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悄悄的雅閣之上,只有兩人對坐,輕輕的語聲不為旁人所聞,伴著絲絲清茶的香氣。
必大少仔細看向對面人的容貌,那少年雖肌膚細膩、面目精致,卻橫看豎看不像個女子,他不知為何心中暗嘆,目光偷偷移向那少年胸前,觸目但見一片平坦,心底不由自主又是一沉。
那少年方才問他最近過得可好,老半天都未听到他回話,微怒之中抬眼一看,那關大少竟盯著他周身上上下下不住逡巡,忍不住紅了一張俊臉,移開身子低聲啐道︰「你亂看什麼?當真是膽大包天!」
必大少也是面上一紅,趕緊低眉斂目陪個不是︰「對不住……在下唐突了。那個……在下有幾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講。」
那少年瞥他一眼,嘴角彎起︰「呸!少文縐縐的發酸了,只管講來,本少俠恕你無罪。」
必大少胸口一嗆,假咳了兩聲才厚著臉皮正色道︰「那個……白少俠,你年紀尚輕,做事行差踏錯不要緊,只要浪子回頭,定當不負一身武功,有所作為。」
那少年翻個白眼,眼中的笑意卻是明明白白︰「什麼白少俠,本少俠姓朱!還有……什麼叫『行差踏錯』,本少俠行俠仗義,有何不好,你這吝嗇鬼、偽君子,哼!算了算了,不說這些吧,本少俠只問你一句……」說至此處,那少年眨眨眼湊近他面孔︰「你叫本少俠『浪子回頭』,是擔心本少俠失手被擒呢,還是怕我改天在你家拆牆放火?」
必大少自然是向後猛退,又咳嗽了幾聲,才勉強把那正經臉兒繼續掛住,含糊其辭的回道︰「那個……總之無論于朱少俠還是于我關家,都是有利無害、有賺無賠,皆大歡喜,哈哈。」
這兩聲「哈哈」委實太假,那少年只听得笑了出來,再看看關大少臉上尷尬之色已是掛不住了,這才伸手掩嘴,但留一雙妙目滴溜溜的轉來轉去,直令那關大少無處著手、哭笑不得,只好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既然話不投機,在下這便告辭!」
那少年「啊」了一聲,飛身擋在他身前︰「你這人怎麼這麼小氣!我不過是……不過是想多跟你說幾句話,你這都不肯?關大少……關哥哥,你就陪我多說幾句話吧。其實這些日子,我很想去找你……上次砸了你家的牆,我、我……是你先惹我生氣,我過後可沒再生你的氣,只是我父……我父親他知道了我偷跑出來的事,把我大大的責罰了一番,這些天都不準我出門了。今天好不容易求大哥放了我出來,這便遇見了你,你我很是有緣,你就陪陪我成不成?」
必大少眼看這朱少俠講著講著眼眶都紅了起來,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心中一軟,尊臀又坐了下去,輕言細語安慰那少年道︰「看你說話做派,倒像個大戶人家的孩子,別再偷跑出來四處胡鬧了吧。須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即便是家世顯赫,也由不得你胡作非為。」
他這席話本是一番好意,哪知那位朱少俠竟听得嘴巴一癟、掉下淚來︰「你們都是一樣的!我爹這般訓我,我大哥這般訓我,如今連你也這般訓我!我從小到大日日听這些教訓,听得耳朵都長繭了……嗚……」
必大少頭痛不已,苦笑著道︰「那你想听什麼?」
「我要你夸我……好哥哥,你就隨便夸幾句吧。」
必大少平生甚少哄人,只善于刻薄人,對著這位難纏的朱少俠實在拙于于言辭,想了半天方擠出幾句︰「那個……朱少俠英明神武……朱少俠冰雪聰明……貌美如花……那個……楚楚動人……」
起初兩句,朱少俠還是很受用的,听到後面兩句,那小嘴又撅了起來,一雙美目中泫然欲泣︰「嗚……你胡說八道!我堂堂一代大俠,什麼貌美如花楚楚動人!我一片赤誠相待于你,你竟這般羞辱本少俠!」
必大少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幫朱少俠擦拭眼淚︰「肺腑之言、肺腑之言!我可沒有半句假話,也沒有半點羞辱之意啊!」
朱少俠淚水立止,眼珠又開始轉來轉去︰「真的?你覺得我長得好看?」
必大少登時僵住︰「呃……」
「關哥哥,你怎麼不說話?」
「咳咳……天色不早,在下也該回府了,朱少俠也請回府吧。」
朱少俠愣了一愣,轉過頭伸長脖子看向窗外,但見此刻陽光正好,哪來的天色不早?再回頭時卻只看到關大少早已三步並做兩步,倉皇奔向樓下,他心中又急又氣,跟在後面追了上去,嘴里大聲質問道︰「姓關的,你好生無禮!傍本少俠回來!你莫不是有病吧!」
朱少俠剛只追到樓下,那等待了老半天的侍從擋在他身前恭恭敬敬的道︰「十二公子,適才有人來報,老爺正到處找您呢,再不回去怕是不成了。」
他吃了一驚,只得與那侍從一起匆匆行出,目光戀戀不舍回望關大少所去的方向,極小聲的喃喃自語︰「哼……竟敢這般戲耍我,看本少俠下次怎麼收拾你!」
必大少連逃帶竄的奔回自己府里,只累得心兒狂跳、汗落如雨。正在劈柴的黃鳳瞧見他這副狼狽相,舍下斧頭就抄家伙︰「關爺,哪個惡霸在追你?看您跑得這麼急……」
他喘著氣搖搖頭,勉強扯出個笑臉來︰「沒事……沒事。我這是……天氣這麼好,剛練了身體來著。」
黃鳳這便放下心來,欣然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嗯,關爺身子骨挺弱,是該練練。不過您起床的時辰卻太遲了些,明日我一起來就叫上您,咱們一起練。」
必大少被拍得身子一震,臉上的笑容已變苦了幾分︰「呃……如此甚好,不知黃姑娘平日是什麼時辰起床?」
「也不怎麼早,我打小就習慣第一聲雞叫之時起床,梳洗完就要扎馬步,說到這馬步啊……可是一日都少不得的,明日我教您吧,小有時日您就能得益非淺了,呵呵。」
「雞叫之時?我……我知道了。多謝黃姑娘……」
「呵呵,不謝不謝!必爺太客氣了。」
必大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正是有苦難說,他生意繁忙,每夜都睡得甚晚,想到明日早上雞叫之時便要起床,直在心底罵得自己狗血淋頭,不免臉色微微發青,竟教那粗心的黃鳳都看了出來。
「關爺可是不願早起?唉……若要身體強健,第一條便要吃得了苦,只要挨過了前幾月的苦累,日後定有大大的好處,想當初小女子在師傅門下時日也練、夜也練……」
听著黃姑娘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關大少只得連連點頭︰「是是是,有理有理,那明日就有勞黃姑娘了。」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天還未全亮時某人便被熱心的黃姑娘叫起,那什麼『馬步』簡直扎得他苦不堪言,才幾日下來已然累得腿都站不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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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晚,他躲在房里用力揉著自己的雙腿︰心中忍不住悲從中來──眼看已近年關,生意忙得很,再這樣下去怎生了得?還是想個法子快快了結此事吧。
正苦思冥想問,窗外響起低低的敲擊之聲,他疲累中哪有心情理會旁人,只沒好氣的沉聲應道︰「誰都不見!有事明日再說,我要上床睡了。」
扣窗那人非但不走,反輕笑著拉開窗子跳了進來,一襲黑漆漆的夜行衣遮不住滿身的古靈精怪,不是別個,正是那害人不淺的朱少俠。此時出現,他並未蒙面,如豆燈光襯著他那張如花笑顏,竟令可憐的關大少想到了那些不大正經的鬼神艷異之說。
必大少暗自慘叫一聲,面上的笑容也苦澀十分︰「這麼晚了還來造訪在下……朱少俠有何貴干啊?」
朱少俠嘻嘻一笑,坐近他身邊直往他肩上靠來︰「本少俠沒事就不能來找你?要說有事……哼,上次你好沒道理,話說到一半便逃之夭夭,害本少俠不開心了好久。自本少俠行走江湖,未遇到這麼大膽戲耍我的,關少爺,你既然做得出,就別怕本少俠找你的晦氣!」
必大少唯恐避之不及,趁朱少俠說話的當口一直向床里退,可惜無論他怎麼退,朱少俠那張俊俏邪氣的小臉始終不離左右,他情急之下閉上眼使勁一推,耳中听得一聲驚叫,再睜眼時只見身前已空,那威風凜凜武功高強的朱少俠竟全沒防備,整個人都順著這一推之勢跌在床下,一雙妙目直勾勾的盯著他,面上表情又是驚愕,又是羞惱,似乎還夾雜幾分真切傷心。
必大少也不由得愣住,難道自己才扎了幾天馬步便成了武林高手?這可當真稀奇了。
看那朱少俠微紅了眼眶,淡紅的小嘴微微掀動,他也生出幾分內疚自責來,待要下床去扶,朱少俠卻已大聲哭了出來。
「嗚……你這頭豬!年關近了,我要有好一陣不能出來!這麼不容易才能尋個空出來找你,你就這麼待我!我連太……大哥也瞞著,一個人都沒帶,回去還不知要怎麼責罰我,嗚嗚……你們沒一個好東西,都只會對我凶巴巴的,嗚嗚……」
這番哭鬧之聲十分驚人,不過片刻便招來了關家上上下下,沖在最前面的自然是黃鳳。只見她右手長劍、左手捏著一把暗器,腳下連鞋都未穿就急急踹開房門,對著正在埋頭大哭的朱少俠高聲質問︰「你是何人,深更半夜闖到關爺房里意欲何在?看你全身上下都黑成這般,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必大少連忙下床去攔,開了口卻不知怎麼說才好︰「黃姑娘……這個……」
黃鳳哪容他接近朱少俠身前,一把將他揪到身後緊緊護著,長劍亮晃晃直逼朱少俠脖頸之間︰「兀那小賊!兵器無眼,再不速速離開,休怪本姑娘對你不客氣了!」
朱少俠前面的氣都還沒治,又被這個從未見過的女子這般欺負,越發氣得抽噎不止,哭著哭著怒氣上頭,用力抹一把眼淚便跳起身來抽出自己那把匕首,對著黃鳳就是一個狠招。
黃鳳猛然看清他臉面,原來是個淚水漣漣的美貌少年,心下倒是小小的吃了一驚,本想手下留情,卻見這少年出手極為毒辣,目光也是極為凶狠,禁不住心頭火起,提起劍來與那少年『乒乒乓乓』戰在一處。只過了兩三個回合,她便看出這少年招式雖精,內力卻弱;匕首雖利,奈何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兩人在窄小的房里對招,都覺施展不開,打到十來招上就雙雙移動身形轉往房外空地,關大少連聲勸解,兩人俱是充耳不聞,只把他急得立在一邊不知所措。
必府其他人等這時也都奔了過來,眼看那次次前來都是氣焰囂張的小惡賊在黃鳳姑娘手下貌似沒討到半點便宜,都七嘴八舌的叫好起來。
朱少俠久攻不下,氣力已竭,耳中听得關府眾人亂糟糟的叫好之聲,忍不住氣得又落下淚來,急怒攻心中更是亂了章法。黃鳳見他露了破綻,劍上運足內力用個巧勁一挑,朱少俠登時一聲驚呼,一頭黑發散亂下來披落于肩。他顫著雙手在頭上一模,用以束發的玉環已然消失不見。
黃鳳輕笑著一抖長劍,那玉環竟是穿在手中所持劍身中滴溜溜打轉,玉身易碎,她卻能在打斗之中挑下此物且保其完好,這手功夫端的是不由人不服。
必大少也是看得敬佩不已,景仰之心如滔滔江水,關家請了這麼個真正的高手,實在是穩賺不賠啊。
短暫的靜謐之後,關府院內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鼓掌聲,由老管家代表關府全體上下老淚縱橫的上前捏住了黃姑娘的手︰「多謝黃姑娘,阿鳳……你真是不負眾望,保家衛國的棟梁之材啊,有了你在,我們關府終于安生了!」
黃姑娘咧嘴一笑︰「哪里哪里……這本是小女子份內事!」
再看那朱少俠,恍恍惚惚站在當地,老半天未發一語,一雙淚光瀅然的大眼死死盯住幾丈外的關太少。關大少也是神色古怪的看著他,嘴唇掀動幾下,本想說幾句安慰之辭,當著這許多人之面卻哪里好意思說?不過猶豫了片刻,那少年已是伸手掩住面頰大叫了一句︰「你這頭豬──我恨死你!」
叫完這句,那滿月復委屈傷心的少年轉身就跑,只余一頭長長的黑發在背後飄揚起伏,關大少才追上兩步,便被冷眼旁觀的老管家用力拉住︰「少爺,讓他去吧!這小賊老來糾纏,攪得我關家家宅不寧,不如就此了斷、兩相無事。」
必大少悵然立住想了一想,輕嘆一聲轉回身子,再不看那少年離去的背影,轉向黃鳳沉聲道︰「黃姑娘,可否將你挑下的玉環交給在下?那本不是你我之物,在下暫且代為保管,日後主人來尋也好退還。」
黃鳳自然並無異議,取了那枚玉環交至他手,他放在燈下細看了一會,面上突然現出濃烈的驚異凝重之色。老管家照顧他二十年有余,甚少見他這般神情,湊上前低聲問道︰「少爺,此物可是有何不妥?」
必大少動作極快的將這玉環收進懷里,臉上的笑容不甚自然,「這玉環成色甚好,大大值錢,可惜是不義之財,不能歸我關家所有,唉……當真令人扼腕長嘆。」
黃鳳大刺刺的接道︰「哦。原來如此!小女子還以為關爺看那孩子年紀輕輕又長得漂亮,這麼個水女敕的玉女圭女圭卻來做賊,因此覺得十分可惜呢!」
必大少不知為何臉上發燙,好在夜色深濃,幾盞燈籠倒也顯不出他的臉紅,這便清清嗓子交代眾人︰「夜色已晚,事情也過了,諸位都歇著去吧,少爺我也要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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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眾人都散了,關大少回到自己房中也熄了燈,靜悄悄的房內卻不斷傳出輾轉反側之聲,某人竟是嘆息不斷,嘴里不住的喃喃自語︰「唉……老天保佑,關家祖宗保佑,可千萬別被我猜中……這怎生招惹得起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在這廂睡不著覺,另一個人同樣睡不著覺。已是將近三更,深宮中還有一個可憐的小太監直挺挺跪在地上,畢恭畢敬接受主子訓話。
「你說!案皇怎麼又知道我出宮的事了?是不是你告的密?」
「嗚……十二殿下,小的哪敢啊?您已經審了我幾十次了,我真的沒干啊!」
「不是你,那你說是誰!」
「嗚……小的不知道啊!」
「……反正就是你!都是你這個該死的狗奴才,害我被那只豬欺負!姓關的……你好狠的心……都是你都是你!我咒你出門被雨淋、萬事不順心!」
「那個……我幫您罵,姓關的你不得好死!死了也要下十八層地獄!」
「……閉嘴!大膽!不準你罵,只準本殿下罵,你是什麼東西?快掌自己的嘴!」
「嗚……是!」
可憐的小太監一個馬屁拍到了馬腳上,向來善于揣摩主子心意的他,今天不知怎的失了準頭,想想必定跟那「姓關的」分不開!他一邊小力的掌著自己的嘴,一邊在心底狠勁臭罵那姓關的王八蛋。「嗚……我這是招惹誰了,被主子這麼打罵,姓關的我咒你我咒你!咒你比我還慘,這輩子斷子絕孫,下輩子投胎做太監!還是最不得勢的那種!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