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幽谷,桃林。
朱門,青瓦,小樓。
誰又可以想到,坐落于靈山深處,幽谷之中,四面盡是桃林掩映的清雅樓閣竟是令江湖聞之色變,煞名遠播的絕命門總壇。
陽春三月的和風輕拂,偶爾吹落幾縷桃花,落英點點,飄散在似有似無的清淡香意里,分外得寧和,分外得平靜,分外得寂寞,也分外地淒美。
慕容華衣一路策馬狂奔,只期望快快到達這個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她的幼弟,她的下屬,她的基業都陷在了這里,他們沒有一刻不在呼喚她。來時她是快馬加鞭,但真正到了這里,她反倒放緩了速度,任座下的駿馬在桃林中徐徐前行。
馬蹄輕緩地踏在地面上,發出「答答」的聲音,令這桃林顯得更加寂靜。慕容華衣騎在馬上,唇角帶點慣有的嬌媚笑意打量著她曾經那樣熟悉的環境。
桃林依舊是桃林,小樓依舊是小樓。她卻絲毫沒有一絲一毫的親切感覺。一路上,她似乎運氣不錯,只遇到七個華山弟子,五個少林和尚,三個衡山尼姑和一個崆峒刀客。他們都只是各門各派的二三流高手,她應付起來倒也輕松,毫不費力地將他們一一收拾下來,捆起來扔在城牆邊任其自生自滅。
如果他們運氣不錯的話,她相信不多久便會有消息靈通,弟子眾多的丐幫朋友為他們解圍了吧。
馬在朱紅的大門前停下。
門是洞開著的,無人守衛,更無人阻攔。
慕容華衣燦然一笑,下了馬來,沒有絲毫猶豫地穿過朱門,行至院中。她正待直奔那棟月白色的主樓,卻驀然間停下了腳步。
因為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個人,一個青袍男子。
雖然從主樓中出來的尚有少林寺住持寧遠大師,丐幫幫主喬七海,崆峒掌門吳超凡等一干武林名宿,但慕容華衣眼中,卻只看得見那青袍男子。
他給她太過強烈的存在感。似乎只要他站在那里,天地間就只有他一人。這是一種氣勢,惟我獨尊的氣勢。
那人穿這一身青袍。青色,原本是極樸素,極平易近人的顏色,偏偏穿在他身上,卻憑空生出一股凌人的壓迫感與侵略性。在這種氣勢之下,他那俊美非凡的容顏反倒不那麼引人注目了。
第一眼見到他,慕容華衣的掌心便冒了汗,不期然地就有一種千萬不可與之為敵的感覺。她唇邊慣有的嬌媚笑容不知不覺已斂了下去,莊重而嚴肅地望著青袍男子,一字字地道︰「旭日少君段易影。」
「不錯,我是。」青袍男子迎視她的目光,眸中盡是攝人的風華。
他笑了一笑道︰「我已經恭候多時了,羅剎。「
「你怎知我即是羅剎?「慕容華衣垂眸,清清淺淺地問了一句。
「就如你知道我是段易影一樣,我知道你就是羅剎。」段易影低低沉沉地回答。
這種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听在羅剎耳中卻又是別樣的感受。是的,不必理由,她就是羅剎,就像他就是段易影一樣,這本就是事實,何需證明?
她輕輕嘆了一聲,「可惜你我終究是敵人。」
自始至終,他們都是兩人在對話,誰也沒有將段易影身後的眾多武林名宿放在眼里。
寧遠大師定力高深,只是含笑靜立一旁,喬七海與吳超凡兩人卻早已掛不下面子,老臉泛紅地狠狠瞪著慕容華衣。段易影他們不敢得罪,但對于慕容華衣這個絕命門門主,他們卻是早想除之而後快了。
而今听她這一聲感慨,吳超凡當即冷笑一聲道︰
「妖女,你當你這般乞憐阿諛,就能逃過今日一劫嗎?你是在做夢。我瞧你這絕命門倒也好山好水,是個上等的埋骨之地。」
「也是也是。可惜埋你這把老骨頭卻是糟蹋了。不過奴家這人向來慷慨,借你個一畝三分地,幫你豎個碑立個字,還是舍得的。」慕容華衣巧笑倩兮,又柔又媚地說出這樣一段直令吳超凡氣怒交加的話。
「妖女,你找死。」吳超凡怒叱一聲,揚手對著慕容華衣就是一掌。
段易影靜靜地站在那里,不動如山,既沒有阻止,也沒有出手。寧遠大師雙手合十,宣了聲佛號,隨即低眉順目,也不見插手相助的意向。獨獨喬七海雙目大睜地注視著場內的變化,似乎只要吳超凡稍有敗象,他便會毫不遲疑地出手。
望著襲面而來的漫天掌影,慕容華衣夷然不懼地一笑嫣然,彎刀竟沒有出鞘,而是平平一掌擊出。剎那間漫天掌影不再,只見兩雙手掌密密地合在一起,竟有些像在比拼內力。只有吳超凡自己知道,這決不是內力的較量。
在雙掌與羅剎擊實的一瞬間,一股陰柔的掌力已經順著他雙手的經脈,侵入他的體內。如今他的身體直如掉進冰窖中,寒得徹骨,但他的臉此刻卻是紅的,紅若朱赤。
喬七海一見他面色不對,一撫身側的打狗棒就待出手,不想卻立刻被人一手扣住脈門,那是段易影的手。
他淡淡地掃了喬七海一眼,這一眼算不上冷,也稱不上厲,但就是這樣一眼,喬七海的心底卻泛了寒,以至于即使段易影松了手後,他依舊冷汗盈盈地不敢再有異動。
而就在這段時間里,吳超凡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白,就連唇色也是駭人的煞白,渾身瑟瑟地顫抖起來。
慕容華衣卻神色如常,絲毫看不出正在與人拼斗。
「夠了。」忽然,段易影沉沉道了一句。
慕容華衣臉色一變,一個「翹袖折腰」,竟是硬生生地收回掌力。
她輕輕眨眼,氣煞人地笑道︰「崆峒派掌門大人,這埋骨之所可不是奴家舍不得給你,實在是旭日少君他舍不得你死,奈何?」
吳超凡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軟軟倒在地上,不住地喘著粗氣。
「門主好掌力。」段易影望了她一眼,贊道。
他沒有贊她好內力,而是一句「門主好掌力」,實是他早已看出他們自始至終拼的都不是內力。
慕容華衣年紀尚輕,即使天分再高,真正拼起內力來,也決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吳超凡逼至油盡燈枯。而掌力卻是不同,如果吳超凡在與她接觸的一剎那,已被她的掌力所傷,那麼他會如此狼狽也在情理之中。
「哪里及得上少君您那句‘夠了’?」慕容華衣斂去了笑容,淡淡地道。
段易影果然了得。江湖之中向來只知羅剎擅長彎刀,而他竟一眼看出她以掌力傷了吳超凡。不錯,她確實用了攝魂掌,因為她希望速戰速決。若是對付一個吳超凡尚且用上九牛二虎之力,她又如何再去對付段易影?
但恰恰正是段易影那句「夠了」,便徹底粉碎了她戰勝他的希望。
那時她正全力對付吳超凡,段易影那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暗蘊內力的兩個字,生生震亂了她的真氣,她若不欲遭受自己掌力的反噬,就只有收掌。那樣深厚的內力,決不是她可以力敵的。
縱使來時便已知曉自己絕難有戰勝的希望,但直到這時,慕容華衣才真正知道自己的對手是如何的強大。在這樣的人手下,她沒有自信可以走過五十招。
「為什麼,為什麼要滅絕命門?」
慕容華衣正視著段易影,第一次將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既然她不會擁有任何僥幸,那至少她要弄清楚是為了什麼。天涯谷向來不問世事,卻為何獨獨對絕命門出手?她不信他真是為了衛道而來,這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絕命門迄今沒有人死在這里,你的幼弟也毫無損傷。我要對付的不是絕命門,是你。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段易影淡淡地道。
他不愛殺人,對于絕命門中的門人,最多只是在重傷後關了起來,甚至最後為了省卻麻煩,索性用上了迷藥。倒是那些白道大俠,動輒便下殺手,好在終究被他制止。人,畢竟只能死一次。
「我很感激。」慕容華衣真心地道。
總壇被攻破,卻奇跡般地未死一人,這種事情說出去只怕沒有人回相信,但她卻信。因為段易影是那麼驕傲的人,驕傲得不屑于說謊,也毫無說謊的必要。
「你不必謝。因為我還是必須和你一戰。你也不必再問你得罪了誰,因為我不會說。」
「我明白。既然這一戰在所難免,我決不會推月兌。」
慕容華衣定定地凝視他,「但我請求你保全絕命門上下人等,莫要趕盡殺絕。」
「好,我答應你。」
段易影震驚地望了她一眼,這個女子竟然用了「求」字。她本該是那麼明艷,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啊。而此刻,為了她的下屬,她的親人,她竟然求他。心中一陣激蕩,他不顧白道諸人的反對,斷然地答應下來。
唇邊綻出一抹美麗而清雅的笑容,慕容華衣安心地道︰「如此便好,我自當傾力一搏,成敗無悔。」
「請。」段易影肅然道。
不再說什麼,慕容華衣彎刀出鞘,溜起一串寒芒,刀如閃電,刀光閃動間,刀風急起,轉眼已向段易影遞出一十七刀。
段易影身形完全被籠罩在刀光之中,他隨著刀影在極小的範圍內挪移,看私已然被慕容華衣攻到毫無還手之力,但偏偏慕容華衣無論如何努力卻依然連他的衣角也踫不到一片。
慕容華衣身法越來越快,刀法也越來越快。只看見漫天茫茫刀影,森森寒氣竟逼得觀戰眾人渾身發顫。
但就在這是,段易影伸手,指節就這樣輕輕悄悄地扣在刀鋒上,只听得「叮」一聲脆響,那柄慕容華衣向不離身的彎刀已斷為兩段,刀影也隨即消失。
半截刀鋒夾在段易影兩指之間,而另半截彎刀依然留在慕容華衣手中。他們不約而同地停手。
慕容華衣鬢發凌亂,微微地喘息。她望了一眼手中的段刃,忽然一笑,隨手便將它拋卻了。
她緩緩伸出手掌,她的手指細而白,縴弱而柔軟,就如同養在深閨的小姐的柔荑一般,但她的掌心指節處卻依然有著執刀弄劍後留下的痕跡。
她雙掌交疊,驀然輕飄飄地掠起,身形曼妙而靈動,但她出掌卻分外得緩慢,慢地令人幾乎可以看清她的每一個動作。
面對這樣的掌法,段易影反倒神色凝重起來。他閃身騰挪,處處避開慕容華衣的掌力。就這般閃閃避避間,兩人已拆了數十招。
忽然,段易影一個縱身,後退數尺,振臂一揮間,手中已多出一柄軟劍,劍光直若流銀一般,一瀉千里。
軟劍一出,情勢立變,慕容華衣變攻為守,竭盡全力閃動身形,卻依然不免被劍風掃到,轉眼之間,肩部,背部已破了幾道口子,鮮血絲絲滲出。
段易影目光一凝,一招「咫尺天涯」遞出,劍勢如虹,天地間似乎只看見這樣一劍,奪盡日月神光。
慕容華衣驚呼一聲,連變六七種身法,柔弱的身姿在風中直若垂柳一般,在這一劍之下更顯荏弱無依。但她卻依然避不開這一劍,她甚至不知道這世上是否還有人能避開這一劍。
這一瞬間,她感到死亡離她是那樣的近,劍鋒的寒氣幾乎透衣而入。
她竟忽然有一種輕松的感覺。真的就可以這樣去了嗎?就這樣可以擺月兌紛沓的世事了嗎?她緩緩地閉上眼。死亡的感覺,竟是那樣的解月兌。
——叮叮叮叮叮叮叮
一連七聲清脆的聲響過後,漫天的劍氣竟驀然消失了。那奪盡天下萬種風情的一劍,卻是真真正正地失了手。
那柄劍終究沒有透胸而過,當慕容華衣睜開眼的時候,只看見七截斷劍一一墜落地上,順著段易影的劍勢,竟重疊在一起,形成一座小小的銀垛。段易影手中只余一柄光禿禿的劍柄,停在慕容華衣胸前三寸之處。
七朵桃花,就這樣弱弱地,柔柔地,輕輕地飄落,散在那七截斷劍周圍。淡粉的花,銀亮的劍,別有一番絕美的韻味。
段易影臉色一驚一變,目中閃過一絲異彩,冷冷一笑,竟灌注內力,以劍柄直擊慕容華衣。
任誰也沒有想到他竟會突然出手,慕容華衣想要躲閃已然不及,這一擊倘若當真擊中,只怕她即使不死也要重傷。
便在這時,一抹光影掠過,快如急電,後發而先至。光影在段易影身前落下,那竟是一名男子,白衣男子。
他的右手扣在劍柄之上,生生阻住那一擊的去勢。他的雙手修長而白皙,簡直就如玉琢一般,那該是文人的手,而段易影的劍柄卻在這雙手下化為粉末,散在風里。
包驚人的是,段易影怔了怔後,竟驀然在那人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垂首拜道︰「段易影參見師兄。」
「夢無痕?」
慕容華衣真正驚住了,眼前這個顯然救了她兩次的白衣男子,可不正是幾日前才與她在溪邊分手的夢無痕?他竟然會武功,且武功絕世,段易影甚至稱他為師兄。他究竟是什麼人?
清澈而溫和的眸光在段易影臉上掠過,夢無痕無奈地一笑,「罷了,你起來。」
他又對慕容華衣笑笑,似是微微想了一下,才道︰「姑娘別來無恙?」
「你看我這樣算是有恙無恙?」
好不容易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慕容華衣卻又忍不住覺得好笑。這個男子,再次見到她時,第一句話竟是這種寒暄。他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嗎?還是竟會看不出她這一身狼狽?她哪里會無恙?
夢無痕依然一身清雅,一身溫和,但就是這樣一個溫潤如玉的人,他一出現,卻立刻掩過了段易影那凌厲的氣勢,如一陣和風拂過,令人沒有原由地便松下了那根緊繃的心弦。
但這時,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慕容華衣的那句反問,只有清清淺淺地笑了笑。
段易影起身侍立在他身側,唇角竟閃現一抹狡黠的笑意。這種笑意本不該出現在他這樣的人的臉上,偏偏他卻就是那般似笑非笑仿佛剛做完一件滿意的大事一般。
「阿彌陀佛,少君,這位公子是……?」少林寺住持寧遠大師問出了在場諸人的疑問。
這名俊雅的年輕人看年紀決不超過段易影幾歲,甚至看起來更為年輕,但方才段易影那一劍,寧遠大師自忖即使盡了全力他也絕對接不下來,但那年輕人卻輕易地以七片桃花化解了。這該是然後驚世駭俗的功力啊?
況且段易影竟對他屈膝,尊他為兄,難道此人便是那江湖之中從未有人見過其廬山真面目的天涯谷谷主!
「大師管得太多了。」段易影即便面對的是向來被尊為武林泰斗的少林寺住持,依然是冷冷淡淡,氣勢凌人。
他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的白道諸人,凌厲地令人不敢逼視。
他輕描淡寫地道︰「諸位可以走了,但今後不得再與絕命門為敵,否則,休怪天涯谷無情。」
在與慕容華衣決戰之前,他答應她保絕命門無恙,而今無論比斗結局如何,他的承諾依舊。
在場諸人或是一幫之主,或是一派掌門,何曾被人這般頤指氣使過,各個心中都窩著一肚子火,但被段易影目光一掃之下,卻硬是忍著沒有發作。
段易影的武功他們早已見識過,何況還有那個深不可測的白衣男子。因此,誰也不願與天涯谷沖突。畢竟,自家基業才是最實在的。
見眾人無語,段易影便不再理會他們,徑自向夢無痕恭謹地道︰「師兄,請您與羅剎門主一同隨弟子入樓相敘,弟子有事向您稟告。」
夢無痕原本安靜地看著他統領大局,突然間感到自己這個師弟是真正長大成熟了,他已是個足以獨當一面的豪杰。
他微笑著點頭,與慕容華衣兩人隨著段易影行向那棟月白色小樓。
眼看著他們三人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一干武林中人這才沸騰起來,咒罵段易影者有之,唾棄天涯谷與絕命門狼狽為奸者有之,嘲諷羅剎躲于他人庇護者有之,真真丑態盡現。
寧遠大師搖了搖頭,長嘆一聲。
白道武林沉淪若此,無怪乎天涯谷可以稱尊江湖,絕命門可以掀起驚濤駭浪了。
江湖恩怨,孰是孰非,豈是說得清,道得明的。段易影雖狂,卻重首信諾,慕容華衣雖背負殺孽,卻珍惜下屬。反觀白道眾人,畏強凌弱,明哲保身,對于私怨私仇,卻睚眥必報。心灰意冷之下,寧遠大師喧了聲佛號,率先帶領少林門下弟子離去。
自此二十年中,少林寺閉門謝客,不曾涉足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