動作,笑了笑,「有啊!征人布告都貼出去了,只是還沒有人來應征,幸好現在是淡季,我一個人忙得來啦!」
李老板模了模下巴,點點頭,「不過暑假快到了,到時候可會忙得很。」畢竟這附近可是有一座夏天最受歡迎的海水浴場,也有人喜歡到山上的觀光牧場避避暑。
「是啊!」曉葵繼續澆花,她的人緣一向極好,每天開店之後就不斷有山莊里的叔伯大嬸上門來串門子。
「這樣吧,今年暑假,我可以叫我兒子來你們店里幫忙。」李老板說道,心里算盤打得響亮。
這個小葵實在是很能干,把椿館里里外外打理得讓人無可挑剔,如果他兒子能把小葵娶進門,他這茶館就能夠放心交給他們了。
「真的嗎?」小葵可不知道李老板心里的盤算,倒是一臉感激和欣喜,「李伯伯,真是太謝謝你了!我等等就去和阿姨說,她昨天還煩惱得不得了呢!」
「好說,好說,大家都是鄰居嘛!」很快就變成親家了,呵呵呵……
椿館一樓這兒,李老板繼續和他認定的未來兒媳婦閑嗑牙。
椿館和隔壁做為椿館員工宿舍的別墅都在同一位房東的名下,員工宿舍五樓,臉色蒼白的女房東趕了一夜的稿,打開窗戶,耳邊是藍牙無線耳機,正和電話線的另一邊商談要事,她抬手擋住海風,點起香煙,看向隔壁一樓處,忍不住皺眉。
從她這個距離和方向,當然听不見椿館前院李老板和曉葵的對話,但在她看來,根本就是李老板一徑地盯著曉葵,笑得不懷好意。
「老色鬼!」她啐道。
「什麼?」電話線另一邊的男人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地問道。
「沒事。」林夙櫻依然盯著樓下,「你繼續說。」
男人只沉默了兩秒,就又開口︰「記得江瀾吧?」
林夙櫻眼楮瞇了瞇,吐了口煙,「你說澤字堂江家那個死小表?」
「是。」男人失笑。
江瀾是死小表?沒錯,這些年他都在心底這麼想,可是畢竟是江老將那對雙胞胎兒女托付給他,死小表再如何欠扁,他也要擺出大哥的架勢,而且不能光明正大地喊他死小表。
「我打算讓他到妳那里去靜養,讓他住當初父親在向陽山莊後面買的那片莊園里。」霍成昊說道。
「靜養?」林夙櫻有些詫異,「他怎麼了?病了?受傷了?」
「是……」霍成昊猶豫了半晌,「他的躁郁癥,這些年來並沒有好轉,而且父親走後他脾氣更難控制,我只能讓他在公司擔任不需要和人應對或相處的職務,可是這終究不是辦法。」
林夙櫻嗤笑,「那小表需要的不是靜養,而是教訓。」
躁郁癥?說那小表是破壞狂她還信,在她看來那小表的所謂躁郁癥都是被慣出來的,整天只會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脾氣陰晴不定,暴怒時周圍的人與物都要進入一級警戒,七年前還是小表一只時就超級難搞,想不到七年後還變本加厲。
「他的心理醫師建議他靜養。」霍成昊又說,「我先跟妳知會一聲,麻煩妳照應一下,也算替我就近照顧他。」
「我丑話先跟你說在前頭,」林夙櫻吐了口煙,冷冷地回道,「那小表要住在山上可以,少爺脾氣發作時最好不要傷到我向陽山莊里的人,要不然就不要怪我整治他。」
霍成昊在電話的另一頭苦笑。
也許,其實他內心正期望自己能有這樣的決心,表里一致地讓自己更冷酷無情,對養父托付給他的這對弟弟妹妹說不定更好一些。
結束通話前,霍成昊又交代了關于江瀾住到山上的一些細節,最後才在林夙櫻不耐煩的抱怨聲中收線。
倚在窗邊,又抽了一會兒煙,樓下的色老頭總算回自己茶館里去了。
以前人人都喊她大姊頭,其實她也不過就是黑幫「十紋蘭」幫主的孫女,沒耍過狠,更沒逞過勇,真不知這「大姊頭」二個字是怎麼冒出來的?
十紋蘭解散後,原本就屬于林家產業的向陽山莊成了她的根據地,她依照祖父的遺願,把八個堂口的後代一個個找回來,因為祖父怕他們流離失所,無依無靠,結果真正需要她照顧的根本沒半個,反而靠著那些人,向陽山莊才能有如今的風光。
澤字堂江家,是十紋蘭最早漂白的一支堂口,從她有記憶以來,澤字堂就幾乎不曾參與十紋蘭與黑道之間的恩怨——即便如此,身為幫主的祖父還是和江老感情很好。
江家以賭場和酒店經營為基礎,十年前創辦了連鎖飯店,如今說是飯店業的龍頭也不為過。
仔細想起來,八個堂口里,最有遠見的就是江老吧!不只早早金盆洗手,還懂得利用在黑道時打通的人脈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早在二十年前就替他那對特別刁鑽的雙胞胎兒女找了一個可靠的大哥照顧他們。
這些年來,如果不是霍成昊這個「攝政王」雄才大略,又將嬌縱的王子、公主護在羽翼之下,國王駕崩,王儲無能,江老一手創建的長澤帝國早晚會被那些強勢的董事瓜分霸佔。
在十紋蘭被黑白兩道合謀圍剿而解散之後,只有已經洗白了的澤字堂能夠且願意幫助兵敗如山倒的十紋蘭,事實證明最好的朋友未必會跟你一起吃肉喝酒,卻會在你最失志時雪中送炭。
總之,光是為了這一份情,她是非得好好照顧江瀾那死小表不可了。
不過,有誰規定她非得親自照顧他才行?林夙櫻看向一樓處正在打掃大門口紅磚道的小避家婆,周圍路過的人們都不由得主動和她打招呼,因為她身上那種陽光般充滿朝氣的活力與親和力,就是讓人心情大好,想接近她。
同樣失去父母,同樣寄人籬下,江瀾跟曉葵比起來,真應該好好檢討自己了。她忍不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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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游淡季,因為民宿沒什麼客人,曉葵經常會被山莊里的長輩請托,去代一會兒小班。
下午,燠熱的氣溫稍降,山莊里的所有人一點也不意外地看見曉葵拿著旗子,頸上掛著口哨,指揮小朋友過馬路。
「小心走,不要在馬路上追逐。」轉過身,瞥見頑皮小男生拉扯小女娃的頭發,「大豆!不可以欺負女生!」曉葵扠著腰斥道。
小男孩嘻皮笑臉地跑開了。
山下的幼兒園園長恰巧住在向陽山莊,每次校外教學都往山上的牧場跑,並在向陽山莊吃午餐。有時曉葵就會被拉去當臨時保母,當然,因為她沒有幼教執照,頂多就在一旁負責小朋友的秩序和安全。
被叫作大豆的小男生一邊對著曉葵扮鬼臉,一邊就要往對面的紅磚道跑。
白色的BMW由山下山莊的入口處駛來,對著路上的小表們狂按刺耳的喇叭,小葵連忙抓緊差點沖到馬路上的大豆,張開持著旗子的手,把小蘿卜頭們護在身後,才沒讓他們推擠到馬路上去。
車主囂張的行徑,當然引來不少人的側目。
一向在山莊里,沒有人開車會開得這麼快,就算是外地人,在進到了這麼富有異國情調的美麗山莊,也總是不由得放慢車速。
「是住上面的吧?不過好像沒見過開白色BMW的,大概是新搬來的。」幼兒園園長一邊把小朋友抱上女圭女圭車,一邊猜道。
向陽山莊往山上的兩條路,一條是熱鬧的,往牧場的必經道路;另一條則是幽靜的,往十戶獨棟獨院、擁有私人林園與游泳池的頂級鑽石豪宅。
「最好不要是,」曉葵皺眉,「如果真有那種人住在我們隔壁,以後大家走在路上還要提心吊膽的。」她想到剛剛大豆差點被輾成豆渣,忍不住安撫地拍了拍身旁還抓著她裙襬的小表頭。
「也沒那麼嚴重啦!小心一點不就好了?」園長笑道,把最後一顆蘿卜頭抱上車。「今天謝謝妳啦!這是妳的代班費。」園長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大鈔。
「不行啦!我只不過替你們顧了一下下而已。」小葵推拒著。
園長卻目露凶光,頰上的刀疤跟著臉頰的抖動而更形猙獰,「妳的意思是以後都不要我們找妳幫忙了,是嗎?」
曉葵頭上冒出一堆冷汗,「並沒有。」園長大叔也太夸張了吧?
「那就收下,」說著,把錢塞到曉葵手上,然後爬上女圭女圭車的駕駛座,「下回有需要再麻煩妳。」
「開車小心。」曉葵退了一步。
小表頭們幾乎全擠到後車窗,依依不舍地跟她揮手說再見,曉葵也忍不住笑著向他們揮揮手,目送著女圭女圭車開往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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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咱們到了。」前座,跟著一塊兒來照顧江瀾的總管回過頭說道。
江瀾沒有動作,只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面無表情地看著車窗外。
「少爺?」管家又喊了一聲,擔心江瀾臨時反悔,決定反抗霍成昊到底。
夾在兩個主子中間。他也很為難。他好說歹說地才勸江瀾來此靜養,如果江瀾在這時侯改變主意,那他可真要一個頭兩個大了。
這是一座很漂亮的莊園,每個第一次來到這里的人都會這麼想。
由底下的山莊駛來,會先經過成排的艷紫荊樹,這個時節樹梢都還是翠綠扶疏的;到了冬末春初時,深深淺淺的洋紅與艷紫完全搶去藍天白雲的豐采,間或摻雜著初生的女敕綠,在樹下總是隱隱約約會聞到像精靈般飄忽的幽香。
龐大的山頭只有十戶住宅,每一戶都門禁森嚴,猶如深宮大院,通過大門後林木蓊郁的庭院夾道包圍,若是一時興起走進群樹間,會讓人恍然以為置身古老的森林里。
與向陽山莊采巴洛克式建築,運用大量的波紋圓柱與橢圓弧面不同,十座莊園都是強調尖頂和飛梁的哥德式建築,加上遺世獨立的地理位置,又被廣袤的樹海環繞,在月黑風高時還真有幾分黑暗古堡的恐怖與氣勢。
但霍成昊相當細心地請人打理這座莊園,遍植百花、修剪群樹,讓柔美整潔的氣息沖淡莊園原本給人的森冷印象。
這的確是一座美麗的莊園,而且適合靜養。
原本一路上極為安靜的江瀾,突然握緊了拳頭。
適合靜養的地方?換句話說,也適合廢物居住,因為沒有人會期待廢物回到正常的社會!
「砰」地一聲,前座的管家和司機都嚇了一跳,江瀾一拳打在車門上。
好個霍成昊!他以為把他丟在這像老人等死的鬼地方,就能稱心如意的成為江家真正的主人了嗎?他作夢!江瀾的神情又猙獰了起來。
「少……少爺?」管家抹了抹額上冒出的冷汗,一旁的司機也一樣戰戰兢兢的。
「走著瞧。」江瀾只是冷冷的、像在自言自語地喃道,然後開門下車。
前座的兩人不敢松懈,管家連忙跟下車,司機將車子開進車庫。
江瀾的日常換洗衣物已先讓人送來,並且整理好,大宅里每一個角落都像早已等著他住進來。大到天花板和地板,小到窗欞、牆角,全都干干淨淨,任何想得到的必需品應有盡有。不把兩名園丁、六名守衛、一名廚師和一起來的司機算在內,還有六名菲佣隨時恭候差遣。
就算是從小照顧江瀾的管家,也瞧得出霍成昊真的費盡苦心,可偏偏江瀾簡直當霍成昊是眼中釘、肉中刺,所以管家也只好繼續和江瀾連成一氣,背地里听從霍成昊的指揮和安排,面對江瀾時則和他同仇敵愾。
少爺真的需要心理醫生嗎?老管家不是很確定,只是感嘆,他家少爺何時能成熟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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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才從花園剪下來的白玫瑰恬靜地倚在水晶花瓶里,那樣的純潔與美好會讓一切黑暗與不潔自慚形穢。
他的胸口總像有一把火在燒,燒得他痛恨所有干擾他的聲音,在他听來那都尖銳得像惡魔的嘲笑;燒得他的眼蒙上一層咆哮般的紅,世間無論美好的、庸俗的,或污穢的,投射進他眼里都像來自地獄般可憎。
他看誰都不順眼。
「匡當」一聲,玻璃碎成無數大大小小的碎片,仍舊清澈的水漫無目的地流淌向四方,玫瑰不再擁有無瑕的美麗。
有人敲門,等了半天卻沒響應,女佣只好自己開門進來,接著是一陣淒厲的叫喊——
「啊……」
夜暮之下,深山之中,森冷的古堡,女人的尖叫,如果再配上打雷閃電,氣氛驚悚百分百,但仲夏的夜仍舊安詳,幾縷從窗口飄進來的晚風和昏暗的燈光倒是增添不少詭異氣息。
避家沖到門邊,對一室的混亂像是早有心理準備。
「閉嘴!」他對著大驚小敝的女佣怒喝道,然後要他們全都退下。
房間里沒有一處完好,家具被摔毀,輕則支解,重則破碎,壁面、地毯、床鋪都被割得面目全非,窗簾甚至被扯了下來。
也難怪那個沒經驗的菲佣會尖叫,這房間看起來簡直像遭到野獸襲擊。
老管家在心里嘆氣,他仍是恭恭敬敬地對著倚在窗邊的男人說話︰「少爺,請你移駕至琴室,好讓我們打掃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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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映在江瀾面無表情的側臉上,幾乎會讓人誤以為他是這屋子里唯一沒被毀壞的物品——一尊完好無缺的大理石雕像。
他靜默著,好半晌才移動腳步,走向房間隔壁的琴室。
老管家立刻召來佣人打掃,江瀾像事不干已般地闔上琴室的門。
就像原來居住的宅子一樣,偌大的琴室里,除了鋼琴之外,別無其它。
「叮!」按下第一個音符,他閉上雙眼,濃長的睫毛在蒼白的皮膚上畫出一道陰影。
如同月光般純粹絕美的樂音流淌自修長的指尖,仿佛是神的恩賜,平息了怒濤般的烈焰,原來空曠得可怕的琴室竟然無限溫暖柔和了起來。
江家姊弟倆自小學琴,江老希望他們能培養出優雅高貴的氣質,畢竟他自己是黑道出身,縱然漂白了,擠身金粉世界,與周圍那些世家子弟一比,總覺得像野鴨鑽進天鵝群里,先天背景差,只好靠後天燻陶;只不過江澄一點音樂細胞也無,教她坐在鋼琴前,就跟要她在祠堂里罰跪一樣痛苦。
倒是江瀾意外地找到他心靈的出口與寄托。
每當在彈琴時,他會像投身大海一般,讓旋律如潮水將他包圍,隔離世間一切干擾,讓音符像浪花卷走夢魘,澆熄胸口煉獄般的熾火。
琴音在月光下飛舞,乘著晚風,在夜的魔境里驅走潛伏暗處的幽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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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林夙櫻看向月歷,然後轉向大街上,一輛載著毀壞家具的卡車打從椿館門口經過,從山上開往山下。
山莊里的人已經開始覺得奇怪,那卡車比垃圾車還準時,每天固定的時候會來報到,上山時空空如也,下山時車上載著顯然原本昂貴到絕非平民百姓買得起、如今卻支離破碎的家具。
是地震嗎?不可能啊!街上婆婆媽媽們開始議論紛紛。
要把家具毀成那樣,除非有芮氏八級的地震才有可能,要不就是山上住了一個拆家具狂。
難道是遭小偷?啊?!怎麼可能?小偷有空破壞家具,不如偷了錢就落跑……
還是其實山上有土石流?但是新聞都沒有播耶!
鎊種奇奇怪怪的猜測都出籠了,听得林夙櫻忍不住失笑,轉過身打算回五樓。
「櫻姊,妳猜會是什麼啊?」提著一袋日用品從外頭回來的曉葵也忍不住好奇了,剛剛路上還有個阿嬸跟她說山上有一戶人家鬧鬼,她上個禮拜經過時還听到女人的尖叫聲。
林夙櫻笑看了她一眼。
「也許真的是猛鬼作祟喔!」
「櫻姊,妳也相信有鬼啊?」曉葵瞪大眼。
「當然,妳忘了我是干什麼的?」林夙櫻又笑了起來。
走進電梯,回到五樓她的住所時,電話已經響了許久,她不疾不徐地接了起來。
霍成昊又在另一頭說希望江瀾得到怎樣的照顧雲雲,她懶懶的回道︰「如果你不希望你的莊園也被那死小表給拆了,你最好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