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株蓮花。
我是一株蓮花,不過,我不是一株普通的蓮花,我是長于西天,佛祖的七寶池中的一株蓮花。
七寶池由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七種寶物砌成,池水潔淨芳香,池底鋪金沙,我就從金沙中茁壯成長,高出水面,挺拔地迎著驕陽展現我高貴的美態。
我是整個西天最大的一朵蓮花,花瓣為千,由青而漸白,每片花瓣都泛著剔透光采,迎著驕陽盛開,清香遠溢,在西天修行的菩薩賜我美名為「琉璃白蓮」。
佛祖在池中沐浴,在池邊授經。
池中的其它蓮花,受佛法沾染,積聚了千百年的修為後,紛紛蛻變成精,化成人形,有的到塵世逍遙,有的留在佛祖腳下修道,只有我依然不變,每天挺直腰肢,在池中展現我一塵不染的美態。
從瑤池路過的仙女很多時候都會好奇地模著我的花瓣,問我為何一直沒有修練成人形,我從來不回答,因為,這是我的秘密。
我不是不能化成人形,只是不想化成人形。
其實,在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天,當第一次看見「他」時,「他」輕輕地對我吹出一口氣時,我已經能化人了,不過,我依然保持著蓮花的姿態,因為,我要等「他」,等「他」的再次到來。
「他」是誰?
他是天帝陛下的兄長,炎獄之王,萬魔之王,佛祖稱呼他為天魔陛下。
不過,我知道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天魔,因為,每當仙家菩薩用充滿畏懼的聲音叫他天魔時,他都會挑一挑眉頭,深邃的黑眼中閃過一抹冷光。
我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因為,他有名字,他不叫天魔,他叫帝閻。
他雖然居于炎獄,但是,大約每一、二百年,他就會到西天來一次,是佛祖邀請他來西天听經講佛,因為,佛祖希望用佛法來消弭他的戾氣。
他每次總是應約而來,不帶任何護衛,也不帶神器,菩薩們都覺得他驕矜傲慢,目中無人,常在背後對他偷偷議論,即使他听到了,也總是毫不在意,回以一抹莫名的微笑。
听佛祖說法時,圍著佛祖坐在地上的其它仙家、菩薩,都露出恭敬、渴求之色,只有他還是那麼地從容,那麼地漫不經心。
在佛祖莊重、充滿智能的聲音中,他盤腿坐在用金色錦鍛做成的蒲團上,用左手托著頭,眯起眼,唇角總是勾起,似笑非笑,神色帶著一點嘲弄,一點不屑。
偶爾,他會慵懶地打個呵欠,轉過頭,對著我,微微一笑。
只要有他在的日子,我都會份外精神,將腰肢挺得更直,把花瓣張得更開,讓他永遠看見我最美麗的樣子。
經會散後,諸天神佛散去,他並不急著離開,他會赤腳踏過池水,坐在我的身邊。
不似那些輕浮的仙女,他不會伸手冒犯我的花瓣,只是笑著觀看。
他輕聲稱贊我,說我香、淨、柔軟,而且可愛。
他最喜歡我,因為我是他眼中淨潔善美的代表。
天庭的仙女,西天的菩薩,甚至他的親弟天帝陛下,都說他囂張跋扈,狂妄自大,心懷不軌。
誰都畏懼他,討厭他,但是,我沒有,當他坐在我身邊,對著我輕聲說話時,就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他的確是深沉而難以明白的,在他烏黑得發亮的眼瞳內,眼神深邃,臉上雖然常帶從容笑意,笑意卻從不到眼底,他的舉止溫文,他的言談睿智,他仿佛是完美無暇的。
不過,他看向所有仙神或物品時,他的眼神都是一樣的,一種毫不在乎的淡漠,有某一次經會完結後,他曾經用說笑似的語調對著我說,其實,他才是佛祖的最忠實追隨者,因為,他真正徹底地對萬物眾生都一視同仁。
說這番話時,他的唇角依然掛著一抹笑意,眼角彎彎的滿是笑紋,樣子既親切又好看。
只有我從他的笑容中感覺他的寂寞。
無所不能,無所在乎,不代表心靈的滿足,他是寂寞的,否則,他不會對著一株無法回答他的蓮花說話。
佛祖曾經說過,寂寞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它無處不在,無所不及,只要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它就存在,即使修為再高,也很難阻止它的出現。
即使看見他深藏的寂寞,我也無法安慰他,因為,我只是一株蓮花,我只能默默地在他身邊盛開,用我燦放的青白光明,淡淡清香,撫慰他的身心。
我雖然已經有足夠的修行幻化為人,不過,我沒有化人,因為我知道,他會對我說話,是因為我只是一株蓮花,如果我化成人形,沾了污垢,他看我的眼神說不定就會改變了──我無法忍受自己在他眼中變成俗物。
為了他的一抹顧盼,一句輕言,我寧願永遠做一株不會說話的蓮花。
每一天,每一天,我在七寶池中默默盛開,默默等待,只待他的到來。
這次,我等了很久,仔細數一數,已經有五百年之久。
他已經有五百年未曾到過西天。
他與天帝陛下的關系本來就不好,近年更加每況愈下。
導火線是在五百年前。
天庭的二郎神與花精相戀,觸犯天條,花精被天雷打得魂飛魄散。而失去所愛,在天庭發狂殺戮的二郎神就被佛祖收伏,鎖在西天盡頭的寶塔內。
二郎神瘋狂充滿殺意與憤恨的叫罵聲,每天響徹西天,那時候,他正好坐在我身邊,听見二郎神的叫罵聲後,我看見他露出一抹深思的眼神,之後,他對我說,他暫時不能來了,因為他要做一件令佛祖生氣的事。
我永遠不會忘記,說話時,他露出一抹帶著惡作劇的笑容。
我不知道什麼是好看,佛祖說皮相只是虛幻的外在,並不重要,不過,我知道,他的樣子一定就是最好看的。
第二天,二郎神就從寶塔中消失了,天庭失去一名猛將,而炎獄則增添一名魔將。
天帝陛下勃然大怒,佛祖亦不滿他的狂妄放肆,此後五百年,他再也沒有在西天出現。
我雖然有點失落,不過,我沒有著急,只是靜靜等待,我和他都有數之不盡的時間,等,不是問題。
可惜,天命注定我……無法等到他。
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西天一如以往地光亮,平靜,直至,一名滿身是血的天將狼狽地從天庭走來。
他向佛祖報訊,攻打炎獄的天兵天將全軍覆沒,天魔帝閻已帶著手下四大魔將闖入天座,四處殺戮。
佛祖聞之色變,踏著金蓮寶座,帶著西天一眾菩薩和羅漢匆匆趕去,我什麼也做不了,因為,我只是一株蓮花。
我只能夠在七寶池中焦急地等待,這一等,就是天庭的三日。
遙遙看著天庭那邊的戰雲變幻,我越來越焦慮、不安,到第三天時,我終于忍不住拋開一切的顧忌,準備化身前去阻止。
柔和的光芒燦發,就在我開始變化之際,佛祖回來了──負傷而回。
苞隨佛祖到天庭去的菩薩和羅漢,除了觀音尊者外,全都不見了,出發時,浩浩蕩蕩的隊伍,回來時,只余下佛祖。
眼見佛祖負傷,我第一個感覺竟然是高興,因為,我知道他一定平安無事了。
佛祖的傷很重,重得連法身也無法繼續保持,崩潰如砂。
他看著我,說要借我純潔無垢的蓮身化為肉身,降生凡塵,誅滅天魔。
他說,我將會成佛。
我當然不願意,但我只是一株蓮花,一株微不足道的蓮花,沒有辦法阻止偉大的佛祖的任何決定。
所以,即使我再不願意,佛祖的一滴寶血依舊落到我的蓮蕊上。
蓮身在非我意願的情況下漸漸化為,在意識全部被侵蝕淹沒之前,我只能守持最後一點的清明,反反復覆地對自己說,無論百世千世,我一定把他牢牢地記在心中,絕對不可以傷害他。
我知道我成功了。
可憐的佛祖,他不知道他誅滅天魔的心願永遠無法成功,因為我早就不是潔淨無所染的蓮花了。
在佛祖的一滴血滴到我的蓮蕊前,「他」的一口氣已經吹入我的心中。
即使我的樣貌改變,即使我的肉身不同,即使我的記憶不復,他的一口氣,依然會在我體內盤桓不散,直至永遠。
在最後一絲思緒墜入沉睡之前,殘留的最後感覺是喜悅──終于能與他重逢的喜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