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畢業後的聯考前夕,雲崢經歷了他人生最難熬的一段經歷之一。
其實,他早就想過這一天。雖然楚素弦憑自己的人脈,為雲崢的母親找到能給她長期護養的醫院與良醫,可是當年那麼長時間的窮困和過勞,早就讓原本就已經不能有任何怠慢的疾病變得回天乏術。雲崢被楚素弦收養的這幾年,醫生們也只能盡可能地調養她的身體,根治是無法了,只有讓她不再惡化,可是那就像挽留落日一樣,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他們只是在跟死神討價還價罷了。
雲崢知道,母親多想再挨一段時日,至少等他聯考完,不要造成他的情緒干擾。
母親很努力地一天一天撐下去了,努力到他都感到心疼,可當她的手最後仍是無力地從他手中滑落,心音歸于平靜,他還是不敢相信他不敢想像的一刻真的到來了。
曾經,他忍耐著被打到鼻青臉腫,斷了不知幾根骨頭,保護著母親撐到楚天行把他們救出來的那一刻。他以為這輩子已經沒有什麼比那一夜更讓人無助,多年來過到許多困難,他總是想著那天的遭遇,讓自己擁有更多勇氣一一度過難關,可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還不夠堅強。
他不習慣哭泣,也不習慣沮喪,默默收著母親在病房里的遺物,表情淡漠地像把一切情緒與外界關懷摒除在外。
秦緋雲什麼也沒說,靜靜在一旁幫著他。
病房里擺了許多相框,甚至還有一本厚厚的相本,這是這幾年秦緋雲一有空就拍下關于他的照片,洗出來給母親看,還在照片背面寫下日期與注記,讓病臥在床榻上的母親也能分享他的點點滴滴。他曾經痴痴地望著母親與秦緋雲一起翻著照片,說說笑笑的畫面,覺得自己已經幸福得再也沒有什麼要求了。
雲崢忍耐著刺痛的眼,把照片收到行李的最底層。
秦緋雲在離開時忍不住回望著空無一人的病房,風從窗外卷了進來,白色窗簾像要道再見那般地舞動起來,大地悄然無聲地嘆息,白雲善體人意地遮住刺眼的陽光。
病房里的一切,好像突然間褪色了那般,多年來每周總要來拜訪幾次,她好像已經習慣了這里的一景一物,卻從沒想過道別就是這樣的光景,這病房里曾有的任何回憶都注定要從此塵封。
她喉嚨梗住,怪自己沒能把這一切拍下來。許是如此,後來才養成她相機不離身的習慣,她總覺得如果那天她能拍下來,或許能得到一點暗示,也許阿姨在那里看著他們呢。
我會照顧他的。她默默地對著病房說道,然後才轉身追上雲崢的腳步。
雲崢很沉默地打點著一切,雖然楚素弦幾乎包辦了所有重要的事,盡可能讓他有時間念書,但他好像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斗志。
秦緋雲實在不知道該不該在這時逼他,告訴他,考上第三心願,阿姨會很高興的。
她沒那麼說,畢竟依她對阿姨的了解,她並不是個會逼兒子非要念第三心願不可的人啊。他的沉默讓她擔心了很久,只能默默陪著他,不發一語。
聯考前三天,秦緋雲社團的學妹幫她把留在社團教室的一些作品和東西拿了過來。本來秦緋雲打算自己去拿的,因為雲崢的事卻忘了。
秦緋雲請學妹留下來吃點心表達謝意,順便聊著未來社里的新計劃。二年級那年社里多了三名生力軍,之後一切好像就這麼上了軌道,三年級她接下社長位置時,社員人數已經非常創舉地破了個位數,而且她和社員們不只積極參加各項比賽,拿了幾個還不錯的獎項,也在各自有興趣的領域里把攝影的技術給應用上,相當程度地做了不錯的招生廣告。
送走客人後,雲崢下樓來,秦緋雲回到客廳時就看見雲崢愣愣地看著那張被裱起來的「永恆之光」。
當年的評審說,雖然不是很完美,看得出攝影者是生手,但卻是一張讓人瞬間心靈被淨化的作品,也看得出攝影者與被攝影者,那一瞬間讓人動容的溫柔心思。
照片洗成了黑白色調,讓光影的魔法更有力地直透人心。照片里雲崢因為前一晚打工太累,不小心趴在病床邊睡著了,母親笑著替他披上外套,一手溫柔的撫過他的發。窗外夕陽的余暉描過母親的臉龐,好似在她周圍灑下一圈光輝,那抹理解與包容的淡淡微笑,那麼寬容慈愛。
那魔法也穿透了他的心,刺破了那繭一般重重裹住自己的偽裝,早已漲滿的悲傷與懷念終于潰堤,多日來用冷漠與麻木勉力築起以保護自己的心牆瞬間瓦解坍塌。
秦緋雲張手抱住他的同時,他再也克制不了地讓淚水奔流。
明明在告別式時他能夠忍住眼淚的……他在照片前跪了下來,沉默的嗚咽全埋在情人的懷里,像要用盡所有力氣那般,把悲傷洗盡。
那是一場屬于他的,只有他和心愛的人的真正告別式,把所有眼淚和痛苦掏空,明天必定是嶄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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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的,也許是母親在天上庇佑,又或許是老天想給雲崢一個補償,加上他從升上高工之後向來不曾荒廢學業,雲崢考上第三心願,是南部一所頗富盛名的國立大學的理工科。在當時台灣的大學密度沒那麼高,只要考上大學就是大事了,更何況還是國立呢。
至于秦緋雲,因為她處心積慮就只想和雲崢同校,結果反而表現得不甚理想,但也如願了。
她跟雲崢同校,不過卻進了超級冷門的什麼生態保育學系。
妙的是,家里沒什麼反對的聲音,因為對秦家長輩來說,女孩子念什麼科系並不重要,但是最好也不要是太花心思導致未來變成工作狂的熱門學系,冷門的,好像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的,學校聲望不錯的,就是完美選擇,將來嫁人時夫家只要知道她是名校畢業就夠了——超讓人無言的封建思想對吧?
她和雲崢在校外合租房子,同一層樓的公寓,大學生的身分比較沒那麼多的拘束,所以他們也沒有隱藏彼此是男女朋友的事實,但倒不是招搖地在人前摟摟抱抱到處炫耀,能夠低調兩人也盡可能低調,人前就像一對老夫老妻那樣,大方地向同學和朋友介紹另一半,親密的事回家做就行。
但是說到「親密的事」,秦緋雲這陣子也不敢太放肆,所以暫時還算安分。理工科功課繁重,他們都有彼此的課表時間,通常五天里有三天雲崢要上到第八節課,剩下的兩天他會先到圖書館等她一起下課,兩人再一起去吃飯。如果是她先下課,通常也是忙著社團活動,時間到了再到雲崢的教室找他,兩人一起回家。
大一新生最愛的聯誼啊什麼的,他們很不合群地一一推掉。雲崢是早就習慣應付這些,從高中時期他就是如此,通常很難有同學說得動他。雲崢只要心里決定了什麼,諒你舌粲蓮花,把死的說成活的,他依然八風不動,從頭到尾都客氣有禮地回絕所有他認為沒必要的邀約。
他知道想要給秦緋雲一個安穩的保障,想要達到至少讓她的家人認可的及格標準——出身之類,他真的無能為力。但是其他的條件他絕不會放棄讓自己能達到的機會,因此他根本沒有太多閑暇跟著這群年輕人瞎鬧。
當然,他並不喜歡把「為了秦緋雲」這個目標掛在嘴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他想要抓住兩人的未來,也真的對那些有的沒的玩樂興趣缺缺。
秦緋雲呢,她也不參加聯誼,但是總會被騙那麼一兩次,比如好傻好天真地听說只要去吃飯就好雲雲。
她會先問雲崢,但雲崢給她的回答永遠都是-有興趣就去。
嗯,但是她常常都沒興趣,只是主辦人待她還不錯咩!而如果當天雲崢又沒空,她只好去了,然後莫名的從插花變成主角。
有一回她真的怒了,但是表面上什麼也不說,而是一個勁地和某個男孩子說話,說到最後差點被配成對,但是從此之後主辦人就不再找她了,呵呵……
雖然她因此和女生這邊的主辦人鬧得不愉快——開場前這位主辦人就丑話說在前頭了,某某某她老大已經鎖定了,任何人都不準動,秦緋雲的動作因此讓她又樹立了敵人。
但是管他的哩,大學就是這點好,各上各的課,不爽的就去不爽好了,她又不是沒拒絕過。總之每次被邀聯誼,她就來這招,專挑最搶手的男孩子下手,久而久之她成了女性公敵,根本沒人想找她聯誼。
當然這麼一來,難免有些難听的耳語在校園里流傳,更難免流到雲崢耳里。跟在高中時相同,雲崢在系上同樣受歡迎,雖然他本身很安靜,但就是有著沉著的氣度和風範,于是系上也開始有為雲崢抱不平的聲音。學期結束時,理工科系花還宣布,她要把雲崢搶過來。
系花對系花,這場大比拚真是熱鬧滾滾——雖然從頭到尾就只有一方在嗆聲,另一方因為一次參加好幾個社團,大小姐可是很忙滴!不過實力相當的兩人這場戰爭已經先在學校的BBS網站掀起風潮,有人學水果日報,把兩人的各方條件列出來比一比,還有人開了賭盤哩!
校園八卦像煙火一樣一波比一波還精采,但是這兩個早就經過高中時期風雨洗禮的人,一個不動如山,一個我行我素,寒假一開始,小倆口就開開心心手牽手回家過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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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只是在鄰近的縣市,所以其實平常休假,兩人都會回道館住一天。第一個長假到來秦緋雲也決定不回美國,不過這卻不代表家里長輩肯放人,回到道館第二天,楚素弦就告訴她,秦家要她回去過寒假。
也是啦,暑假因為要聯考,她已經沒回去了,高中三年也很少回去,楚素弦也忍不住幫自己的姊姊說話——不管秦家長輩再嚴酷,母親總會想念女兒啊!
于是,基于丑媳婦也要見公婆的道理,楚素弦想了想,這兩個年輕人現在已經在外面同居,之前有他在還沒什麼,要是哪天被秦家先發現了,雲崢絕對很難翻身,于是便提議雲崢也一起過去,兩人自己向秦家長輩交代。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在飛機上時,不管是秦緋雲或雲崢,心里其實都同樣的緊張,同樣的不安,但是快要抵達家門時,秦緋雲仍是握緊雲崢的手。
至少在她的地盤上,要換她罩他!
對雲崢而言,這趟旅程多少有點打擊他的自信和自尊。
楚家雖然是名門,但是一直以來總是相當低調,何況他其實只見過幾位楚家長輩,據說如果不是天行大哥的意思,楚家長輩也同樣無法接受他的存在。
相比起來,秦家真是一點也不客氣地向世人宣示著他們的社會聲望與地位。他們一下飛機就坐上秦家的車,加長型凱迪拉克,冰箱電視按摩椅應有盡有,司機和管家的動作一絲不苟地,也是恭敬地喊他一聲表少爺,讓他渾身不自在。
然後進了秦家大門,又仿佛從人間進入了仙境。秦家本來就住在有錢人多的地區,一路上盡是讓人咋舌的豪宅,圍牆長到看不見盡頭,比起來楚家武館真是不夠看,而且也顯得太老舊太陰森了些。然而他到現在還能記得自己被收養的第一天,楚家武館對他來說已經是世界上最豪華的地方了。
他是個從小窮慣了的孩子,在進到秦家後,其實心里對未來的想望不免也產生了動搖。
長長的絲柏大道兩旁,盡是秦家的地盤,分別是一座花園與高爾夫球場,大道盡頭巴洛克式的巨大豪宅,傲慢又華麗地提醒著他這個凡人,不該踏進聖境。
所謂門當戶對,龍交龍,鳳配鳳,這並不膚淺也不俗氣,相反的,那是這個社會的智慧和真理。
如果當年他母親選擇了門當戶對的對象,也許她就不至于紅顏薄命。
他幾乎想收回和秦緋雲交握的手,但她卻突然拉過他的手,把他的手掌像玩具一樣抱在懷里,還淘氣地對他笑了笑。
那瞬間他突然醒了過來。
還有一絲可能吧?這一絲可能就是,在他眼里,秦緋雲就是秦緋雲,他們朝夕相處了四年多,背景上的差異並沒有讓兩人顯得格格不入,他們相知相惜的過程里,可能很天真地忘了去在乎彼此的出身多麼不同,但也因此全心全意地只看著對方的本質。
他看著她,那一刻在心里決定放手一搏,為這一絲絲的可能,他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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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緋雲這叛逆的女兒,出門像走丟,回來像撿到,于是全家人在她回家的這天都到齊了。
楚素弦已經說過會讓雲崢一起過去,所以一開始,他們只當雲崢是代表親家過來作客,就算知道雲崢出身不好,但秦家這樣在乎社會聲望的人家,加上自視教養與品德高尚使然,當然也不會怠慢了人家,從頭到尾都是以招待貴客的態度招待著雲崢。
要說在禮貌之外還多了幾分真誠的,就是秦緋雲的母親了吧。畢竟是自己小弟的養子,雖然知道那些恩恩怨怨,但畢竟是被上一代所牽累到的可憐孩子,而且楚天行既然堅持要父親領養雲崢,她就會把他當成自己的晚輩,于是餐桌上盡避那群男人不停對唯一的寶貝千金噓寒問暖,以一種男人的直覺隱隱地冷淡雲崢,她倒是和雲崢聊了很多楚家的事。
到晚餐尾聲,一切都很和平。
直到大老爺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了,明天有幾個朋友家的男孩子要過來吃飯,要秦緋雲盛裝打扮。
秦龍宙說完這句話,只有長子熱烈地幫忙補充那些公子的來歷,其他人都是一片沉默。
秦緋雲放下刀叉,動作不至于太粗魯,但也不算秀氣,「鏘」地一聲,剛好打斷兄長一相情願地叨絮。
「我本來想私底下跟爸爸說,不過看來還是現在說好了。」她並不是小題大作,秦家千金滿十七歲就開始出席各種社交場合,可不是只當花瓶——噢,說是花瓶也沒錯,把情境想像成家里的男人開始使勁地推銷自家的花瓶擺在家里多賞心悅目,帶一只回家絕對不後悔就對了。
但因為她是父親唯一的女兒,不像二叔重男輕女,也不像三叔的狐狸精給他生了一個又一個女兒,不銷出去難道留在家里當米蟲?她十六歲以後人都在台灣,但是顯然如果她以為自己能因此避免那樣的命運,那就太天真了。
秦緋雲環視了一眼餐桌上眾人的表情,父親顯得有點緊繃,大哥一副面子掛不住的模樣,二哥毫無表情,三哥顯然打算看好戲,四哥則瞪著雲崢,綠風更是輕蔑地瞥了她這個雙胞胎妹妹一眼,好像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不屑地轉過頭去。
死小子,早她幾秒出生也敢跩成這樣。她不理他,又看向雲崢,他輕輕搖搖頭,示意她不可沖動和家人發生爭執。而母親也是一臉擔憂。
她很心平氣和啊!別人要找她吵架,可不是她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