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了慶賀凱旋蹄國的那股熱潮後,將軍府絡繹不絕的賓客總算散去了。
生性淡薄的鐘慕卿,總算松了一口氣,他終于可以不用僵著笑臉應付客人,在自家好好放松放松。
這天他抽空把兵書翻出來仔細研讀,順便將其他書籍一本本攤開晾在書房外,讓陽光曬干潮氣。
「將軍,這是您的龍井。」
「嗯,謝謝,放書桌上就可以了。」他目光片刻不離書本,期望從先哲的智慧中尋找行軍打仗的策略與靈感。
「將軍,茶要趁熱喝,冷了就不好,與喝茶渣沒什麼兩樣。」
今天是誰當值?鐘慕卿略微皺眉,這婢女是不是有點話多。
「先下去,這沒妳的事了,記得吩咐廚房晚上煮些粥,不要做葷菜。」
「怎麼,將軍這些日子大魚大肉吃多了,想來些青粥小菜?」
這絕對不是自家丫鬟的語氣。
鐘慕卿抬頭。「妳?!」
詩華笑盈盈的望著他,即使一身下人的粗布衣服,也掩蓋不了她高雅的氣質。
「公主妳怎麼又來了,這身衣服又是打哪來的?」
她總是在他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
從自己打仗回來後,詩華就好像熟識老友般經常不請自來。
他納悶何時與公主這麼心無芥蒂,不過對方顯然將將軍府當作自己另一個行宮了。
「噓……」詩華縴指放在唇邊,美眸左顧右盼,確定周圍沒人後,才壓低聲音道︰「別喊我公主啦!我是偷偷溜出來的,幾天前我把皇後最愛的花瓶打破了,被哥哥禁足一個月呢!」
這丫頭,總是出狀況,鐘慕卿簡直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不過估計陛下應該更傷腦筋。
「那妳穿成這樣到寒舍來做什麼?」以前她總是打扮的漂漂亮亮,像只孔雀般亮眼耀目。
「喂喂,我說鐘大將軍,皇上給你的賞賜那麼多,怎麼也不需要說自個兒家是『寒舍』吧,謙虛過頭了哦!」
她搖搖手指,小臉皺了皺,顯然很不贊同。
「好好好!」真是服了她,鐘慕卿放下書做投降狀,含笑問。「那妳今天來到底什麼事?」
「這個……」詩華有片刻猶豫,雙頰上紅暈一閃而過。粗心之人當然不會捕捉到,還傻站在那里等待答案。
「後天哥哥要在宮里舉辦宴會,你知道嗎?」
「好像是為了迎接龍翔的使者,前些日子倒是听皇上說過,文武百官皆要出席,怎麼了,有問題?」
「我說的不是公開的宴會啦,是私宴,就是在這之後。」
「那倒沒什麼印象了。如果是私宴,應該不關微臣們什麼事,由皇家成員出席就行了吧!」
他不明白公主好好的說這些有什麼用意。
「真是木頭。」詩華急得猛跺腳。「你想想,龍翔使者早不來晚不來,干嘛在這個時候過來,而且派來的還是身分高貴的小王爺。」
鐘慕卿確實很想分擔她的著急。可是自己向來只懂行軍打仗,對政治什麼從不在意,自然無法很好領會公主深意,慚愧慚愧。
「他是要來和親!」詩華忿忿然宣布。
「和親不是女子嗎?怎麼男的也可以?」
正因看到太多神武女子的淚水,所以他從小便決定要盡一切力量,保護那些弱小無辜。
真是大木頭,她簡直服了他了。瞧鐘慕卿一臉懵懂,詩華氣壞了。
「就是要說服哥哥把我嫁到龍翔!」她一臉咬牙切齒。「或許因為他們的皇帝已經有妃子,或者是不想娶,所以才派個王爺來娶。」
不明所以的,在听到她即將遠嫁的消息時,鐘慕卿內心有抹刺痛。雖然臉上微笑著,心底卻猶如針刺般感到痛楚。
「陛下已經和妳說了?」
「哥哥倒是沒明說,他找我說過幾次,卻給我裝傻糊弄過去了。呿,神武、龍翔兩國要結盟干我屁事,憑什麼非要本宮來做棋子。我們現在又不是打不過虎嘯,要他們龍翔插什麼花!」
「女孩子不要說粗話。」可是她剛才的樣子滿可愛的,不再刁蠻,而是心無城府的直爽。
他並不知道自己對她的看法,已經帶上濃厚主觀色彩。
「拜托啊將軍,現在已經火燒眉毛了,還管啥粗話不粗話的。不管,本宮就是不嫁,打死我也不嫁!」
「這麼堅決?」鐘慕卿挑眉。「我能幫上什麼忙?」
終于听到這一句人話,詩華幾乎興奮到感激涕零--上蒼終于讓這個木頭腦袋開竅了。
「其實很簡單,就看你是否願意了。」
「真的很簡單?」
鐘慕卿一副不怎麼相信的表情,以前受到的苦頭可仍令他心有余悸。
「我說話還能有假,以神武公主的名譽起誓!」
「是嗎?我怎麼記得有人曾經說過,她不知道聲譽是什麼東西。」哼哼,是誰綁架他到公主深閨來著?
呃……一滴冷汗滑下,好像自己以前是說過。
「哎呀,此一時彼一時,我現在還能騙你嗎?」詩華施展撒嬌大法,鐘慕卿反而覺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那好,妳說。」
「哥哥會邀請一些臣子在宴會上做陪,你也是其中一人。只要在他們提出相親要求的時候,你就說……」
「皇上駕到!」
侍衛洪亮的聲音清晰傳來,兩人同時一愣。
陛下這時來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
「見鬼,哥哥他肯定是來捉我的。我沒時間說清楚,你記得要在宴席上反對到底,說你願意娶我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我來處理,絕對不會害你被哥哥降罪的,放心好了!」
詩華一口氣說完,也不等他反應趕緊就跑,先避了哥哥才是。
留下鐘慕卿一個人呆站在書房里,看著倩麗的身影遠去,細細重新咀嚼她每一句話的含義。
突然間,他完全明白了……他睜大眼,頓時冷汗涔涔,猛一回神發現神武皇帝已經一腳跨進書房,參觀起他的房間來。
丑死了、丑死了!逃離將軍府後,詩華邊跑邊捂著雙頰,整個臉像發燒一樣灼熱。他會答應嗎,會覺得自己臉皮很厚嗎?
不過,再不說,憑他那個木頭腦袋,自己是絕對不會有什麼機會。她不要到龍翔,絕對不要!
她不想離開從小生長的地方,更不想離開情竇初開時,遇到的他--她絕對要牢牢捉住自己的幸福。
神武細柳,淚灑悲秋。
多少年前曾經听說的和親慘狀一直銘記心底。胡笳十八拍,拍拍悲音,字字血,字字淚,聲聲吟唱,聲聲慢。
仰望天際涼月,若那也有宮闕,是否也如月色般淒清冷靜?
從來沒有想過要博得什麼人的青睞,做任何事也是憑著理想、憑著良心。所謂詭譎的政治、復雜的關系,對他來說皆如浮雲,沒有必要牽扯過多精力。
而至于愛情,對他來說,更如同水中月之幻景,沒有奢望,也沒有期待。人間有情盡白發,歲月無意了滄桑。
即便是戎馬倥傯孤老一生,也會有那些讓人夢牽魂繞的軍魂陪伴在周圍,不會孤單。
可是……
「陛下啊。」深夜里,悠長的嘆息如此驚心動魄,迷茫者的眉眼讓人忍不住想去撫平。
那番隱約暗示的話語,那些閃爍其辭的技巧,全部指向一處--要他放棄對公主的追求。
他沒有去追,更沒有去求。
不明白陛下到底看出什麼,竟會認為曾經是死敵的兩人,可以在並不漫長的時間中擦出愛之火花。
他是神武的將軍,不是稗官野史里開滿桃花的男主角,更不是兒女情長的脂粉弄臣。
真的嗎,真的嗎?心底另一個小小的聲音在不斷逼問自己。
你難道真的一點不在乎她,不在乎她將含淚遠嫁龍翔?這與她和親虎嘯有什麼區別?
「公主……」聲聲逼問,似乎就是她的聲音。迷惑之後恍然發現,院子里只有自己一人。
月亮悄悄躲進雲里,鐘慕卿的腳步從沒如此刻般遲疑沉重。
這不是愛情,他堅信,只是對另一種懷柔結盟方式本能的厭棄反感。然而促成這一切的人,正是他誓死效命的陛下。他該怎麼做?
黑夜無法給出答案,而光明應該自己去追尋。
今天神武境內分外熱鬧,因為龍翔特使--身分尊貴的小王爺親自來訪。
雖然龍翔與虎嘯素有貿易往來,但在兩國交戰稍平的敏感時刻來訪,無不引起種種猜測。
最普遍的一種想法便是,希望神武在鳳棲一事上不要拖其後退,也就是鳳棲皇帝曾與神武先帝的共御外侮之條約不再生效。
雖然此舉可能得罪虎嘯,但若能換來解除攻打鳳棲時的後顧之憂,顯然是非常劃算的一筆買賣。
華麗宮殿又披新裝,宮娥也尤為嬌艷。
棕色木漆桌兩頭端坐著神武皇帝和皇後,一側坐著公主詩華、帶著小鮑王小皇子的妃子們,以及皇帝的幾位兄弟。
另一側是龍翔來使,正中坐著年輕英俊的小王爺,眉眼之間與龍翔皇帝有幾分相似,到底是血脈相通。
其余桌子兩側分別坐著朝中大臣,以及近來頻立戰功的將軍鐘慕卿。他們似乎有些謹慎,只是喝酒,連菜也少動筷子。
酒過幾巡,加之精彩表演,眾人已經放開許多,不像開始那麼拘束。交談話題也從蜻蜓點水般的泛泛空談,轉化到較深層次的評說。
雖說筵席之上莫談國事,但一來二去之間也了解大概,互相揣測對方意圖以及底線。
「詩華妹妹,這是龍翔特使,你們可以認識認識。」皇帝發話,眾人皆肅穆。
仔細看去,兩人位置正好只隔桌子,看得出來是有心人特意安排。
詩華終于第一次正眼瞧著對面端坐之人--英俊?不知道;年輕?也許吧,不過看來看去,還是覺得那家伙不怎麼順眼。
「久聞神武公主驚才絕艷,今日一見果然了得,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那些華麗辭藻也無法突出您的美麗。」
鐘慕卿一直悶聲喝酒,執杯的手微微顫抖,嘴角無法抑制下撇--真有那麼夸張?文人到底不一樣啊。
詩華則是毫不客氣的將酒從櫻桃小口里噴出來,嚇得坐在附近的其他小小鮑主皇子們往母親懷里縮。
「不是吧,見面不如聞名才差不多,我哪里有那麼好!」
真是不給人面子,龍翔小王爺的俊臉頓時漲得通紅,似乎有些手足無措,他的魅力在龍翔國內向來無往不利,但在這里似乎大大打了折扣。
詩華得意的將眼光投向鐘慕卿,卻發現這根木頭竟還是埋頭喝酒吃菜。
她噘噘小嘴,賭氣灌了口酒,怎料酒入喉嚨卻岔了氣,害她不禁咳嗽連連。
這時,宮女端上一只龐大的盤子,打斷皇帝剛要發作的怒氣……
盤內是一整只烤熟的羊,羊頭上還系有紅彩綢,打成花結,嘴里放置著水芹,香味四溢,引得眾人嘖嘖贊賞。
小王爺情緒稍好,精神飽滿的宣布道︰「這是龍翔宮里的經典菜肴,烤全羊。此次來貴國,陛下特別囑咐我帶來最正宗的龍翔味道,所以這菜肴由隨隊的御廚烹飪,絕不走味。」
「哦?那要怎麼做才算正宗呢?改天給朕的廚子們傳授傳授,朕也好經常享享口福。」
「那當然沒問題。烤全羊是由我國手藝超群的御廚,選用上好的兩歲阿勒泰羯羊,宰殺剝皮,去頭、蹄、內髒,然後用一頭穿有大鐵釘的木棍,將羊從頭至尾穿上,羊脖子卡在鐵釘上。」
眾人嘖嘖稱奇,在神武還沒見過如此烹飪方式。
小王爺頗為得意,繼續解釋道︰「還需要用蛋黃、鹽水、姜黃、胡椒粉、上好白面粉等調成糊。全羊抹上調好的糊汁,頭部朝下放入熾熱的炕中。蓋嚴炕口,用濕布密封,燜烤一小時左右,揭蓋觀察,木棍靠肉處呈白色,全羊成金黃色,取出即成。」
吃個羊這麼麻煩啊!詩華撇嘴。
「味道是一方面,而且吃時也要講究刀工,必須用特制的鋒利短刀切割,若諸位不介意,小王願為諸位演示刀法,獻丑了。」
他說完從腰間拔出短刀,嫻熟地切肉,動作一氣呵成,引得眾人贊嘆連連。烤肉色澤黃亮,皮脆肉女敕,鮮香異常,實乃宴賓之佳品。
「小王爺不僅文才風流,刀法也不在話下。若有哪家姑娘嫁與你,該是她的福氣啊!」皇帝品嘗著羊肉,不吝嗇地贊美。
陛下終于轉到正題。下面官員精神皆是一振,大多數人對這樁婚事莫不樂觀其成。畢竟龍翔比起當年的虎嘯,禮貌溫和太多,而且這是雙方獲利的事,沒理由拒絕。
「哎,你們都在夸他,可為什麼沒有人注意我的刀法也很好,佩刀也很鋒利呢?」詩華在小王爺要殷勤獻上羊肉時發難。
r當然,公主的刀法自然好。」小王爺尷尬笑笑,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到公主了。
「我知道你不服氣啦!」詩華揮揮手毫不在意,轉眼從腰間那出一柄佩刀。眸光閃動,投向那根木頭,哈哈,他到底看向這邊了!
「你說,這鋒利嗎?」刀身閃亮--
「神武的刀自然……公主?!」話還沒說完,他赫然看見詩華正微笑著用刀劃下自己的手指,鮮血頃刻間就染紅了她的袖管。
所有人的目光都瞄準了詩華,在這種詭異場面下,眾人皆大驚失色,完全沒了主意。
「真好玩,你看這刀果然很鋒利吧,就是血流的太多,我有點頭暈。」
說著她將失去半截手指的地方放在唇邊仔細舌忝舐,似乎是在止血,又像在安撫傷口的疼痛。
包括鐘慕卿在內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幾乎動彈不能。她到底在干什麼?!
「詩華,你太過分了!」皇帝終于忍不住發火,把酒杯砸在地上。他根本不關心她的斷指,因為--
「哈哈,指頭是小胡蘿卜做的,加點染料,你們看像不像?這血也是染布用的哦,根本不是我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鐘慕卿的臉上,非常滿意上面曾顯示出的焦急擔心與隱忍。
「妳小時候在自家玩這個把戲沒什麼,現在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戲弄別國尊貴的使者,妳到底懂不懂規矩?!」
她聳聳肩,表示不太清楚。
皇帝氣到發抖,獰笑道︰「好啊,不知道?朕讓妳待在屋子里好好學習學習,學會了再出來。回宮!」
好好一場宴會就這樣泡湯了,不過罪魁禍首卻顯得怡然自得,只是被禁足的這段時間見不著他,好郁悶啊!
不過,這麼一來,那個什麼小王爺的,若還敢娶她的話,她的名字就倒過來寫嘍!
嚇走龍翔使者之事似乎在無聲無息中湮沒,兩國都沒有其他舉動,也因為各自都有要對付的目標。
鐘慕卿在此期間又二擊虎嘯,大損其精銳主力騎兵部隊,迫使虎嘯王庭遷移至大漠以北。
每次打了勝仗後皆有封賞,他的聲威日隆,儼然是神武第一將軍。
苞隨他作戰的部下也紛紛隨著加官晉爵,因此誓死效命的人越來越多,更增加了將軍的聲威。
鐘慕卿並沒有因此而驕傲自滿,反而與皇帝制定更為堅決的作戰計畫--要讓暴戾的虎嘯永遠喪失侵犯神武的能力。
橫跨沙漠作戰談何容易。神武氣候向來舒爽濕潤,適宜居住,百姓也沒有經歷過缺水之苦。
若是追擊虎嘯到沙漠以北,人困馬乏是其一,糧草乃至飲水都是棘手的問題。
他曾細細算過,每個士兵大約需要三匹戰馬,才能保證戰斗力和後動供應。如此以來,馬匹數量又捉襟見肘。
曾經在胸中激蕩的萬千豪情,因為現實的殘酷而漸漸平息,鐘慕卿緊皺的眉頭久久無法展平。
在與皇帝商議後,他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在軍需運輸方面動用步兵,即使肩挑手提,也要確保能讓前方將士糧草無缺、絕無後顧之憂。在馬匹供給方面,則鼓勵百姓將私馬賣出,由國家出重金購買。
這一系列舉措讓神武全國進入備戰狀態,歷年恩怨將要清算,他們有信心揚眉吐氣。因為,他們擁有一個值得信賴托付的不敗將軍--鐘慕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