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光如水,毫不吝嗇地灑進破廟。枯草堆上躺著一襲黑衣的男子,臉隱在黑暗中,呼吸平緩,不知是否真的入睡。錢多多靠坐在破舊的窗旁,沐浴在月光下的她,看上去比白日多了份嫻靜。
他說,至少到下個鎮才分開。不知是否因為這個原因,他們走得比往常慢,沒有雇馬車,只靠著雙腳,一天走不了幾里路。可是他們還是繼續走,過了一個鎮,又過了一個鎮,現在他們已經走過了兩個鎮了,明天,就要到下一鎮。
每次走到鎮前的一天,她的心情難免忐忑。
她問他,為什麼要分開,可是他不回答,再追問下去,他就擺出一張臭臉,反倒像是她要甩掉他,而不是他拋棄她。
一鎮又一鎮地走過,到現在還沒有分開,她是不是可以認為他也是不想和她分開的呢?但又為什麼非要和她分道揚鑣不可?自從他們到了洛陽之後,很多事好像都變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嘻嘻哈哈的,開心的時候大笑,不開心的時候亂發脾氣,現在的他,似乎有了不想告訴她的秘密,話到嘴邊欲言又止。
不過,她故意逗弄他的時候,他還是會像以前一樣耍起脾氣來。
她現在才知道,原來可以看到他耍脾氣,也能讓自己這麼高興。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喜歡被虐待的傾向。
是因為他的生命消失了二十年,才變得如此消沉嗎?
轉過頭去看他,她不禁嘆了口氣。
不分開,不可以嗎?
「你還不休息嗎,夜已經深了?」黑暗中,傳來他略顯低沉的聲音,「明天——」
「明天我想去買身衣裳,上個鎮子都沒有好看的衣裳。」錢多多側轉過身體,看著黑暗中的他,「你陪我去選好不好?我看你穿的衣服都特別好看。」
她不想听到「明天」這兩個字。
良久,他才回應:「好。」
「寧楚真,其實……嗯,你以後想去哪兒?」她忽然問。
「去哪兒?」
錢多多歪著頭看他,「總要有個停下來的地方,不是嗎?」他的家沒有了,他以後要怎麼辦呢?
「去哪兒?我也不知道。也許……唉,我也不知道呢,以前總是想闖蕩江湖,現在看來,真的要在江湖上過生活了。」
錢多多一听,來了興趣。
「你要當游俠嗎?」
「什麼是游俠?」
「呃,可能是指到處游蕩的大俠吧。」她也不是很清楚呢。
寧楚真微微皺眉,兩手交叉枕在腦下,「嗯,到處游蕩倒是蠻像的,不過,大俠就——唉,早知道好好練武了。」
「你已經是大俠了。」錢多多笑道,「就算不是大俠,也是少俠,在路上我們不是听到很多關于你的傳聞嘛,別人都稱呼你是‘殘刀’少俠,專門鋤強扶弱,劫富濟貧——」
「我沒有打劫。」寧楚真申辯。
「傳聞總是有失實之處,不要放在心上嘛,只要听好的一面就行了。」
「但,他們說的真的是我嗎?」他懷疑。
「當然是你啊,」她十分肯定,「扛著一把破刀,身邊跟著一位漂亮的紅顏知己——漂亮的紅顏知己,說的不就是我嘛,呵!再說,都指名道姓說是你寧楚真的,怎麼會有錯呢?」
「我真的就成了少俠了嗎?我好像沒做過什麼讓別人記住我的事吧?」難道江湖成名是這麼容易的嗎?以前听師父說,不知有多難呢。
「怎麼沒有啊,你因為衣服被弄髒了,打退了高利貸的人逼良為娼;因為新買的鞋被踩了,趕跑了想要打劫路人的強盜;還有,拿刀不小心掉在地上,砸碎了老頭的腳骨,阻止了他的自殺,讓家人接他回家享清福;銀票被偷的時候,你追上去不小心撞死了一匹馬,因而救了一個差點命喪馬下的小女孩的命……還有好多。」
寧楚真有點被打擊到地長嘆一聲,他可以理解為她在安慰他吧,可是為什麼他感覺不到一絲驕傲?「你說的都是巧合。」「可是,你確實做了一些事,幫到了一些人。」
「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江湖就是這樣啊,不要想太多了。」錢多多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哈欠,起身從破爛不堪的窗戶下伸出半個頭,外面悅耳的蟲叫聲仍在繼續,風吹過,從不遠處飄來淡淡的青草味,「……你也幫助過窮人家的孩子,給錢讓他們去看病啊、學習啊什麼的,雖然那些都不被別人所知,但……我知道。」
簡簡單單的一句她知道,他竟覺得心里暖烘烘的,隱在暗處的嘴角揚起了弧度。
「寧楚真,其實,我有件事情想不通哦。」錢多多不管不顧地趴在了滿是灰塵的窗沿上,享受著夜風拂面的清爽。
「別趴在那兒,衣服都髒了。」寧楚真提醒她。
「沒關系啦,反正明天就要去買新衣裳了。」明天,她一定要買幾件漂亮華麗的衣服,再不讓別人把她說成是他的小苞班!
「髒鬼。」
錢多多笑了,只是那樣的笑聲在夜里有些許的恐怖。
「我是髒鬼……記得,以後的衣服自己洗。」
一句話,頓時讓他沒了聲音。
「唉,真不知道沒了我,你可怎麼辦,連衣服也洗不好。」慢悠悠地,又傳來她得意洋洋的笑聲。
「買新衣服就是了。」他不服氣地道。
「是哦,平均三天就得換一套,我倒要看看你的銀子夠買多少衣服。」
寧楚真無語,的確是,從小在爹娘溺愛下長大的他,完全沒有獨自在江湖生存的能力。但,除了獨自生存,他又能怎樣呢?變成了怪物的他,再也不會有人願意與他在一起的。口口聲聲說著不要分開的她,知道了真相之後,大概也會離他而去吧。
好久沒有听到他的聲音,錢多多轉回頭看他的方向,「生氣了?你不會這麼小氣吧,以前你都會直接罵回我的。」
她這是在找罵嗎?她突然頭痛地想。
見他還是不回答,錢多多輕咳一聲,向他的方向走了過去,卻在距離他三步遠的距離停了下來。只見他閉著眼楮,呼吸愈加平緩。
「如果你真的在和我聊天的時候睡著,我保證一腳踩在你肚子上。」
鳳眸緩緩張開,「我就說你太野蠻——我只是在算,錢袋里的錢夠買幾套衣服。」
「切。」錢多多看出他的敷衍,也不追問。
「其實,我真的有個問題想問你——之前你不是說死都不住破廟的嗎?現在怎麼又說隨遇而安了呢?」
「我只是,突然覺得有些東西難免要試著接受。」
他說這話的時候,她一直看著他,不過,並沒有看見鳳眸一閃而過的悲哀。
「你指的是它嗎?」她笑了笑,用下頜指了指枯草旁。
寧楚真奇怪地看過去,突然一聲怪叫,以從來沒有過的極快速度躲到錢多多身後,手指還抓著她滿是灰塵的袖子。
「老、老、老、老鼠!」
「我以為,你在試著接受它。」她平靜地說。
「我、我說的不是它!」
「哦……你在臉紅嗎?」錢多多像是突然發現了好玩的事,笑容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楮。
「你看錯了!」
寧楚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跑到窗旁坐下,月光映著他的側臉,宛若溫玉。她看著他,笑容漸漸淡了下來,嘴角噙著一絲無奈的眷戀。
如果一定要分開,是不是早一點分開比較好呢?
突然沒有了聲音,寧楚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沖他輕巧一笑,到他旁邊並肩坐下。
「你知道嗎?寧楚真,我听說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半夜會有鬼怪出來嚇人哦……」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這個面料好不好,這個月白色的怎麼樣,淺粉的呢……」
眼見著錢多多面前的面料越疊越高,寧楚真只有無奈地笑。是他自作自受,本不應該答應陪她挑衣裳的。
可是,面對著那張擺出最甜美的笑容的臉,他總是無法拒絕。
是無法拒絕,還是不想拒絕呢?
視線移到遠方的某處,連帶著店內嘈雜的聲音也漸漸淡去。
他知道,他應該盡快和她分開的,與他先前的決定不符,他們已經一起走了這麼遠的距離。可是,他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他再也沒有過突然想吸她血的念頭——是不是只要不餓著肚子,他就不會想吸她的血了呢?
是這樣的吧,這樣他們就能在一起了?
答案似乎並不是肯定的,至少,能給他答案的不是他。
終究他還是個怪物……
「寧楚真!寧楚真!你在想什麼,這麼入神?」錢多多坐在他旁邊精致的木椅上,狼狽地端起茶杯,一口氣喝了下去。
「沒什麼,你的衣服選好了?」
「哦。」她放下茶杯,又抓過招待客人的小扳點吃了起來,「你怎麼不吃?我想想,你好像一直沒有吃過東西,你不餓嗎——還是你偷偷買好吃的東西自己全吃了?」
寧楚真身體一僵,掩飾地一笑,「你別亂說,誰像你那麼貪吃。」
「可是我都一直沒看到你吃東西啊——」
「好了,」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可以走了嗎?」
錢多多甜甜一笑,「其實我正想和你談這個問題。」她三下五除二地將口中的糕點吞下肚,又端起他面前的茶杯喝了下去。
「我們,可不可以在欒州多住幾天呢——五天就好!這里很多人排隊等著老板娘做衣裳的,她已經很通融地答應給我先做了……我們多待幾天行不行?」
他就知道沒好事,從她那賊賊的笑容就看出來了。
和她相處了這麼久,他已經清楚地了解到在她笑得最甜的時候,通常是有求于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