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晚在居酒屋的談話,之後,浩二和千里幾乎天天踫面,兩人循著學生時代的足跡重溫當時的快樂。談論著工作、生活和過去有趣的事。
只是,他忘了還有一個人正陷入惶惶不安的情緒當中……
小梓走出宇川集團大樓,表情有些沮喪,接待小姐傳來秘書的回答說副總已經離開的消息。
「到底在搞什麼?」小梓忍不住皺眉頭,拿起手機馬上撥了通電話想聯絡他。
嘟了幾聲就被接起來,難得馬上就得到回應。
「哈?!浩二!你在哪里啊?」
「啊!小梓……」他來不及收回訝異的語氣。
他有多久沒听到這個聲音了……
打從和千里再次見面後,他便忽略了小梓,一想到這點,除了不舍及歉意外,心頭仿佛被揪緊般讓他有種莫名的不祥預感。
「你在哪里?我想見你,我過去找你!OK!」小梓總覺得他有一絲不太對勁。
「現在不方便,」浩二刻意抹掉心中的感覺,當下便否決她的提議,努力地壓下話中的心虛。「我正跟客戶一起。」
坐他對面的千里听到他的話,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對于他含糊其辭的模樣覺得奇怪。
「好吧!那待會結束打個電話給我,我有事跟你說。」小梓只能無奈地收了線。
她深呼吸了幾口氣仰望天空,在附近找了張椅子休息,最近胸口老是有郁悶的感覺,實在不得不懷疑浩二在躲避些什麼。
最近他們沒見過幾次面,連電話都寥寥可數,看來一場深入的談話是絕對必要的。她最無法忍受這種曖昧不明的混沌。
「怎麼?逃避某個女孩啊!」千里調侃他。
「哼!」浩二從沉思中抬頭,頗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逃避是弱者的行為。」
「男人總有一堆荒謬無稽的理由,來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千里下了個十分尖銳的評語。
浩二嘲諷的神情望向她,「是你的經驗談嗎?」
「也許吧!」千里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斂下眉目啜飲熱得燙口的咖啡來轉移焦點。
治二發現她的左手又戴上那枚刺目的戒指,一股氣涌上來,他忍不住月兌口︰「為什麼?」按捺不住心中的煎熬,他終究將這個困擾他數年的疑惑提出。
千里抬起頭仰望他陰郁扭曲的臉龐,「如果,如果你在當時就將這個問題說出來,或許今天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想起過往狠下心斬斷與浩二的感情,之後與文森的相遇,乃至兩人的婚姻、分離,她不由得感慨命運的安排。
「什麼意思?」浩二緊追不舍,決定該是弄清一切的時候了。
「你其實並不愛我!」千里宛如平地一聲雷般,丟給他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
浩二的身體明顯的僵直在原地,雙目圓瞪不敢相信他剛才所听到的。
「我以為我這輩子沒有像愛你那樣愛過人!」他的聲音緊繃宛如一根快扯斷的弦,「你竟然說我不愛你?」
千里深呼吸了一口氣,看著他激動的模樣,浩二生氣的表情又讓她想起了遠在彼岸的他。
「沒錯!你並不愛我。」千里走到小桌邊為自己倒了杯水,「當時你一直以為你很愛我,而我也這麼想著。但有一天我猛然驚覺,原來這一切並非如此。」她停頓,睇了下浩二無表情的僵硬臉孔,「你以你的方式處理我們之間的情感,但那並不是我要的。」
浩二緩緩地抬頭,「所以你連一個機會也不給我,就這樣判了我死刑?」他幾乎是控訴地道︰「連一個談的機會都沒有,就狠心拋掉了一切?」
「機會?我怎麼會沒有嘗試去改變、去解決那時的問題?」千里一字一句平靜地說,當時的激情在經過歲月的沉澱、發酵後,留下的只剩些許的遺憾罷了。現在回頭去看,她的心是無風無雨也無晴了。
「若非徹底的絕望,我又怎會選擇離去?我極力想讓你看清一切,而你卻仍固執地做一切你認為對我好、對我們好的事……你愛的是那種被需要的感覺,而不是愛我!否則你怎會听不見我當時的掙扎、吶喊?」
浩二頹然地靠在牆壁,千里所吐露的一字一句都將他徹底的擊潰,將他的心四分五裂。
原來,他不過是一廂情願!
「那個男人做到這一切?所以你嫁給他?」極度不甘心的想法在腦子里翻來覆去。
「並不是每件事情都能放在天秤的兩端。」她輕柔的音律恰與浩二夾槍帶棍的字句形成對比。「我也心如止水,但有些事注定要發生,是怎麼也無法阻止的。」千里為她與文森短暫的婚姻下了注解。
很多時候,除了默默接受外,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面對窗外的浩二眼光落在遠方的某一點。一桌上除了未批閱的文件,還有一杯琥珀色的酒。酒精對他而言向來只是舒緩一天疲憊的輔助劑,甚少在白天就需要來一杯,但最近這個慣例不斷地被他自己打破。
「副總,松本小姐來訪。」秘書敲敲門,站在門口不敢擅自越雷池一步,以免莫名其妙又被刮一頓。
「我知道,請她進來。」浩二一動也不動,依舊維持剛才的姿勢。
他從窗上的反射看見千里笑盈盈的踱進來後,才轉身與她面對面。
「我是來辭行的,明天我得飛回紐約了。」她表明來意。
沒有絲毫的眷戀,浩二的眸子在听完她的話後頓時黯淡下來。
「沒想過留下來嗎?」他突然一問,才說完他就想把自個兒的舌頭給咬斷。
這是什麼蠢問題?他斥喝自己。
千里綻露微笑,「或許吧!我也有向總公司請調至日本分公司的打算,不過這一切需從頭再計劃一下。」
「你和他……」浩二就是忍不住想問,不過千里很快地阻止了他。
「我不想談!」每想起一次,都如再度扯開傷口般讓她有痛不欲生的感覺。原本輕松的微笑如薄霧遇見陽光般蒸散,不留一絲痕跡。
室內彌漫著奇怪、不自在的氛圍,重逢以來,這情況便屢見不鮮。
「他是你無法放手,使你遲疑是否離開紐約回來日本的原因。」
並非詢問,而是講述一項事實,浩二一字一句重重地打在千里的心扉。
「沒錯!即使是現在,我仍愛他愛得無法自拔,我們的分開是我人生最大的痛楚,這樣你還有疑問嗎?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千里壓抑多時的情緒奔騰而出,止不住的淚水垂在雙頰。
當听到縈回在心上十年的女子,在自己的面前毫不保留道出對另一個男人的痴戀時,到底要有怎樣的反應才算恰當?
浩二握緊拳頭又放松,來來回回許多次,他無力地問自己。
「我可真是輸得徹底。」浩二一拳落在桌子上,他抗拒著這樣的失敗。
「經過這麼多年,你在感情上仍然表現得像個渾蛋。」千里吸了吸鼻子,對他的想法無法荀同。「情感豈能以輸贏來論斷。」這是她經歷過感情的巨變後,所體悟的想法。
「別再對我說教!你怎能了解期盼了多年卻落空的失落?」他兩道凌厲的目光強烈地投射在她淚痕猶可見的小臉。
「你又如何體會?一再遭踐踏的傷害?」咄咄逼人的譴責語氣,浩二已達潰堤邊緣。
只是,處于這樣尖銳狀況的兩人都未曾發覺,原本緊關的門何時悄悄開了一道縫。
「我想知道,那誰來了解我高高奉上、卻被踩在地上的一切情意?」一道女性柔細的嗓音加入他們,小梓幾乎要被這迎面而來的狂風暴雨給吹倒。
浩二和千里同時回頭,禍端已然成形。
「小梓……」浩二在看到她時,臉色鐵青,心一陣劇烈的抽動,讓他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罷才走過來的路上,她細心地思索要跟浩二談的內容,以為這不過是牽手同行路上的一個小瓶頸,原本雀躍、輕松的心情在听到里面人的對話時,仿佛一盆冷水從頭潑下,凍得她直打哆嗦、沒有勇氣再向前跨進。
「偷听,是一件不怎麼光明正大的事。」浩二一整狼狽的神色,先聲奪人指控她的行為。
「我為我的行為感到抱歉。有人說偷听向來不會听到好事,我真不曉得我是否該歸在好的那一邊。」小梓的聲音無比的冷靜。
在某一瞬間,她甚至有種飄在空中,冷眼看著眼前的錯覺。
錯覺……她幾乎要發出尖叫來告訴自己,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對不起,也許我該給你們兩人一點獨處的空間。」千里拿起東西想離開這個暴風圈。
處在其中,她發現自己的角色似乎十分別扭。稍稍打量這個突然闖進的女子,分明的大眼間流露出倔強和不服輸。雖不清楚她和浩二之間的糾葛,但看樣子是免不了一場不愉快。
「不用了!」浩二有點被逼急地吼了一聲,沒來得及仔細理清紊亂的心緒前便開口︰「把話一次說個明白也好。」
「你不過是我的一個挑戰和報復。」傷人的話一字一字地從浩二口中逸出,「對于當初你逃婚而為宇川家所帶來的羞辱,我從來沒忘記。」
他強迫自己忽略掉心中傳來清晰的顫痛,無情地用利刃似的冷眼睨著她。「所以,我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應該付出的代價。」
「浩二……」一旁的千里被他這一席話震懾住,不相信浩二竟然會做出這麼不理智、這麼傷人的事來。
事情至此,小梓完全明白自己掉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里。在她為他傾心、慶幸自己在錯過之後還能遇到他之際,他卻洋溢著得意的笑容在一邊冷冷地看她一步步朝他走來。
她雙手握得死緊,指甲掐痛了掌心以提醒自己挺直腰桿。
「恭喜你達到目的了!」小梓忍著被撕扯四裂的痛苦,命令自己用最冷淡有禮的態度面對他。
「這輩子,希望再也不會見到你這該死的渾蛋。」說完,她旋身以最優雅的姿態離開他的辦公室,每一步都要維持住尊嚴與驕傲……
浩二停在原地看著小梓的身影消失,她所踏出的步履如此的堅定,發出的聲音好似一把捶子直接敲在他的心上,仿佛永不回頭般。
他的眼底升起了惶惑,和讓他陌生的……害怕……
他……做對了嗎?
「我不相信你不會後悔今天所做的一切,太過分了你!」千里無法忍受多留一秒鐘,也不管浩二听見沒有,拋下這些話,她也走出他的辦公室。
浩二如遭重擊地環視這無人的辦公室,到底哪里出了錯?他問自己。
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走,可他卻找不到當初預計的痛快感,只覺得被抽走什麼似的,整個人被重重空虛包圍,往椅子一躺,浮現眼前的是小梓美麗漠然的臉……
她的表情……讓他覺得痛……
「別哭!千萬別哭……」小梓這樣告訴自己,然而抓住皮包的手指越來越用力,她故意走進人群里頭讓自己被包圍,一面努力不讓眼淚流下。
「掉一滴眼淚都是浪費……」她為自己打氣,伸手抹掉積聚在眼眶里的水珠,仰起頭不讓它滾落臉頰,然而眼淚卻不听使喚地從大眼里拼命地冒出
「不要……不要……」小梓強裝的堅強終于決堤,大喊了一聲,她蹲子,雙手蒙住臉不斷地抽泣。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喪失了平日倔強的脾氣,她無助地撲倒在陌生的人潮里,哀悼自己不幸的愛情。
此舉引來了不少路人好奇地詢問,而小梓的喉頭早已哽咽得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初秋的街頭已有涼意,然而小梓的內心卻刮起刺骨寒風,被漫天大雪厚厚地掩住……
嗶!嗶!手機固執的大聲作響,即使按掉,沒多久它又響起鈴聲!重復幾次後,它的主人終于忍不住火大起來。
「不管你是誰,別再打來了!」浩二不耐煩地抓起電話大吼,正想順手扔出去的時候,對方傳過來的聲音制止他的動作。
「浩二、皓二……」千里大喊他的名字。
「我再過十分鐘就得登機了,有些話我一定要說。」她不曉得浩二現在神志是否清醒。
「嗯!」他嘴里嘟噥,一邊走到水龍頭旁,潑了些冷水到自己臉上。
「你喜愛的是記憶、想象中的千里,而非現在的我……即使我們還在一起的日子里,我都懷疑你是否了解我心里想的是什麼。」千里鼓作氣說完。
「我……」浩二想反駁。
「讓我講完。」千里難得固執地聲音提高八度,不準他打斷。
「或許你該放下表面的一切,听听你內心真正要的是什麼。正如你曾說的——逃避是弱者的行為。但是對于感情,我不得不說,你確實沒有坦然以對的勇氣。」她靜待浩二的反應。
一段長長的沉默,浩二無言以對……
千里在另一端搖頭,這一切都是命運開的玩笑。
「我得上飛機了。孰重孰輕,你自個兒想清楚吧!」她關上手機步入機艙。
嘆口氣,她自己的感情都是筆糊涂賬,還有什麼好拿來勸別人的。想起又將和他站在同一塊土地上卻又不能靠近,一陣椎心剌骨的痛朝她襲來……
最後一箱東西送上車,她留戀地再看這間屋子一眼。她天真地以為這里有這輩子發生過最好的事、最美的記憶,天曉得她竟然錯得如此離譜。
「大小姐,全部就這些嗎?還有沒有要送上車的?」司機在開車前再和她確定一次。
「沒有了,就這樣。」她搖搖頭。
然後眼神跳到角落那一個孤獨的小紙箱上,箱口還是開著的,小梓彎腰搬起那個紙箱,密合的封住,上面已寫好收件人的名字地址。
「不過,要麻煩你幫我把這一箱送到快遞公司去。」
勉強自己把流連的眼神收回,那些不是屬于她的東西,她會送回去它們該在的地方,多放在身邊一天只是徒增傷害而已。
接過箱子,司機向她恭敬地一鞠躬才離去。
在門口佇立了許久,她就是沒辦法將門鎖上,然後瀟灑的離開。從遇上愛情!不!是遇上浩二以後,她就變得脆弱,不知道怎樣才能揮揮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兩天來,她瘋狂似的將屋內所有的東西打包、整理,只有讓自己像個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她才有辦法將那已滲入骨血的痛楚暫時忘記。
只要一閉上眼,連連的噩夢馬上侵襲、包圍住她。
忘記怎麼睡覺、怎麼吃飯,小梓如一潭沒有生氣的死水任由陽光蒸發殆盡。
連哭泣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她從光潔的玻璃窗看見自己枯槁的臉色
她甚至于不能用「失去」來形容這段早夭的愛情,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她悲哀地給鏡中人一個充滿憐憫的笑容。
上帝和她開了一個好大的玩笑……
「副總,有你的快遞。」秘書把一箱東西放下後,快速逃回自己的位置。
若不想遭流彈波及,最好少跟副總接觸。這是她察言觀色所得的結論。
浩二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瞟了眼箱子上的筆跡,他馬上就知道是誰寄來的。
這幾天他強迫自己按時上班,像往常一樣工作、玩樂,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還是原來的他,可是內心再明白不過,這一切只是他安慰自己的假象……
不自覺地朝每個人亂開火,他的心如困坐籠中的猛獸,不安地來回走動,想掙月兌這無形的枷鎖。
「Shit……」他瞪著那箱子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撕掉上面的膠帶。
領帶、襯衫、牙刷……每看見一件他的心就越沉重。里面全都是他留在小梓那里的東西,她把每一樣都寄回來給他了……拿起一張他們共同出游的合照,兩人相擁開懷大笑的樣子挑起他的記憶,他當時真的很快樂……
「小梓!」他低喃。
閉上眼,她那日搖搖欲墜卻又佯裝堅強的模樣馬上浮現,然後他忍不住想起她巧笑倩兮的樣子……他們第一次的針鋒相對,她永遠都不會讓人覺得無趣……
兩人共同度過的每一刻,都讓他覺得無比輕松、快樂。他欣賞她的聰明獨立,更愛煞她時而嬌嗔的撒嬌……
浩二在心上回憶著,猛然瞪大雙眼楮,從一個驚人的事實中醒悟——原來,讓他煩擾不堪的是小梓,而非他以為的千里。
從千里回美國後,他一次也沒想過她,可他的心卻仍苦不堪言地嘶喊著,仿佛被刨下一塊般的痛。
從頭至尾,是他固執地不願正視自己的內心,只一味盲目的以為千里才是他要的。然而小梓早已一點一滴悄悄植入他的腦海中,他卻仍為了可笑的面子,視若無睹、殘忍地將她驅離自己身邊……
抓起車鑰匙,他沖出辦公室朝被嚇到的秘書丟下一句︰「除非天塌下來,否則不要找我!」便踏入電梯,留下不知如何是好的秘書猶發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