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冬末,我都會暫時離開我久病在床的姊姊,入宮陪伴我的姨娘,一直到桃花謝了的時候再出宮。那時,姨娘還不是貴妃,只是皇帝眾多嬪妃中的一個,可即使是這樣,能夠終日讓皇帝留宿,她也應該是世上最為幸福的女人了。在當時,我還很小,我很不明白,為什麼那樣美麗的姨娘卻總是滿臉的愁悶。我也不懂,清瘦明朗的姨父為什麼總會在燦爛的桃花林里迷失了方向。
在我們這個國家里,每年都會舉行盛大的桃花祭,據說那是為了紀念一位曾經幫助過我們的先祖,擺月兌追殺來到此處創建新朝的仙子。每年,我們都會選出國中最美麗的女子,我們把她們稱做「桃花仙子」。我的娘親,也曾是艷冠一時的仙子,而如今這個國家中最為美麗的女子是我的姨娘。
姨娘很美,听宮里的人說,我的娘親和姨娘長得一般無二,就連眉眼也似乎是相同的。就因為這個原因,我總喜歡過分地親近她,全然不顧她冷淡的天性,我盼望著可以透過這樣的眼眸,這樣的嘴唇,偶爾的微笑,偶爾的失神,來尋思我的母親。
姨娘對我是冷淡的,更確切一點來說,她甚至有一點怕我恨我。每當,姨父的眼掠過桃花留在我身上時,這份恨意,似乎就會濃了幾分。每當,皇後寒冽的凝視投射到我身上,這份懼意又會使她情不自禁地瑟瑟發抖。我知道,這其中必然藏有一個秘密,只是姨娘不肯說,而大家也都避而不談。
這世上,再堅固的牆!最終恐怕也會讓風滲出隙罅來,而秘密就會順著這毀壞的一角輕輕流泄。我是皇帝的孩子,我是姨父的孩子?
那時候,在宮里曾經流傳過這樣傳聞,說我娘親曾和妖怪私通,而後生下一個孩子。後來,娘親因為愧疚帶著這個孩子一起飲下毒酒,再也沒有醒來。不過,很快地,這個傳聞就消失不見了。就連那些碎聲細語議論的宮女太監也一齊消失了。
消失得乾乾淨淨,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不禁猜測著,是不是曾經我的娘親也是皇帝的一位後妃,生下了我,但她卻變了心,愛上了妖怪,然後……
我有想過要問出我的疑惑,可在看見姨父憂傷的眼楮後,我怎麼也問不出來了。
民德六年,桃花開的時候,姨娘生下一個男孩。那個小我六歲的弟弟長得很是可愛,嘴唇像我的姨父,而眼楮、額頭像極了他的母親。由於他的出生,讓陰沉了數年之久的宮殿明朗不少,姨父、姨娘的臉上似乎也尋到了那我以為他們已丟失的笑容。
民德六年桃花謝的時候,我的姨娘——秦書媛正式被冊封為盈容貴妃。
那年,天一直很藍,風一直很清。
那年,我總喜歡把表弟抱在懷里,逗著他玩,看見他天真的笑容,我會笑著抬起頭,尋找姨娘的眼楮,姨娘於是把我們一起抱進懷中,笑了,天地萬物似乎就在那一刻融進了美好的春里。
我總以為,這樣的時光會一直繼續,這樣的桃花,會永遠盛開。只是,命運是永遠不會隨人心意的。
在這宮殿里,在這充滿陰謀的世界里,所謂的幸福與笑容恐怕連姨父自己也會認為是奢求吧哽遑論渺小的姨娘。
民德八年,小皇子生辰那天,一向不相往來的皇後李氏貴族送來賀禮——一盒精致的糕點。敏感的姨娘似乎從中預視到什麼,她的臉色看起來無比的慘澹而憂愁。
皇後的心月復太監遞上了禮物,姨娘接下。
「貴妃娘娘,這是皇後娘娘親自挑選的糕點,恭祝小皇子千歲千千歲。」
「多謝皇後娘娘美意,不過書兒近日偶感風寒,恐怕吃不得這些甜膩東西。」
太監卻說︰「小皇子不吃,那不如就請淺離少爺吃吧,我們娘娘說了,東西擱久了不好的。听說,淺離少爺非常偏愛甜食。」
姨娘的臉色更加難看了,身子搖搖欲墜,風一吹就會倒下似的。
「怎麼,難道連淺離少爺也病了不成?」太監不懷好意地把視線轉向了我。
為了不使姨娘為難,我笑著就伸過了手。
猛地。我被姨娘一把拉住。她的指尖冰涼,那股寒意一直到達我的心里。
「娘娘?」
「姨娘?」
姨娘笑了,記憶中。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的笑容,也是最美的笑容。「皇後娘娘記錯了,淺離最討厭吃甜食了,是臣妾喜歡才=對。」
她打開食盒,縴縴的手指輕巧地拿起其中的一塊,含在口中。她的動作是如此優雅,她的笑容是如此的甜美,她果然是我們南安最美麗的女子,就連尊貴如皇後娘娘也是比不上的。
「姨娘。」我叫了一聲。
她沒有理我。「果然是美昧,多謝皇後娘娘美意了。」
太監躬身退下。
「書兒。」
伺候在旁的宮女,忙把小皇子抱了過去。姨娘緊緊地把孩子抱在懷中,好久好久。我似乎听到了一陣歌聲,細細地分辨,才听出了那正是姨娘最常唱的曲子。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然後,我看見姨娘的唇邊滑下一絲血痕,顏色刺得我不知所措。
我驚恐地揮手,想要去擦。而眼楮卻突然被人捂住,那溫度告訴我,身後抱著我的人就是姨娘。
「姨娘。」我哭著。
「淺離,姨娘沒事。不要看,姨娘一會兒就沒事了。男孩子怎麼可以哭呢?淺離千萬不可以哭呀!因為你身上還有那麼重的擔子,離兒呀,你要快快長大,大到足以保護你的弟弟不被人欺負,保護你的爹——姨父,使他不再受到任何傷害,擁有最最堅毅的靈魂和強壯的身軀,足以撐起這片天下。離兒,你可以嗎?夠嗎?」
「能。」我許下了這個一生的承諾。
「我就知道,我們秦家的子孫是沒有弱者的。這下好了,姊姊可以放心了,我也可以放心了。離兒,我把他們都交給你了。離兒,叫我一聲娘吧!」
「娘……」曾經,在睡夢里,我千百回低低地對著這個與我最最親近又最最疏離的女子叫娘,只是沒想到,夢想成真的那一刻居然是這樣的局面。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喊出這個稱謂,也是唯一的一次。
「乖,離兒好乖。」
那一年,桃花謝的時候,姨娘走了,淡淡的容顏中有著無奈的失意,也有著放開後的釋懷。
姨父把她葬在娘親的身邊。下葬的時候,這個雙腳踏著江山,手中握著乾坤的男人哭了。都說帝主無情,其實錯了,無情的只是這囚禁人的宮殿而已。
後來,我听說宮里發生極大的變故,听說李氏曾被姨父囚禁於冷宮,又听說在李氏家族的權威之下,姨父最終無奈讓步。死了幾個宮女、幾個太監,可凶手依舊高高在上,美麗而尊貴。
對於這些,我不曾親眼看見,因為在那個春末,自我被送出宮後,就很少進去過。
之後,每年桃花開的時候,姨父會來到我的住處,與我一起等待桃花飛謝。
他,總是一身白衣,無比清雅而溫情,只是眼中的憂愁更多了幾分,而笑容更是難以尋見。
看他如此,我的心開始莫名抽痛。都說父子連心,而我也開始漸漸相信那些曾有的傳聞,我其實是眼前這個溫柔文雅而又多情的男子的孩子。
那日,我對著娘親和姨娘的墳,在心里發誓一我會保護這個男人,使他不再傷心,我會保護他的江山,使它繁榮昌盛永遠不敗。保護他,以生命為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