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干什麼!」
龍鷲與蓮容正在長廊上低聲說笑著什麼,幾個侍衛打扮的人驟然出現,兩個人拖著蓮容的頭發將她拖離龍鷲身邊,龍鷲一愣,立刻反應過來想去搶回她,卻被另外的四五個人以刀槍棍棒堵截在另外一邊。
「你們是什麼人!」龍鷲怒吼。
那幾個人不答話,卻也不攻擊,只是作出備戰的姿態,四五雙眼楮絲毫不敢大意地盯著他。
龍鷲向前一步,其中一人的劍尖微微一偏,指向了他的喉頭。龍鷲煩躁地一腳踢出,腳尖對準那人的手腕,本以為輕易便能擊中,卻沒想那人只是稍微一動手腕,便將他錯了過去,劍尖依然指向他的喉嚨。
那兩個人拖著蓮容離得他們遠了一些,他們手下的力量使得太大了,蓮容的頭發幾乎就要被他們拽下去,她低低地慘呼了一聲。
「放開她!」
龍鷲被激怒了,一個轉身,回旋飛踢,一腳踢走那人手上的長劍,再次意欲前行。那人飛身去追那柄長劍,其他人揮動手中武器向他攻了上來。
在一片刀光劍影中,龍鷲的身軀前後左右飛閃騰挪,由于手中沒有武器,再加上一拳難敵四掌,幾招下來他便處于了劣勢,被刀槍的刺挑逼得節節後退。然而那些人似乎並不想求勝,只要他退到了某個位置之外,他們便不再追,只是繼續手執武器對他嚴陣以待。
這種攻擊方式,這種攻擊能力,不是普通的侍衛,而是世間少見的高手!皇宮大內精選的駕前高手!他們訓練出來只為保護一個人,只為一個人拼命,也只為一個人出手。
那個人就是……
「我真是很好奇,你的如此身手到底是從哪里學來的呢?鷲?」
那就是……龍鵬本人!
龍鷲轉身,狠狠地看著只帶了幾名侍從出現在自己身後的人。
「你又想怎麼樣!龍鵬!」
多麼不冷靜的聲音。龍鵬想。他總是那麼冰冷的模樣,讓人以為他不會為任何事情動搖。可他竟可以為了這個女人變成這樣,真是讓人不太舒服啊。
龍鵬笑道︰「你今日對太後不敬的事,朕已經听說了。是不是做得有點過分了呢?」
「那跟蓮容沒有關系!把她放了!」
龍鵬笑著搖頭︰「你今天做的事情必須得到懲戒,可是朕舍不得讓你受傷。既然如此,不如就讓她來代替你……」
「一人做事一人當!」龍鷲嘶聲吼道,「一切都是我的錯!放了她!不許踫她!」
龍鵬好像沒有听見他說話,平靜地道︰「懾王在太後面前言辭不敬,掌嘴五百。」
「龍鵬!」
抓住蓮容的其中一人站在她身後,按住她的肩膀,另外一人揮掌打了下去。
可憐她一介嬌弱女子,怎麼受得了這種身強力壯男子的巴掌,第一掌下去,細白的臉龐立時腫了起來,第二掌下去,唇角便赫然滴落了一串血痕,第三掌、第四掌……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
龍鷲的聲音已經近乎發狂,雙手一錯,便向那幾個阻擋在他與她之間的人攻擊而去。他好像真的發狂了,使出來的招式無一不是拼命的打法,不求贏,只求同歸于盡。那幾個人不敢怠慢,卻也不敢大肆傷他,只得以刀背、劍身、槍棍阻擋攻擊。
然而即使他如此拼命,那幾個人卻畢竟是嚴格訓練多年的高手,防範的陣勢滴水不漏,令他寸步難行。
見這邊無法突破,龍鷲一轉身,竟向龍鵬攻去。幾人大驚,有兩人躍出陣勢,從他頭頂凌空而過,落地後不及轉身,著刀劍便反手向他格去。龍鷲被逼空翻後退,又落回原來的位置,這一次,他變成了月復背受敵的狀態。
「龍鵬!你究竟想怎麼樣!」他的聲音已經快喊不出來,嘶啞著嗓子厲聲質問。
「懲罰。」龍鵬笑道,「朕只要你受到懲罰就好。」
不……
不是懲罰……
而是報復。
嫉妒的報復!
看著自己萬般寵幸的人為了「別人」拼命是什麼感覺?
看著屬于自己的「東西」為了「別人」與自己反目又是什麼感覺?
是否愛龍鷲這個問題,龍鵬只問過自己一次。回答是肯定的。但是對帝王來說,他的愛是有限度的,因為他一個人的所謂「愛」被分成了許多份,以他自認平均的方式分配給每個他覺得可以愛的人。
龍鷲是被他認定「可以愛的人」的「其中一個」,他把「愛」分給他,覺得這就是自己對他莫大的恩賜。可是龍鷲不這麼認為,他看來對龍鵬的「愛」根本不屑一顧,就好像與其去祈求他的「愛」,還不如將愛放在別人的身上似的。這是龍鵬絕對難以忍受的事情!
我可以愛很多人,但是你不許。
我可以把愛給別人,但是你不許。
我要擁有你的全部,但我卻不是你的。
自私的情愛,自私的帝王。
「啊,對了,」龍鵬好像剛想起來一般說道,「還有你打太後的那一巴掌。本來要打一百軍棍,但看這女人嬌弱的身子怕是也承受不住,朕特別允許,可以減至50軍棍。還不謝恩?」
「不要!不要!」龍鷲尖利地嘶吼了出來,「放了她!一切我自己承擔!放了她!放了她!」
蓮容已經被打得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若不是有身後的人按住她的肩膀,她或許就倒下了。然而就在如此痛苦的刑罰之中,她的眼楮卻飄過了龍鵬的身影,唇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無論什麼時候,你在我面前都是輸家。
——你輸了。
嘻嘻……嘻嘻嘻嘻……
然而又是一巴掌下來,那絲似有若無的笑容被打散了。
「放了她!!」龍鷲終于落下了淚,淚珠一串一串地,滴落了滿臉,「放了她!放了她!我什麼都听你的!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放過她!放了她!放了她!我求求你!放了她!」
一邊乞求著,龍鷲的雙膝,緩緩地向龍鵬跪了下來。
「我想做什麼……都可以……」龍鵬在笑,他笑得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經憤怒到了想把那個女人碎尸萬段的程度。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你們到底有怎樣的私情?你到底愛她多深?值得你為了她向我乞求,向我下拜!
心高氣傲的——懾王殿下!
「那麼,你不如來把朕的鞋舌忝干淨如何?剛才從荷花池那邊過來,似乎有些髒了。」
龍鷲的眼中瞬間閃過嗜血的光芒,他慢慢地道︰「這樣,你就可以放過她嗎?」
「朕會考慮。」龍鵬輕笑。
龍鷲攸地站起來,似乎想要攻擊的樣子,三名駕前高手同時按住他的肩膀和頭頂,硬將他又按得跪了回去。
「為什麼要逼我恨你!為什麼你不把我逼入絕境就不甘心!」龍鷲的聲音已經完全啞了,由喉嚨中強行撕扯出來的聲音晦暗而難听,「我到底欠了你什麼!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還清你的債!是不是一定要我每一次每一次都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在你面前你才會高興!那你不如就殺了我算吧!讓這里所有的男人強暴我!剝了我的皮!挖了我的眼楮!拔掉我的舌頭!砍了我的手腳!把我泡在酒甕里慢慢死掉!什麼舍不得!什麼不忍心!做一次和做兩次又有什麼差別!你來殺了我吧!我們就兩清了!殺了我吧!」
龍鵬偏了偏頭,緩步走到他面前,令那幾個人退開,自己蹲下,一只手托起他的下頜。這張臉真漂亮,沒有眼淚只有憤怒的臉真的很漂亮。龍鷲說過一句話,意思似乎是說這是他為了自己而長的臉,是他所喜歡的。
那句話真奇怪,就像現在他說的這番話一樣,怪異難言。
「告訴我,」龍鵬看著他的眼楮道,「你到底和她是什麼關系?她到底是什麼人,讓你如此維護她?你愛她哪里?」
「我不愛她。」龍鷲回視他的眼楮,瞳仁里滿是陰沉的恨意,「我唯一愛的人,我愛過九生九世的人不是她。是另外一個人,那個人……」
龍鵬的手指增加了力氣,似乎要捏碎他的下巴︰「是誰!」
「……你。」
龍鵬一愣,手指忘記了用力,竟就那樣僵在了半空。
我愛你,不管你是誰,不管以何種方式相遇,我都會愛上你。
「我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在乎,只為了和你在一起。可是你背叛我,一次又一次……」
我以為你愛我。
我以為你會救我。
我呼喚著你的名字,淚流滿面。
可我的結局永遠都是在對你的完全絕望之中痛苦地死去。
「一次次受盡折磨死去,一次次變成厲鬼,一次次想殺了你,一次次想把你拖入阿鼻地獄,讓你受盡苦痛!」
你知道死在絕望之中是什麼感覺嗎?
你知道愛一個人卻又不得不恨他又是什麼感覺嗎!
「可是我下不了手……」龍鷲看著迷惑卻又震驚的龍鵬,大睜著眼楮,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看著你幸福的樣子我就下不了手,我不忍心下手,甚至舍不得動你一根寒毛,為什麼!為什麼!因為我愛你!因為神佛給我九生九世的情緣,讓我把我的愛情全部給你!」
「鷲,你到底……」
「十生!十世!這是我最後的機會!」龍鷲冰寒的眸子里閃爍著火焰的厲芒,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抓住面前龍鵬的衣領,指節由于太過用力而變得蒼白。
你是否懂得什麼是痛徹心扉?
你是否懂得什麼是欲哭無淚?
你是否懂得為了恨你我的心要碎幾回?
「我要用我最後的機會來恨你!可是為什麼我還是記得我愛你!為什麼還是拋不掉愛你的記憶!」
你不懂。
「為什麼還要繼續受你的折磨!被你傷害!被你侮辱!為你痛苦!」
你什麼都不懂。
「可你卻在這里問我!我是不是愛她!那你來告訴我!你是不是希望我愛她!就像愛你一樣!即使被傷被殺被侮辱也十生十世執迷不悔!」
……自私的人,愚蠢的人。
龍鵬和侍衛們都呆愣住了,連正在給蓮容行刑的人也忘了自己在干什麼,手舉在半空中落不下來,傻傻地看著龍鷲這邊。
只有蓮容,即使被打得滿口鮮血,臉也變了形狀,卻還是怪異地笑了出來。
——太晚了……——
——已經無法挽回了……——
龍鵬一只手撫上了龍鷲的臉,輕輕地摩娑,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後腦,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在他的額頭上印下一吻。
「雖然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但是我很高興。」
他把龍鷲擁入懷中,龍鷲抱緊了他的脖子。
「放了她。」龍鵬說。
兩名行刑者退開,蓮容委頓在了地上。
龍鵬橫抱起龍鷲轉身離去,邊走邊道︰「去找御醫來為她治傷,再弄個人照顧她,如果她有什麼問題,你們幾個統統問罪。」
「遵旨!」
龍鵬抱著龍鷲回到懾王殿內殿,將他放在床上,伸手去解他的腰帶。龍鷲退開了一點,目光空洞地看著他。
龍鵬蹲下來,讓自己的目光仰視著龍鷲,說道︰「鷲,告訴我,你剛才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龍鷲靜了一下,語調平平地道︰「不能說。」
「九生九世的情緣是什麼意思?你‘最後的機會’是什麼?」
「不能說。」
「被侮辱,被殺害,又是怎麼回事?」
「……不能說。」
「好,你可以不用說,」龍鵬用很輕柔的聲音道,「不過在我問你的時候,我要你回答‘是’或者‘不是’,行嗎?」
「……」
「鷲?」
龍鷲的眼楮望向別處,好像在看有沒有「別人」的存在,最終猶豫了很久之後,緩緩答道︰「好。」
龍鷲抓住了他一只手,問道︰「第一,十世情緣,是不是指我和你?」
「是。」
「第二,你說這是最後的機會,是不是今生就是我們第十世,最後的緣分?」
「是。」
「第三,你說我背叛了你,你今生就是為復仇而來的嗎?」
「是。」
「你還恨我?」
「是。」
「你仍然愛我?」
龍鷲閉上了眼楮,答道︰「是……」
「不能放棄恨我的那部分嗎?」
龍鷲睜開了眼楮,淚水、脆弱、仇恨和憤怒都從那里面消失了,他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變回了他做為「懾王」時候的眼楮。
他用手勾起龍鵬的一縷頭發,在手指上小心地纏繞,嘴角扯出了一個冷淡的笑容︰「放棄?你為什麼不說‘原諒’?我恨你恨了那麼久,你一句‘放棄’,我就放棄了嗎?」
如果只是那麼簡單,我又何苦要折磨自己這麼久。
龍鵬也露出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笑容,用耳語般的聲音道︰「可是我不記得那些了……」
龍鷲的手顫了一下。
「什麼九生九世,什麼情緣,什麼背叛,什麼折磨,我全都不記得了。」龍鵬道,「前世的我是前世的我,他們做的事情為什麼要讓我來補償?所以我不需要你說什麼原諒。我只答應你我今生不會再背叛,我會真心愛你,讓你在我懷里隨心所欲,得到你在那九生九世中沒有得到的全部幸福。這樣,你還不願意放棄嗎?」
多麼誘惑的答案,連龍鷲也忍不住心動了——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只有一瞬間而已。
「真心愛我?你的真心能有幾分?」龍鷲嘲笑一般說道,「你愛過我多少?你現在又能愛我多少?你的愛有多深多重?幾尺幾寸,幾斤幾兩?你能為我拋棄皇位嗎?能為我舍棄江山嗎?能為我放棄這後宮三千嗎?」
龍鵬皺眉︰「我為什麼要放棄那些?我最愛你還不行嗎?這難道還不夠?」
這是多麼冷酷而高傲的告白啊!
只要我是「最」愛你,你就應該覺得榮幸了。這是多麼崇高的榮耀!你還求什麼呢?我明明「最」愛你了。
龍鷲咧口而笑,牙齒和眼楮輝映著寒冷的光︰「‘最’愛我?那麼你‘比較’愛的呢?你愛你的皇位,你愛你的命,你愛你的三千嬪妃……在這其中,我是第一位的,我就該高興?如果某天,排在第二位的東西取代了我呢?你是不是可以為了它犧牲我?」
「你想得太多了……」
「你住口。」龍鷲的眼楮張得很大很大,黑色的瞳仁在發絲的掩映下更是黑得沒有半點光澤,仿佛死物,「如果你真的愛我,給我你的證明,沒有證明我無法相信你。」
龍鵬笑著站起來,輕吻他的面頰︰「那你想要怎樣的證明?」
龍鷲的眼楮沒有變化,就像一個已經死掉的女圭女圭,死死地盯著面前的龍鵬︰「我討厭你的皇後,還有她生的那個小崽子。殺掉他們,或者流放。」
龍鵬親吻他的動作停滯住了,他的眼神對上龍鷲,不敢相信自己剛才听到了什麼。
「你在說什麼?她是我的皇後,她的孩子是我的太子!」
「是你說……最愛我的。」龍鷲原本粉紅的薄唇現在是蒼白的顏色,此時卻微微一挑,露出了一個暖暖的笑容,「你說你真心愛我,說我可以在你懷里隨心所欲,得到我沒能得到的幸福,這麼快就忘了?」
龍鵬扣住他的雙肩,越扣越緊,眼楮與他緊緊對峙︰「如果我殺了皇後,殺了太子,那要誰來主導東宮?誰來繼承我的皇位?」
龍鷲露出媚笑,雙手漸漸爬上他的胸膛,環住了他的頸項,將他的上身拉向自己身上,用小小的聲音問︰「我不行嗎……」
龍鵬一巴掌摔到他的臉上,龍鷲整個人都僕倒了,細弱的身體伏在床上起不了身。
「原來你打的就是這種主意?編出如此可笑的理由,什麼十生十世的復仇,什麼九生九世的背叛,其實都只是為了這個目的?」龍鵬的聲音听起來很冷,但是龍鷲沒有感覺,因為在他的耳中,龍鵬的聲音永遠都是那麼冰冷。再冷,也分辨不出來了。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龍鷲發出了奇怪的笑聲,被頭發擋住了臉的他看不見表情,只有這突如其來的詭異笑聲,讓人有種莫名其妙的寒意。
龍鵬有種怪異的感覺,忍不住想伸手去踫他肩膀︰「鷲……」
龍鷲好像連背後也長了眼楮一樣,頭也不回便猛地將他的手揮開,胸腔之中爆發出了更冷,更可怕的笑聲。
「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鷲!」
龍鷲的身體微微一彈,一邊發狂般大笑,一邊飄逸地飛上高高的殿頂,在那上面停頓一下,又彈向門口。他這一系列動作都異常地優美,就好像一位飛天的女仙在跳舞,可就因伴著那種恐怖的笑聲,女仙立時化作了夜叉。
他頭也不回地飄飛了出去,龍鵬在後面緊緊追上。
龍鵬也有一點武功,但是比起龍鷲來卻不知差到了哪兒去,龍鷲看來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在發狂的笑聲中卻還注意著自己的步伐,不要把他甩得太遠。因此,龍鵬很快就發現龍鷲並不是想逃到哪里,而是在有意引領他,似乎要帶他去什麼地方。
那天在他們經過的路途上,所有人都看到了這樣的一幕——懾王衣衫凌亂,狂笑著在皇宮內院之中飛奔,而在他身後拼命追逐的則是身穿龍袍的皇帝本人。在他們後面,遠遠的後方,皇上的近身內侍正在氣喘吁吁地尋找他們主子的身影。
龍鷲輕盈的身體越過樹梢,越過湖泊,越過層層宮殿,最終,落到了一座高高的塔台下面。
那並不是真的塔台,而是觀月台,每當中秋月圓之際,歷代的皇帝都會到這里來賞月。整個觀月台呈圓柱形,四周環繞著盤旋的石梯,頂端為三十多尺寬長的平台。不是賞月的時候不會有人到那里去,更何況現在是白天,下午的陽光曬得人頭都暈了。
龍鷲回身看了努力追上來的龍鵬一眼,腳下一跺,向十多人高的觀月台頂端飛去。龍鵬沒有他這種能力,焦躁地左右看了看,最終順著那些石梯跑了上去。
龍鵬痛苦萬分地爬上觀月台頂端,龍鷲已經坐在平台的扶欄那里等著他了。
「鷲……」他喘息著問,「你到底想怎樣?你把我帶到這里干什麼?」
「你為何要追我?」龍鷲似乎在笑,但是風吹起了他散亂未的頭發,讓他的表情變得模糊不清。
「為何要追你?」龍鵬納罕地反問,「你為何要逃離?」
龍鷲仰起頭來,這一次龍鵬看清楚了,他是真的在笑,但卻是……卻是他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種笑,用世上任何語言也無法描繪的詭異的笑。
「你說你愛我,你說你最愛我,你說你可以讓我隨心所欲,讓我得到幸福。」他看著龍鵬笑,「那你能為我做什麼?只要是你有的東西,你都不會舍棄,你只會給我一些垃圾,你不需要的垃圾!你的寵愛、你的樂王府、你的懾王殿、你的所謂愛情……」他的眼神變得飄飄忽忽地,好像在看龍鵬又好像什麼也沒在看,「我不要多余的東西,我要只屬于我的證明。」
龍鵬喘得輕了些,直起身體向他走去︰「你要什麼?」
「你從這里跳下去。」龍鷲指著身後空懸的位置,說。
龍鵬站住了︰「你為何總要朕做一些朕不能任性去做的事?」
"從'我'又變回'朕'了呀……"龍鷲的笑容絲毫未減,"好冷酷的君王,好不徇私的君王啊……"
他坐在欄桿上的身體開始慢慢向後傾斜,龍鵬發現了他的企圖,大驚失色地撲上去以右手拉他,然而龍鷲的上半身已經向後栽倒了下去,原本勾著欄桿的腳也從那上面滑開了。
"鷲!"
龍鵬左手迅速地補救抓撲,終于捉住了他的一只腳。如今龍鷲整個人都懸空在了欄桿外面,全憑著龍鵬抓住他的那只腳才沒有掉下去。
"你想死嗎!"
以為自己沒有抓住,他已經掉下去的那一瞬間,龍鵬只覺肝膽俱裂,幾乎就要把持不住地號叫出聲。
幸虧抓住了。
沒有讓他掉下去。
龍鷲卻笑了出來,明明在下方,卻如同居高臨下般看著龍鵬問道︰"你愛我多深?多重?幾尺幾寸?幾斤幾兩?"
"你想怎麼樣!究竟想怎麼樣!"龍鵬怒極狂吼,"你要做皇後是不是?你要做太子是不是!好!你想要什麼我都應了你!什麼都應你!快上來!"
龍鷲再次爆發出大笑。
"你愛我多深?多重?幾尺幾寸?幾斤幾兩?"他重復道,"我看見了,你愛我有皇後那麼深,像太子那麼重……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啊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皇後那麼深,像太子那麼重……
他的腳驀地從龍鵬手中滑月兌,飄飄浮啊地向下墜落而去。
"鷲——!!"
他的眼楮一直看著龍鵬,一動也不動。身軀平展地鋪開,寬松的衣袍在空中被風展開成艷麗的曇花,又如浮萍,在空氣中搖搖擺擺恍若無根。
墜落之前必須飛起來才可以,他飛起來了,于是在墜落,仿佛往地獄墜去的飛天。
他的身體無聲地劃過虛空掉落在了觀月台下的柔女敕草地上,上身撞入花叢之中,激起一陣花浪。
龍鵬轉身,向觀月台下跑去。他來不及一個一個地踏過每一級台階,索性用他並不純熟的輕功跳躍了起來,一次跨越十余級地飛速向下狂奔。
龍鷲躺在花葬之中,面色蒼白,發青的口唇中溢出一絲鮮血,拉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紅線直至耳際。一雙眼楮望著湛藍的天空,瞳孔之中映入不帶絲毫雜質的藍色,靜靜地仿佛湖水。
還記得嗎?我們的第一世。
我以為我是霸王,你是虞姬。可霸王自刎于烏江,我卻死在你的手上。看著那麼溫柔那麼美麗的你帶著濃濃的殺意與仇恨,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這樣。
還記得嗎?我們的第二世。
我以為我是祝英台,你是梁山伯。可梁祝殉愛化蝶,我卻被你賣到了妓院里面。我在鐵籠之中大聲呼喚你的名字,卻只見到你的背影越行越遠。
還記得嗎?我們的第三世。
我以為我是周幽王,你是褒姒。可在我把一切都給你,只求你傾城一笑之時,你卻告訴我,我既然已經失去一切,那麼就可以去死了。你的眼楮里分明裝了一顆狂熱的野心,為何我從前沒有看明白。
還記得嗎?我們的第四世。
我以為你是薛平貴,我是王寶釧。我為你寒窟苦守十二年,等來的卻是你一紙休書,讓我另覓良人。不曾讀書的我以為你有何苦衷,卻在千辛萬苦找到你之後,只得到你唾棄的一句"我不認識這個窮乞婆娘"。我溺死在你的輕蔑中,永世不得翻身。
還記得嗎?我們的第五世。
我以為你是唐玄宗,我是楊玉環。我以為我受盡你的恩寵,以為有了我其他的你什麼都不愛。你卻為了微小的利益將我賣給了別的男人,讓我嘗盡屈辱。我從某個高高的地方跳下,就如今天,虛空中看見了你冰冷的臉。
還記得嗎?我們的第六世。
我以為我是呂布,你是貂禪。卻沒想我竟是董卓,你和你真正的"呂布"發出嘲弄的狂笑聲聲,看我生生燒死在火焰里。
還記得嗎?我們的第七世。
我以為你是漢哀帝,我是董賢。卻沒想到寵愛之後陷阱深深,你所有昏庸無道的罪名都被按在了我的頭上,你看著我被腰斬,半個身體向你爬行求救,面上卻沒有絲毫波瀾。
還記得嗎?我們的第八世。
我以為我是孟姜女,你是範杞梁。我以我女兒身扮你的模樣,代替滿身病痛的潺弱的你,卻被壓在大橋水流之下成為祭品,死不瞑目的眼楮看著你帶著你的新婚妻子從我身上走過。
還記得嗎?我們的第九世。
我以為我們是平凡幸福夫妻,卻沒想你是陳世美,我卻化作秦香蓮。沒有包青天的狗頭鍘來讓你得到報應,我帶著孩子手執狀書求告無門,你怕我泄漏了你的過去,竟命人將我折辱後和孩子一起亂棍打死。你從此飛黃騰達,卻再也無人知曉我這把枯骨的下落。
每一生,每一世,你欠了我的,一次又一次。
你不記得了嗎?因為你忘了,就可以推月兌那是別人做的?可是我沒忘,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好累……真的很累。在愛與恨的糾纏之中我跋涉得精疲力盡。可是烙刻在魂魄深處的恨意還在沸騰,發誓定要將你我二人統統燒盡。
要怎樣才能滅了這把悲慘的火?是先燒死你?還是先燒死我?
"鷲!"
龍鵬終于躍至觀月台底,飛奔到依然在花葬之中一動不動的龍鷲身邊,將他的上身扶起,擁入懷里。
"鷲!鷲!你真的想死不成!分明輕功卓絕,為何不用!"
龍鷲倒映著湛藍天空的瞳仁中映入了龍鵬的影子,眼珠微微一動,瞼皮眨了兩下。
"你說你什麼都做,"他蠕動蒼白的嘴唇,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低聲說道,"可你能為我做到什麼程度?給我看看。"
今生我在你心中是什麼位置,讓我看看。
盛世皇朝之北,亞丹。
卡扎奇和他的勇士們剛剛經過一場較量,正悠閑地躺在草地上曬太陽,離他不遠的地方,幾百頭牛羊正和他一樣悠閑地吃草。
"二殿下!二殿下!"
真是煞風景的聲音,但是又不能不予理會,卡扎奇懶懶地舉起一只手,答道︰"這里——"
一個跑得滿臉通紅的年輕人抱著一個包裹向他跑來,他躺在草地上仰起頭,正好看見年輕人頭朝下奔跑的模樣。
"二殿下!這個!"
"什麼啊?"他翻身一躍跳了起來,遠遠地打量那個包裹。嗯……有點像漢人包小孩的……哈哈哈哈!當然不可能,那小子抱個孩子來找他干什麼?
"您的兒子!二殿下!"年輕人抱著孩子興奮地說。
卡扎奇又躺了下去,不過這回純粹是跌倒。好容易爬起來,他指著那小子破口大罵︰"胡說八道!王妃還沒懷孕!哪里來的兒子!你給我生的嗎!"
年輕人的腳步停留在距他怒火三尺外的地方,委屈地道︰"不是啊,殿下……剛才有個漢人裝束的女人抱著這個孩子說要找您,听說您不在,把這個孩子放下就走了,說是您的兒子……"
卡扎奇氣得頭頂冒煙,吼道︰"我可不像哥哥喜歡到處招惹女人!那女人肯定是有什麼目的的!你就讓她走了?!"
年輕人快哭出來了︰"對不起……我不知道……可是她留下一塊布,說您看了就明白,不過這上面寫的是漢文,我看不懂……"
他從懷里抽出一塊白布,卡扎奇接過來,發現上面只寫了三個字——
"凶尸鳥"。
草原上的尸鳥不少,但既是尸鳥又是凶鳥的鳥類只有一種,那便是禿"鷲"。這孩子是誰派那女人送來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卡扎奇沉吟一下,立即對那年輕人道︰"沒有其他人見過這個吧?"
年輕人搖頭︰"我一听說是您的兒子,馬上就來找您了。"
卡扎奇對他揮揮手︰"行了,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是。"
目送那年輕人離開,卡扎奇背轉身,解開孩子身上的襁褓仔細查找。
那是個大約十幾個月的男孩子,除了襁褓之外,身上只裹了一件紅色的小肚兜,以及小下面墊的棉布尿布。他一解開束縛,孩子的小辦膊小腿就開始亂動,發出啊啊的聲音,卻沒有哭,很乖的大眼楮烏溜溜地看著他。卡扎奇看了很久,也沒發現孩子有什麼異常,也看不出哪里有夾層,卡扎奇有些納悶,難道懾王還要他猜其他的什麼啞謎不成?那也得給一點提示吧?
他掀開襁褓的時間過長,孩子畢竟只穿了一件肚兜,被草原上的風吹得哇地一聲嚎哭起來,頓時屎尿齊流。卡扎奇狼狽不堪,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曉得看著孩子干瞪眼,許久以後才想起來抱起他往自己王妃的帳篷狂奔。
突然出現的孩子讓剽悍的王妃險些拆了他的骨頭,在他的一再解釋之下才將信將疑地接過孩子,兩個人齊心協力把他的小擦洗干淨,換到新的小被子里裹起來。就在換掉尿布的時候,卡扎奇忽然覺得尿布的其中一邊似乎很厚,于是捏著鼻子跑出去,在河邊勉強將尿布沖洗一下又拎回來,撕開他覺得很厚的那部分。果然,里面有一封用薄薄的油紙封蠟的信。
信紙有兩張,一張上面詳細記錄著盛世皇朝邊關主要將領的姓名、家譜、作戰和布陣習慣等,另外一張上畫有邊關十座城池及其周圍的地勢布局,主要關卡都有細致的標明和攻佔方法。
這個龍鷲……是真的想把自己的國家賣給他嗎?到底龍鵬欠了他什麼?這麼多年來,卡扎奇只要有時間就會為這個冥思苦想,卻怎麼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能讓龍鷲恨一個人恨到這個地步。
王妃其實也並不會照顧小孩,她笨手笨腳地安撫反而讓孩子哭得更厲害,只得一刻也不敢停地小心搖晃。卡扎奇被哭聲吵得心煩意亂,忍不住吼了一聲︰"讓他閉嘴!"
王妃一聲不吭,走到他的面前,一手抱孩子,一手揚起巴掌。卡扎奇慌忙用手中的紙擋住臉不停向她道歉,同時懺悔而嚴厲地痛斥自己混蛋。然而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她的巴掌落下,他悄悄移開紙張,發現王妃正盯著那張紙在發呆。
"忽麗?"他疑惑地叫她。
王妃指了一下紙的背面,道︰"有字,我看不懂漢文。"
卡扎奇立即將兩張紙都翻過來,果然,畫地圖的那張背後寫有幾句簡短的留言——
"八年之期未至,然時機成熟,我知你躍躍欲試,特送此禮物。一年之內大舉進攻保你勢如破竹,二三年後變數則不可知。你自行決斷。"——
卡扎奇微笑,笑中卻帶了一點苦味,自己在亞丹的確已經訓練出大批精良的戰士,但是這些都是很秘密的,更何況他"躍躍欲試"、"大舉進攻"的意思?他是怎麼知道的?不會真的是……妖物吧……
在寫有將領姓名的那張紙最下面有一行小字,剛才他粗看時錯過了,直到翻來覆去地反復查看時才發現——
"第一關將領麾下第一謀士周文元,五十二歲喜得麟兒,愛之如命,如今孩子應是一歲左右。隨信作禮物送你,你自然知道怎麼做。
另,你雖無必要听我要求,然仍望你能約束下屬,城破之時,嚴禁燒殺搶掠。放縱兵士對你並無裨益。"——
他居然做到了這個地步……卡扎奇捏緊信紙,不過,能信任嗎?還是應當派人查查看吧……
"地圖我能看懂,可上面寫的字是什麼意思?"王妃問。
卡扎奇訕笑︰"其實是情書……啊啊啊!不要打我!我說笑的!真的!你听我——啊呀!痛痛痛!我說就是了!還記不記得幾年前我以使者身份去盛世皇朝,在那里我遇到一個人,我也有給你說過……疼啊,能不能先放開我的耳朵,忽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