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爾戴著茶色墨鏡,一身天藍色休閑棉衫加亞麻短褲,腳蹬著一雙帆布鞋,隨意地蹺腳坐在一處私人海灘的吧台邊,指間還夾著一根煙。
然而他的表情卻不若他的姿勢來得愜意,目光忙碌地追逐著前方一抹縴長的身影。
他好不容易用最短的時間將所有的公事都處理完畢,沒料到原本應該放松的假期,會演變成一場意外災難。
他的心情浮躁,而這絕對不是因為越來越炙熱的陽光所致。
始作俑者是緊緊將他的心扣住的親愛老婆──夏月。
從離開巴黎到現在,他從沒看過她綻露過微笑,至少對他不曾有過;而最近幾天他更可以接收到從夏月身上不斷散出的冷淡,她甚至對他連一個眼神都吝惜施舍。
凱爾極力想消弭存在彼此間的鴻溝,卻無奈地發現裂痕越來越深、越來越大……
提起裙擺,夏月赤果雙足感受海水所帶來的沁涼。
偶爾將目光投注到另一頭的凱爾,他隨時隨地不經意流露的瀟灑都能讓她心跳加速。
她看見他正仰頭大笑,旁邊除了酒保外,還有兩位穿著比基尼的妙齡女子。
凱爾總是那樣耀眼,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她停下腳步疑疑地睇著他。
彷若心意通,凱爾放下子,一轉頭不偏不倚正對上疑望他的夏月。他們的眼神膠著于半空中,直到凱爾打手勢要她過來。
夏月看到了,但是她的腳生根似的仍舊杵在原地,內心拔河似地拚命拉扯──
她多想再擁有當初不顧一切自台北追隨他到巴黎的勇氣,在此刻舉足朝她心愛的男人狂奔而去……但是她知道她不行!
不顧小石子扎疼了她細女敕的縴足,噙著被逼出眼角的淚,她朝和凱爾相反的方向而去。
原本坐著的凱爾跳下椅子,臉色倏地鐵青,隱藏在墨鏡後的灰眸卷起狂怒風暴。
帶著一身瀕臨爆發點的火氣,凱爾尾隨夏月的方向而去。
他今天非得弄清楚一切不可!
一分鐘後,凱爾成功地阻攔住她。
氣沖沖地不顧旁人指點,凱爾一路將她從海邊拖回旅館,步伐之急讓夏月幾度險些跌倒。
他不停地告訴自己要忍耐,想借由這段路程來稍稍冷卻怒氣,沒有當下發作是害怕夏月承受不了那麼巨大的火焰。
狠狠一腳踹開房門,夏月被他粗魯地扔向床鋪。
「你最好能給我一個完整的解釋!」凱爾冷厲的眼神如銳箭般投射向她。
沉默了幾分鐘,夏月終于打破這窒人的氣氛。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夏月站起來直視他的眼,幽幽地道。
「你說過──我和你才重要。」她泛起充滿苦澀的笑。「我真的很努力了,但我發現,‘她’從未真的成為過去……你的世界沒有我和你……」
話才說罷,淚水濕了整張臉,夏月聲細如蚊蚋地饒出心中的痛︰「你依然是完整的你,而我……卻毫無保留地失去了自己。」
以愛情為名,她建立一座城堡將自己囚禁,到頭來卻發現這一切不過是虛幻。
「你……是在指責我嗎?責怪我對我們的婚姻漠不關心?」凱爾雙拳握得死緊,緊繃的語氣讓人無法喘息。
夏月固執地不願意回答,只是低頭讓淚珠掉落。
「看著我!我要你睜開你該死的眼楮好好地看著我!」他貼近她,用力捏住夏月的下顎。
抑制多日的囂狂怒氣一旦爆發,便如同出柙的猛虎充滿強烈的攻擊性和破壞力。白透的肌膚在他粗暴的行為下,出現一條條怵目的紅色指痕。
或許他無從辨別小梓是否真的徹底地從他的心中消失,但所肯定的是,他從未對任何一個女子有著對夏月般相同的執念和付出。
即使是對于藤堂梓有著最深切的迷戀時,他都能毅然決然地選擇放手;但面對夏月,他卻無法再有相同的瀟灑!
所以他很生氣,惱怒自己失去掌握情緒的能力,更對于夏月對他做的一切視若無睹感到憤怒。
無法從他扭曲漲紅的臉龐解讀出他心里想的是什麼。倏地,她感覺凱爾松開對她的箝制。
「現在站在你面前的男人,和你當初嫁的男人是同一個,從來就沒有改變過。我真的不懂,你……到底你要的是什麼?還要我怎麼做?」
夏月心頭一怔。凱爾的語氣是如此挫敗與不耐。
向來意氣飛揚的灰眸沉靜無波,他在轉身離去前,又頓下腳步。
「分開一陣子或許對你我都有好處。」話落,凱爾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
夏月身心俱疲地獨自從機場回家,凱爾並沒有和她一起飛回巴黎。他實踐他說的話,在昨日那場風暴後,馬上搭機到倫敦。
這是他的秘書伊蓮告訴她的。
她也請便蓮轉告凱爾,她決定先行回到巴黎。
兩人的關系跌至冰點!
計程車轉入安靜的街道,沒想到她才付完車錢、拖著行李下車,門口佇候的竟是許久未見的範斯。
「嗨!」他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走近,「總算等到你了,我還以為你從人間蒸發了哩。」他懶洋洋地說,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浪蕩樣。
夏月吃驚地望著他,「你該不會天天到我家來報到吧?」
他的話讓她聯想到這個可能性。不過能遇見張熟悉的面孔,使她極端抑郁的心情舒展了些。
「去尼斯度假?」他瞟下綁在行李上的封條,「你先生呢?」
夏月沒有答話,只是努力地將行李拉進屋內。
範斯了然地聳了下肩道︰「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他的事。」
「不過倒很少看到有人度假後的臉色,比度假前還糟十倍的!」他對她蒼白憔悴的臉色下評語,接著一把提過她手中的東西。「我幫你吧!」
為她把所有行李搬到玄關處,範斯拍拍她的肩道︰「你好好睡一覺吧!明天早上我在那間咖啡館等你,有驚喜給你。」
範斯輕輕吻了她的額頭,招招手、吹著口哨下樓去。
※※※
一個冗長的熱水澡帶走身體上的疲憊,卻無法消除夏月心里沉重的悲愴。
閉起雙眼躺在床上屬于凱爾的位置,她依稀靶覺屬于他的獨特氣息包圍住她。
串串的水珠不停地滾落,夏月忍不住乾脆放聲大哭。
直到力氣用盡,夏月才緩緩地跌入睡夢中。
※※※
腫著一雙核桃眼怎麼也遮掩不住,夏月戴上太陽眼鏡才出門赴約。
「對不起!我遲到了。」夏月氣喘吁吁地向範斯道歉。
範斯放下報紙,銳利地打量她的裝扮──涂抹亮彩的雙唇和依然蒼白的臉色恰成明顯的對比,至于鼻梁上的墨鏡就無需多提了。
「嗯!」他悶哼一聲,「先叫東西吃吧!」
夏月虛弱地搖頭,「不用了,你這麼急著找我是為了什麼?」
範斯站起來神秘地拉過她的手,「跟我來吧!東西在我的工作室里,就在前面街角而已。保證你會喜歡。」
沒有選擇余地,她只好跟著範斯走。
閉過小巷,他領著夏月上了一棟建築物的三樓,推開一扇門後,夏月被她所看到的一切撼動!
她捂住嘴,大眼盈滿驚訝、高興和激動的情緒。
滿滿一整面牆是─處外觀接近完成三分之二的工地照片,鋼骨已完整搭出半船形的主架構,可以預見一旦竣工後,會是多麼驚人。
「怎麼樣?這個禮物滿意吧?」範斯自夏月身後將她推進屋子里才關上門,站在她的身後著迷地看著打在牆面的照片。
「我前兩個星期去了香港和台北一趟,剛看到它的時候我也說不出話來呢。夏月!你真是個天才。」範斯衷心的贊美。
手指按下幻燈機,跳出另一張由空中俯拍的角度。
夏月一步步地接近,伸出手顫抖地撫著牆上投影的每一處,閉上眼,她準確地將實物與當時勾勒出的設計圖完美重疊……
一整個上午,夏月待在範斯的工作室,一張張仔細地看著這些幻燈片。
而範斯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直到最後一張幻燈片跳出後,他才遞給夏月一杯冰水,好冷卻她翻攪的情緒。
將片子取出推到夏月面前,他緩緩道︰「蝴蝶只有振翅飛翔的時候,絢爛的斑紋才得以展現于世人跟前。」
「夏月!你真的甘心就這樣埋藏你的才華嗎?」
範斯洞悉一切的眼神讓她害怕!
你真的甘心嗎……夏月手中抱著一盒幻燈片,第十遍問自己相同的問題。
站在人來人往的街角,放眼四周,頓時茫然襲上心頭。
直到一陣輕快旋律傳入耳際,默默地指引夏月前進的步履。
對面人行道上,發色斑白的老人背負著破舊的手風琴正忘我地彈奏,玫瑰人生的甜美音符的確留住許多人。
玫瑰人生……原本,她的人生應該要像盛放的玫瑰一般艷麗才是,卻萬萬沒想到,這個築夢的城市竟然粉碎了她一切的美好……
夏月漫無目的地游蕩了一天,感覺雙腳疼痛後,才拖著疲憊的軀體回家。
回到空蕩冷清的屋子,她坐在客廳又把那盒片子從頭到尾仔細地再看一遍。夏月了解,縱然這些幻燈片被她看爛了,都抵不過站在那里,親眼目睹那過程。
而她內心深處的渴望,更不是這些東西可以滿足的。
它們只是喚醒被她壓抑了許久,對于建築的熱情。
突然,夏月沖進房里收拾一切私人物品。
當合上箱子的剎那,終究抵擋不住啊上眼眶的心酸,她和凱爾共同經歷的過往畫面從腦海里躍至眼前,真的沒有選擇余地了……
這段婚姻將她和凱爾套在一起,網子越收越緊,讓他們漸漸感到呼吸困難。現在他們成了在這張網子拚命找尋出口的困獸,再繼續下去,恐怕就要傷害彼此。
※※※
夏月坐在午夜出發往台北的飛機上,眼楮瞬也不瞬地直看著窗外,直到厚重的雲層遮蔽住一切視野。
也許等她回到台北之後,凱爾還不曉得在歐洲哪個城市呢!
凱爾……她默念這個老早就在她的心烙下印痕的名字。
夏月並未留下只字片語給凱爾,因為她的心還有一小簇希望的火焰在跳動!這是她的私心?
他會懂得她的暗示嗎?
尼斯吵架的那晚,凱爾所表現的一切,在在地說明他還是在乎的吧!
只要彼此的關系還存在,就不會這樣斷了音訊、劃下旬點吧?
只是,一陣子……到底是多久呢?
※※※
時令接近十一月,空氣里透著涼意,人行道上的青綠轉為褐黃,今年的秋天來得早了些。
「小月!我們走了好不好?過兩天再來看就行了。」杜孟桀再次勸阻夏月,不讓她跨進工地一步。
「你先走沒關系,我可以自己回去。」夏月回頭對杜孟桀笑笑,又繼續往前走,逕自鑽進幽黑的工地里面,不停地打量四周。
杜孟桀十分無奈,只好跟在夏月後頭,「你還在發燒呢!一個人怎麼回去?」
那天晚上接到夏月電話時,他被她語氣里的頹喪和虛弱給嚇了一大跳,當她說她現在人就在台北時,他就知道這下子大事不妙了!
等他飛車趕到她之前的住處時,看見夏月一臉痛苦、臉色慘白的跟鬼一樣蹲在角落,問她什麼都不回答,只是一個勁地抱著他哭。
然後她就說要來工地看一看,拗不過她的堅持,他只好開車帶她來。
後來,夏月幾乎每天都會過來工地待上一會兒。
隨後而來的一場大病都沒能阻止她,就算拖著一臉病容,她還是會開車來繞一繞。
要不是他堅持要她先把自己照顧好,才準她回來上班,夏月大概馬上就到辦公室來報到了。
唉!他又無奈地嘆一口氣。
三個多月過去了,夏月仍然不肯說到底她和席克思發生了什麼事。
他實在很擔心夏月,當初對于她的匆促決定原本就不甚樂觀,只是沒想到竟然會讓他料到,而且還這麼快。
杜孟桀陪夏月在里頭多走了幾圈後,又忍不住開口催促她,要送她回去。
「小月,你實在不用天天來的。工程不可能進行這麼快,法方對我們十分的滿意。」他忍不住叨念上幾句。
夏月月兌下帽子,笑了笑道︰「我知道,但就是想來看嘛!誰叫你不讓我快點回去工作!」
話才說完,又是一陣劇咳,等她好不容易順了呼吸之後,腦袋不免一陣暈眩。
「你看你……」杜孟桀急忙扶住她,把她扶到車子後座讓她躺下,順手扔給她一件外套。
「你有沒有按時吃藥啊?」仕孟桀皺起眉頭,「都這麼了,怎麼還咳成這樣?」
夏月只能胡亂地點頭敷衍過去。回到台北後,這三個月的生活她可說是在醫院和床鋪上度過,人一下子消瘦了不少。
她實在不想一天到晚待在屋子里頭,尤其又正生著病,脆弱的情緒待別易感傷,而身在這處工地,竟奇異地讓她獲得些許平靜──這是她目前唯一的精神寄托。
由于回來得突然,夏月連父母都沒來得及告知。
這樣也好,等過一陣子再跟他們說吧!縱使到時父母的擔心煩憂仍是免不了,但至少她的心情能平復些。
雖然夏月回台之初,仍對凱爾有著期待,但如今三個多月過去了,凱爾卻彷佛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心情從希望、失望到絕望,她知道他不會來了。
未滿一年的婚姻……正式宣告夭折……
※※※
「再給我一杯齊瓦士。」凱爾一個人坐在吧台著悶酒。
又一杯下肚後,他開始痛恨起自己的酒量為什麼這麼好。
酒保偷覷了他一眼,快速地在腦海里搜尋對于這個男子曾有的記憶。
對于人他一向有過目不忘的能力,何況擁有這樣出色外表的人。
約莫一年前,他也是同樣坐在這個位置上,當時還有另外一名美麗的東方女郎,他還記得他們是一塊離開的。
凱爾拿起杯子晃動琥珀色的液體,不禁回想起他和夏月在這里的第一次相遇、刻骨難忘的一夜挑,到後來又意外地在台北重逢……
離開沒有夏月的巴黎,他真正醒悟之際,發現自己又來到了倫敦。
命運硬將他們牽扯在一起,安排一個無言的結局,難道他們之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嗎?這個問題如同一張網將凱爾牢牢困住。
對于這段短暫的婚姻他還是相當在意的,然而在意的度有多麼深,他卻一直無法弄清。
「該死!」他啐了一口,喝乾了里殘余的酒。
她的離去似乎在他身上劃下一道缺口,三個多月來他什麼方法都試過,就是沒辦法將生活轉回原本的軌道。
她悄悄地告別,會不會又突然地出現呢?每回他回到巴黎的宅子,推開門的剎那,總是浮現這個念頭。
「夏月……」他幽幽地喃念她的名字。在逐漸迷亂的神志中,他彷佛又看見了她笑吟吟地朝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