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顏晴腦中被植入裝設發信功能的微晶片,為顧及公司安全,項初衍不能冒險帶她回公司,于是來到一家干淨清幽的汽車旅館。
他讓顏晴坐在床沿,大致檢查她有無外傷,再從隨身攜帶的醫藥箱中拿出消腫的藥膏,涂抹在她瘀紅的額上,輕輕推開瘀血。
額上溫熱的觸感,總算讓顏晴眼中注入一絲溫度,她看清眼前的人。
「不要踫我!」她拍掉他的大掌,顫巍巍地起身。「別過來……我很髒,我是個恥辱,連我自己都覺得丟臉……」
「不是你的錯。」項初衍嘴角一沉,不禁對她產生惺惺相惜的心情。背負污點的滋味,他比誰都清楚。
「那個外國人說的對!」顏晴抱頭嘶聲哭喊著。「現在的我一定令死去的父母蒙羞,我甚至記不起他們的樣子。」
說著說著,她歇斯底里了起來,用力捶打自己的頭部。
「那些人把我的記憶清除了,我居然還一直無知地活著……我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不干脆殺了我……」
顏晴自責的淚痕和自殘行為,讓項初衍的心—節—節地抽緊,表情糾結。
他攫住她的雙手制止她。「為了愛你的人,包括顏鋒,你更必須活著。」
「不要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你懂什麼!」她尖聲反駁。
「你的身世,我都听見了。」
聞言,顏晴一僵,漠然甩開他,轉身要走。
「你現在還想去哪?你也許有生命危險!」他攫住她的手臂,探知此處也不是久留之地。
「有危險?跟你在—起才危險!十年前替我動手術的不是你嗎,你不也是那些混賬的同謀,在我腦里動了手腳,所以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愚蠢地過了十年!」
「我只有治療你身上的傷,並沒有動過你的腦。」項初衍雙眉一攏,想起當年某個環節。
那年,他動完她的手術後,隔天便隨養父遠赴英國參加一項學術研討會議……難道是在那時候,醫院里有人替顏晴動了腦部手術,卻沒有告知養父和他——
亞各.倫納德?該死!除了他有本事脅迫院方之外,沒有別人。
「騙子!放開我!我要走,現在就要走——」她死命掙扎。
「我沒有騙你,現在的你別無選擇。」項初衍難得表現出強硬的態度。听亞各的語氣,顏晴根本不曉得她的處境有多危險!
「你不要理我行不行?我做了許多霸道、危險的壞事,是個警察討厭的人渣,你知不知道!」顏晴朝他怒視低吼。
她覺得自己在項初衍面前,就好像赤果的魔鬼,和頭上擁有高潔光環的他完全不同,根本自卑得抬不起頭!
「不準再這樣污蔑你自己!」
項初衍雙手攫住她縴細的肩膀,凌厲低咆,警告的眼神瞬間教顏晴噤聲呆望。
她不再掙扎,椎心的疼痛所帶來的喘息之間、只剩潸然不止的淚。
「該死……」看著她心碎的眼淚,項初衍覺得自己仿佛挨了一記悶棍,扎扎實實打在自己胸口。
他俯頭而下,雙唇吻住她濕濡中帶有咸澀的櫻唇。
寒涼的身體忽然踫觸到溫暖,顏晴恍惚了。
當他溫柔地撬開她的唇齒,熱舌小心翼翼地輕觸她的舌尖,她只覺得渾身的力氣好似被抽干,雙腿頓感無力,當整個人就要滑下地板時,卻被他堅實的鐵臂攬得更近,更緊……
他為什麼要這麼溫柔地吻她?
恍惚中,困擾著她的頭疼在他的擁吻中逐漸消退,漸漸地,所有感覺也都一一消失,消失……
項初衍垂眼看著顏晴在他懷中昏然唾去,不再哭鬧的小頭顱沉靜地垂靠在他的胸前,是他喂她吃下鎮定劑。
將她平放在柔軟的床上,為她蓋妥被子,他高健的身軀坐在床沿,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開她臉頰上沾濕的發絲,凝視著她。
就算睡著了,她細致的柳眉依然緊蹙,他情不自禁俯身輕吻她眉問的皺折。
她的遭遇喚醒了他體內的沉怒,亞各竟然如此殘忍,狠心玩弄他守護了十年的女孩!
守護?!
項初衍被自己的意念一震,顏晴的悲慟在他心上鮮明了起來,頓時理清自己的感覺——
他很清楚,十年前救了她的那一刻起,命運已經將他們緊緊纏繞在—起。
後來他回到台灣定居,積極找尋顏鋒父女、和他們建立良好的關系,也模清了顏晴沖動好強的個性,常適時伸出「醫療援手」,讓她逐漸放下對他的戒心。
表面上來說,是他救回她的性命,賦予她重生;但他很清楚,他一直把顏晴放在心上某個地方,看到她經由他一雙手,回復活蹦亂跳的樣子,不知不覺中,他便依賴著她耀眼的活力。
自有記憶以來就是孤兒的他,八歲以前寄住餅多少親戚家,早數不清了。印象最深刻的事,停留在八歲那年……在鄰街馬路的門前騎樓,和兩個表弟玩球。
他記得當時大家玩興正盛,他拋出—記漂亮的高飛球,然後小表弟笑著跑出去檢球,平時人車往來極少的巷口,卻經過—輛疾駛的大卡車——
親戚們都說他是殺人凶手,沒有人願意收留他;在被送到育幼院一年後,他現在的養父項銀鴻——一位大醫院的院長收養了他。
拍球聲、小表弟的笑聲、刺耳的煞車聲、以及大人們強烈的指責,猶然回蕩在他耳邊……
項初衍雙眼緊閉,好半晌才睜開,從沉痛的記憶繞回顏晴不安的睡臉上
是顏晴從過去的自責里救贖了他,否則他不曉得自己這輩子會變成什麼模樣。
他有股強烈的想望,想繼續守護她,所以——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霍地,沉斂的敲門聲打斷項初衍的思緒,他全身細胞立刻進入警戒狀態,輕捷的腳步移到房門邊。
「衍,是我。」門扉另一頭傳來展夜韜的聲音。
項初衍微愣,打開房門果真看見伙伴立在門外。他謹慎地觀望房門外的動靜,然後關上門。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間房?」他只向尉天浩告知地址。
「冀查得到。」
項初衍並不驚訝,他們都知道,韓翼的電腦能力已經到了無所不入的境界,顯然是他查到顏晴的位置,不過。
「你們怎麼知道發信器的事?」
「顏鋒上網提出委托,保護顏晴。後來翼入侵顏幫的通訊系統,我們才知道顏晴腦中被植入發信器的事。」展夜韜繼續沉聲說道︰
「顏家發生爆炸,無人生還,只找到顏鋒和幾個手下的尸體。」
項初衍心一沉,神色轉而陰鷙,猶然不忘正事。
「她腦中有一個裝設了發訊功能的微晶片,幫她檢查能不能解除。」
展夜韜從背包中拿出一個精密的探測儀,熱練地在顏晴耳邊調整儀器的頻率。不到三十秒,他深墨沉靜的幽眸,難得出現異樣的波動。
「高科技產物,能順利通過一般電子安全檢測。除非取出她腦里的微晶片,否則無法使用反制除去發訊功能。」
這種用來植入動物身上,作為研究動物腦波及生態習性的利器,曾被國際間的人道主義者鼓吹禁用,就是擔心被不肖人士應用在人類身上,造成人類社會失序。
「這麼說,敵在暗,我在明,顏晴無法隱藏行蹤?」項初衍眉峰微擰。
展夜韜點頭。
可怕的高科技產物,竟能壓抑顏晴十三歲以前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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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答應。」
「爸!」
病房外,一對父子矗然對立。
「為了一個黑道女人,你竟然要封鎖醫院、派駐保全人員、禁止任何人進出,初衍,你到底在想什麼?」項銀鴻嚴肅低斥。
「我要救她。」項初衍斬釘截鐵道。
看著項初衍眼中的堅決、以及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焦急,項銀鴻明白有—股力量,正在改變看似外放隨和,實則內斂難測的項初衍。
「救了她、然後呢?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愛她、想娶她?」
項銀鴻一句話,堵得項初衍一時怔愣啞口——
他想守護顏晴的心,算……愛情嗎?
「把顏晴送走,初衍,我不希望你跟她有所糾葛。」項銀鴻立場強硬。
「我不會拋下她。」某種念頭,在項初衍心中迅速而堅定地萌芽。
「她有可能會毀了你的未來,你知不知道嚴重性!」項銀鴻斥責。
不是他古板、有成見,要是初衍愛上的是一個普通女孩,那他也沒話說;但問題是,顏晴是一個遭受殺手威脅的黑遭分子哪!
「爸,您十年前也救過她,我不相信您現在會見死不救!」
「你說她現在遭受威脅,你在她身邊,你不也跟著有危險?你是我兒子,我怎麼可能讓你涉險!不是我見死不救,醫生也是人,也會有所取舍,你不懂嗎?」
听完,項初衍郁悒握拳,表情僵硬糾結。
他懂,他懂養父對他的好,養父給了他新生活,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是這世上他最尊敬的人,可是他——
「項伯伯,這麼晚了,您還在醫院?」
一道身穿白色醫師制服、氣質出眾的身影靠近他們,清脆好听的嗓音傳來,隨之,清秀婉麗的五官揚起親切溫和的笑顏。
「方怡,是你呀,怎麼還不回去休息?」
面對來人,項銀鴻沉肅的臉龐轉而和藹。
「嗯,我想巡完病房再走。」秦方怡微笑輕點螓首,好奇的目光移到項銀鴻身邊高大的背影。「項伯伯,這位是?」
「對喔,你來醫院都已經兩天了,還沒空介紹你們兩人認識呢。」項鋁鴻朗笑遭。「方恰,這就是我兒子項初衍。初衍,我跟你提過,她是秦醫師的掌上明珠,年紀輕輕就拿到醫學博士,很不簡單呢。今後會在我們醫院幫忙。」
「項伯伯夸獎了,最厲害的還是項初衍醫師,听說十九歲就跳級完成醫學院的學業,後來的學術論文更最驚人。我拜讀過。」秦方怡真誠稱贊,大方朝項初衍伸出手。
「你好,我是秦方怡,今後請多多指教。」
項初衍陰郁地轉過身,此時的他沒心情招呼什麼人,只是象征性地輕握了她的手—下,頷首輕道︰「你好。」
第一次見面,眼前清俊懾人的面容就讓秦方怡一怔,即使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冷然,但那股桀敖軒昂的氣質依然不容忽視,她不禁怦然心動。
「初衍,人家方怡才剛來,對醫院環境還不太熟悉,這幾天你多陪陪她認識認識環境。」項銀鴻相當熱絡。
「我……」秦方怡想說些什麼,卻被病房內傳來的玻璃碎裂聲打斷。
項初衍眉尖一凝,匆匆打開房門奔入——
就見顏晴赤果著腳丫子,站在一堆殘破不堪的玻璃碎片旁,顫抖的雙手無助舉在胸前,小臉上滿是驚慌,跟進來的項銀鴻和秦方怡也看到了這一幕。
「顏晴?」項初衍試探地輕喊,緩緩靠近她。
當顏晴看見身穿醫師袍的項銀鴻與秦方怡,印象中的畫面倏地清晰起來,她恐懼地驚吼。「不要過來!你們又想對我的腦做什麼!」
「不會的,他是我爸,我們不會傷害你。」她恐慌的神情讓項初衍的心頭頓時抽緊,他柔聲安撫。
「那為什麼我又在醫院里?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騙我、一直騙我……」昏睡前的記憶,如風浪般狂卷而來,她痛苦地蹲。
項初衍知悉顏晴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要是讓她再得知顏鋒的噩耗,此時脆弱得有如玻璃女圭女圭的她,承受得了嗎?
他決定暫時隱瞞,隔著地上的碎玻璃,蹲軀,和脆弱的人兒平視。
「你忘了嗎?你只要一有麻煩,都會到醫院來找我,我沒有騙過你。」
他的話讓顏晴怔忡抬頭。
她怎麼會忘,眼前這個男人總是很無賴地限制她這個、限制她那個,一身懶骨頭加上促狹的神情,說有多欠扁就有多欠扁,但她卻不自覺地想依賴他……
顏晴用手背胡亂擦去不爭氣的淚珠,向來是她最不屑的眼淚,今晚竟然成了她揮之不去的跟屁蟲!
「你的手怎麼回事?」項初衍發現她右掌中的血痕。她被玻璃劃傷了!
他捧住她的右手,輕柔的動作與緊張的語氣,令顏晴胸口一熱。
他……
見她安靜下來,項初衍長手一撈,將她攔腰橫抱而起,遠離那一地破敗狼藉,回到床上。當他要松手時,發覺右上臂的衣袖被她緊緊抓在手中。
若不是真的恐懼,性子像火一樣烈的顏晴,不可能表現出弱態,有如溺水之人般拼命抓緊他。陡地,一記重錘敲進項初衍心中,悶疼不已。
「先放開手,我幫你擦藥。」他低聲哄誘。
「我以為……我在夢里,所以才打碎花瓶。我好想醒來……結果,我依然不是我爸的女兒,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顏晴動也不動,低喃中壓抑了驚惶。
她一醒來,入眼的全都是一片可怕的白,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棉被,十三歲那年蘇醒後、腦筋一片空白的恐慌再度籠罩著她。原本以為這只是個惡夢、于是,她將桌上的花瓶摔在地上,拿起一塊碎片握在手中。
痛覺卻明白告訴她,—切郡不是夢。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腦,到底還是不是我的?」她悲哀地望進他的眼。
「當然是!我會幫你把腦中壓抑記憶的微晶片取出來,你還是你,將不會再受控制。」這樣對顏晴來說也比較安全。
「初衍。」
項銀鴻慨嘆低呼,秦方怡則是驚愕于他們談話的內容。
壓抑記憶的微晶片?這個名叫顏晴的女人,腦中被植入什麼不該有的東西嗎?還有,項初衍對顏晴視若珍寶的態度,全非初見他時的冷然,讓她好訝異……
「你要幫我?」顏晴方寸全亂。什麼東西在她腦中?她不曉得該如何面對十三歲以前的自己,她會想起親生父母嗎?
「對,我不會再讓那什麼鬼晶片留在你身上,明天之前定替你動手術!
「恕我打個岔。」秦方怡走向病床。「沒有經過嚴密的診斷和檢查,不能動腦部手術,更何況,這位小姐的情況並不適合。」
秦方怡的話引起項初衍和項銀鴻的共鳴。的確,腦部手術是項精密的大工程,光就診斷和檢查來講,就要花上不少時間,幾天、幾個月都有可能;再說,顏晴的情緒不穩定,貿然動手術既是風險也是賭注。
「沒錯,方怡說的對。」項銀鴻點頭。」哎呀,我怎麼忘了,方怡本身就腦科醫師啊!」
「你專攻腦科?」項初衍陰郁的臉龐終于露出一線曙光。這樣一來,醫院里就有她能提供協助了!
「我這一科的實習分數最高,只好選它了。」秦方怡將垂落臉頰邊的發絲撥到耳後,莞爾淺笑。
「不過,我還是必須盡快替顏晴動手術。」項初衍正色道。
他還有另一個不得不考量的隱憂,那就是晶片上發信器的功能。亞各能在暗處掌握顏晴的動向,但他卻無法得知亞各接下來的企圖,這點令他不安。
「可是你問過她了嗎?她是否有心理準備,面對失去的記憶?」
秦方怡的話令項初衍一愣。他是不確定……
「呃,我可能太多話了……我先去護理站拿急救箱過來,她需要包扎。」
「方怡……」項初衍叫住她,淺淺一笑。「謝謝你。」
秦方怡緋紅著鵝蛋臉搖搖頭,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氣質溫婉的女醫師和項初衍之間的互動,顏晴無法解釋此刻的感覺。
如果說,身世的悲痛讓她覺得心頭仿佛被劃了—刀,此時項初衍臉上的笑容,則是好似將她的心,剜出一個缺口。
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