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過一天,一切安好,署內府內,俱無驚擾,但沈力恆自己心里有數,這平靜無波的日子過不了幾天的。
但也因為這一趟,讓紫心可以好好休息。經過昨天一整天的折磨,她定是心力交瘁,昨晚他以同死相逼,勉強將她救下,接下來就要看她自己能否想通,能否放過自己。
棒天天一亮,她就醒了。平兒端來熱騰騰的早膳,她安靜食用,但吃得不多,粥不過半碗,小菜不過幾口,就不想再吃了。
剩下的時間她多半在發呆,身上蓋著被子,躺在臥榻上,望著床頂板,默然無語,近似失神;或者她會坐起身子,依舊蓋著被子,但曲著膝,下顎置于拱起的膝上,繼續發愣。
很多時候他坐在床邊看著她,她沒有反應,但問她問題,她會點頭、搖頭,不過還是不說話。
雖不言語,仍可從眼神里看出紫心內心的恐懼,她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劇變,一轉眼間,她什麼都不是,也什麼都沒有。
安然度過一天,局勢平穩到連沈力恆都覺得怪。他們待在沈府,距離錦繡署很近,昨日天崩地裂之後,竟無一人前來詢問、查看。
昨晚小虎子去查探消息,可惜所獲不多,多數都是他們早就知道的……皇上自盡了,文武百官大舉倒戈,支持燕王趙本義登基,老百姓似乎也不反對,一來大行皇帝確實做得差,軟弱無能;二來燕王在收買人心上,實在有一套。
不過有個傳聞,還未經證實。巷間傳,這次起兵成功,黃袍加身,登九五之尊,那趙本義下一步肯定撤藩,廢封建親王。
可想而知,這是當然,此人便是封建親王出身,領兵在外,起兵奪得天下之後,便覺得其他封建親王如芒刺在背,非除不可。
可是這都只是猜想,他無法出去查證,現在在府里能安穩的過一天是一天,雖然他心里有數,也做好準備,但眼下還是不自覺地逃避。
夜又深了,紫心又睡了,睡在他的床上,他讓小虎子與平兒都去休息,自己一個人陪著紫心,凝望著她,眼神不移。
這不只是為了安撫她,更是為了安撫自己的心。他也怕,他是個男人,但他必須承認他也怕,最怕的是保不著紫心,更怕自己接下來會拖累她……
現在,換他可能拖累她了……
一夜守在床榻,累了只閉眼休息,不敢深眠,怕誤了事,錯過逃命的機會。然而這夜晚一如白日,也是如此平靜的過去了。
天一亮,聞雞啼,他倏地醒來。平兒已經端來早膳,這時,紫心也醒來了,依舊安安靜靜,沒有言語,但眼神里已經平復了許多,或許接下來只需要時間,她便能接受這殘酷的事實。
放下早膳後,平兒趕緊退出去,讓沈力恆與趙紫心有機會可以一同用膳。自從前天沈大人出口願與公主同死,公主就冷靜下來了,至少不再吵鬧著要上吊。
安安靜靜的用膳,沈力恆也不知該說什麼。提了幾句今天天氣不錯,但又覺得自己說錯話,現在困在沈家,天氣不錯也無用。
用完膳,平兒收走,房內又只剩兩人,繼續安靜對望,他不言語,但對此刻的她而言,他陪著就足以安撫她的心。
但就在此時,沈一虎沖進了房,氣喘吁吁,這當然打斷了兩人間的靜謐時刻。
沈力恆站起身,看向來人。「小虎子,怎麼了?」
「署衙那里,有人來了。」
「誰?」
「李公公。」
趙紫心听著,突然渾身一顫,整個人往床里面退進去,身體不斷發抖,似乎非常害怕。
平兒見狀不舍,趕緊上前抱住鮑主。「公主別怕,不會有事的。」
沈力恆看著,閉起眼楮想了想,再睜眼,做出了決定,他看向小虎子,「記得我們規畫好的路線嗎?」
「少爺……」
「我去見他,真出了什麼事,你立刻帶人走。」
「少爺,我陪您去。」署里面已經完全沒有僕佣了,少爺像是心里篤定了一樣,昨天拿出一大筆銀子,遣散了最後一批下人。現在除了他小虎子,少爺已經沒人陪了。
「不!你在這邊等著,見機行事,保護兩個女人。」
「可是……」
「小虎子,這是命令。」
沈一虎沒轍,不能不听話,尤其是少爺的話,可是心里滿是擔憂。
這時,趙紫心終于說話,她退出平兒的懷抱,爬到床邊,一頭散發,看著沈力恆。「永綿……不要去……」
沈力恆溫聲以對,「紫心,來人是李公公,咱們有點交情,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你不要擔心……」
「可是……」眼淚跟著流下來,她怕,她的世界已經垮了,身邊所有的親人都失去了,只剩下他一個,她真的好怕……
「別怕,真的,乖乖在這里等,小虎子會安排。」
「我不要拖累你……」趙紫心顫抖說著。
沈力恆默然,眼眶一濕,「紫心,不一定是你拖累我,或許最後是我拖累你。也許李公公這趟前來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
「我不懂……」
「紫心,我有個不算秘密的秘密,找個時間我會告訴你;這個秘密我認為是個笑話,但別人可能當真了。」說完,沈力恆邁開步伐,踏出房間,自己一個人要到署衙去。
趙紫心在後頭看著,憂心忡忡,淚水跟著滑落,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心疼與恐懼,那種心疼與恐懼,還甚于前日在宮中听聞父皇、母妃自盡時內心的痛苦。「永綿……」
他只能一個人單槍匹馬,前往署衙見李公公。想來李公公也倒向了燕王,不怪他,也沒什麼好怪的,在那種情況下,人只想求生,殉主以盡忠,這樣的要求實在強人所難。
來到署衙正廳,果然見到一人站在廳內。四周環境顯得蕭颯,幾乎不見人影。這段時間的戰亂,錦繡署停擺,僕佣遣散,廣袤的錦繡署現在可謂人煙罕至,景色雖未變,但人事全非。
跨過門欄,「李公公。」
「力恆,你來了。」
兩人彼此行禮如儀,一如以往見面時那般禮尚往來,但心情全變;過去是在同一個皇帝底下做事,現在卻不知道彼此的主子是誰。
環境變了,局勢也變了,連帶讓彼此之間都變了,李公公是聰明人,當然也感覺到了。「我進來了一會兒,怎麼一個人都沒見到?」
「前一陣子戰亂,署里的下人、女匠紛紛求去,想要出京城避風頭,我拿了錢給他們,讓他們離開。」
「那現在不就一個下人都沒有,怎麼做事?」
沈力恆笑了笑,比了比椅子請李公公坐,自己走到堂上住位坐著,「除了吃飯、喝茶這種事得自己動手,現在也沒什麼事好做。不過還是對不住您,連杯茶也沒法給您倒。」
「喝不喝茶不重要,只是接下來確實有事要做。」李公公很嚴肅,「直說吧!王爺要登基,錦繡署得負責織造龍袍,你懂的,這是大事。」
沈力恆無語,不是不知如何回言,而是無言以回。
「力恆,你別學那些愚忠之臣,先皇駕崩;國無君主,王爺登基,也在意料之內,咱麼作為奴才,就是听命,反正都是他們趙家人當皇帝,有差嗎?」
「李公公,沒有差嗎?」沈力恆很嚴肅,「先別說他能不能當個好皇帝,趙本義起兵叛亂,雖號稱清君側,實則名不正、言不順,此例一開,往後有心人士難道不會有樣學樣?則國何有寧日可言?他私鑄兵器,卻毋需伏法,則法理何在?況且,我根本不認為他會是個好皇帝。」
想起伍士康受托前來問有關萬龍御天圖一事,他是可篤定此言。受民心愛戴者便為明君,沈家有沒有人會織圖,一點都不重要,此人不想如何為民謀福,目光如豆至斯,竟在意一個鄉野傳說,顯見其心思都在于如何登基當皇帝,不在于如何當個好皇帝。
李公公有點急,「力恆,我們是至交,我才勸你,此話莫要再提,別說提,連想都不要再想。」
嘆息,看著沈力恆一張俊臉頗為堅持,李公公只好開口,「力恆,咱家坦白說吧!這燕王登基前,有兩件事他一定會辦。第一,是即位詔,他堅持要天下讀書人之首文淵閣大學士起草,大學士是最堅持撤藩打燕的,現在當然不肯,燕王大怒,已經將大學士全家下獄,威脅抄滅九族。
「第二件事,你一定想得到,就是龍袍,而且咱家猜測燕王更在意龍袍,事實上,他昨天就問過你,定要親眼見到你。」
沈力恆心漏跳一拍,但強自鎮定,「那又如何?」他知道,燕王恐怕不是在意龍袍,而是為了萬龍御天圖。
「別拿自己身家性命開玩笑,咱家看燕王非常在意,不是說著玩的。」李公公臉色嚴肅,話鋒一轉,還有件事他也得問,「還有……是你把開陽公主藏起來的吧?」
沈力恆皺眉,不言語。李公公猜對了一半,但另一半他沒猜對,他不知道沈力恆更大膽,不但將公主藏起來,還將公主藏在這沈府里。
「有個小太監那天看到了,你們將開陽公主救出宮。」
「……沒有的事。」
「不管有沒有,你對開陽公主的心,咱家也知道,但咱家要告訴你,燕王已經派出人馬要找四皇子與開陽公主,務必擒獲,斬草除根。咱家還是想勸你,別為個女人……」
「不要再說了。」為了趙本義的狠毒而憤怒。
四皇子、紫心,好歹是他的佷兒、佷女,如今江山已經到手,何必如此趕盡殺絕?這還是人嗎?
氣氛僵持,沈力恆不願再听,起身似乎想要送客;李公公無奈,過去沈力恆算是很听他的勸,畢竟他長了沈力恆幾歲,現在或許局勢已變,或許不滿他的變節,他似乎不願再多說。
站起身準備離去,但離去前,有些話還是該說,「我這趟來,不是為誰傳訊,而是要告訴你朝廷的變化,希望你掂量掂量,別為了那不值幾個錢的愚忠丟了性命,那是最蠢的。」
依舊不語,傲然挺立。
李公公看了看四周,咽了咽口水,似乎為了他接下來要講的話而感到緊張,向沈力恆那面向門口的背影。「力恆,相交多年,咱家冒著生命危險,最後勸你一句。」
「什麼事?」
「若真不想低頭,不想變節……今晚帶著開陽公主趕快離開吧!」最後發出警訊。
轉身,訝異,「李公公?」
「咱家不能多說,希望你保重。」李公公眼眶帶淚,轉身離去。
離去之前,丟下這個模糊不清的震撼訊息,可是沈力恆夠聰明,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已經可以想見,這一天日落之後將充滿危險。
重重一嘆……果然,平靜了一天,跟著又要山河變色了……
自午前至下午,錦繡署與沈府安安靜靜,一點事也沒有,但那是表面上,至少在沈力恆的心里,不停安排、盤算,根本靜不下來。
表面強自鎮定,但那時而在房內來回踱步,時而與沈一虎交頭接耳討論事情的模樣,已經顯露出他的緊繃與憂心,甚至顯露出他的害怕。
沈一虎照做,將東西統統安排好,順道巡了巡原先想好的逃難之路,確定沒有問題,算是做個演練,以備不時之需。
只是沈一虎不懂的是,何以少爺要他將錢財、衣物分成兩份是何用意?就連馬車也要準備兩輛,他更是不懂,那馬車大小,四人乘坐還算寬敞,根本毋須兩輛。
懷著疑惑,沈一虎決定去問,才來到沈力恆獨居院落的大門前,就看見沈力恆正在一只鴿子腳上綁紙條,一旁還有一籠的鴿子。「少爺,您在做什麼?」
為最後一只鴿子綁好信條,輕輕捧在手上,朝著空中高高拋起,鴿子離開他的手,往天空飛去。「去吧!去該去的地方。」
這時,平兒扶著趙紫心踏出房間想要透透氣。公主心情已經好多了,雖然還是不多言,至少不再哭,當然也沒再說想要死的話。
兩個女人站在回廊下,看著庭中的兩個男人。而沈一虎也盯著沈力恆看,他在沈家這麼多年,當然知道沈力恆這是要給各地的織造句傳訊,但他不解的是,此時此刻,還有什麼訊息好傳?
沈力恆蹲子,打開籠門,十多只鴿子頓時飛出,朝天際飛去,頓時滿天鴿群,每只鴿子都有自己的方向,往目的地飛去。
「少爺,您要傳訊給誰?」
沈力恆看著天空,仿佛在交代那群鴿子爭氣點,突破重圍、闖過難關,到遠方去吧!不要困在這里,坐困愁城。
完成這件事,沈力恆突然覺得仿佛松了口氣,好似交代完了沈家的命運,錦繡天下或許不再,但各地巧手工匠自當各安天命、各司其職……織者便是為百姓謀福利,綾羅綢緞俱為其蔽體……
他在沈家、在錦繡署,整整待了二十六個年頭,此刻才有機會好好回顧這個百年織家的興衰,一切榮華富貴仿佛過眼雲煙,轉眼不留。
爹、娘,爺爺、女乃女乃,孩子就到這里了,你們能原諒孩兒吧?沒听你們的話,依舊決定帶著紫心,逃難去……
「給各地的織造局、布莊、染房、繡坊,飛鴿傳訊,此後沈家不再發號司令,各地工匠巧手各自努力、各安天命。錦繡天下就這樣結束了……」語氣很平淡,毫無牽掛。
沈一虎再笨當然也听懂了,突然間,一個大男人就這樣哭了出來,淚水掉個不停,怎麼擦也擦不干淨。
沈力恆看著,不禁笑了,「你哭什麼?」
「我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麼?」他說不定還真是個不孝子,百年家業了結于他手中,竟然一點歉疚都沒有,或許有感慨,但他不難過。
想想五百多年前,沈家從小布莊開始,那時候哪有錦繡天下呢?百年興衰,這是自然,至少人還在,心還在。
他一點都不害怕往後的路,就算再顛簸險巇,只求一路走來問心無愧。于愛,也無愧。
「沈家把小虎子養大,現在沈家就這樣沒有了,我難過嘛……」眼淚不停掉,甚至哭出了聲來。
站在回廊下,听著主僕這般對話,平兒也哭了,趙紫心也默默流淚,心里總覺得都是因為她。
「永綿,讓我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答應過我什麼?」
那一夜她再度想要自盡,他願意同死,她不舍拖他下水,于是答應他,此後就算還是學不會為自己活,至少留在他身邊為他而活,「可是……」
「告訴你們吧!爹娘當初就是說過了,這一天要是來臨,要我拋下一切,就算是這百年家業也可以舍棄,但求保住一命。這是父母之命,我豈能不從?」
雖然當時爹娘是說他身懷絕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為人所知,必將惹禍上身,這才留了這樣的遺訓給他。
現在,禍事雖然未必因他而來,而且現在他身邊多了一個紫心,但狀況類似,都是該走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