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死!
他本以為,選一個年輕的小家伙當他的傀儡將軍,他就可以掌握一切。
縱然父王提出那樣荒謬的條件,他仍有自信可以想出辦法,在大敗東突厥之後,逃開那令人生厭的繼承人之職。
但萬萬沒想到——這一切全讓那該死的宋甜兒破壞了!
一個女將軍,那也無妨,只要她可以好好听他的話;但事實卻不是這樣,在進入李家軍的營地之前,她就以將軍之位自居,對他的怒氣視若無睹。
自他有記憶以來,從未有一個人敢這樣對他。
而一向跟他站在同一陣線的焰,竟然在看見她之後臨陣倒戈!他真不明白焰究竟在想些什麼?
宋甜兒既不是國色天香之姿,更不是他的頂頭上司,焰竟可以不顧多年情誼做出這樣的事。
看著他們兩人在前面有說有笑,他的一把無名火卻越燒越烈。
「獨孤副將,可不可以請你大略述說一下李家軍是什麼樣子,我好早點了解該怎麼樣帶領大家。」
「宋將軍,請叫我焰就行了。」獨孤焰揚起唇角。「前任將軍一向都是這麼叫我。」
前任將軍?!元朗瞪大了眼。
「焰,多謝你的幫忙。」甜兒很大方地接受了他的提議。
「咱們李家軍是由『前任將軍』一手創立的,個個都是允文允武、身懷奇才的菁英。先是以十二人為主,由將軍親自訓練,而這十二名副將中,每個人手下又領兵三萬,各自施以嚴格的訓練。歷經數場硬戰,才有今天不敗的名聲。」
「听起來,好像挺厲害的。」甜兒嘖嘖稱奇。
沒想到後面那個看來脾氣火爆的男人,竟然也能做出這麼厲害的事。
雖說早知道他就是狂獅,但人在她眼前,她還是很難想像。
她的反應讓元朗微微抿了薄唇。
「是不錯。」獨孤焰回答。
何只不錯?!元朗握拳。那可是他三十年來的心血。
「不過……」甜兒還是有些疑惑。
「不過什麼?」
「十二人各領兵三萬,李家軍三十六萬大軍也挺嚇人的,光是拿這個數字出去,只怕不少敵人就已經先嚇跑了。」
她這是什麼意思?元朗挑眉。她是在指控李家軍以多取勝?
「宋將軍,李家軍雖然為數不少,但分駐各地,還有四分之一的兵力在輪流受訓,所以每次作戰出兵都僅約六萬菁英,算是以寡擊眾的典範了上
「嗯……這樣我知道了。」甜兒點點頭。「不過,我還是先看看兵士們的情況,再決定要不要整頓一番,改善一些可能有的弊端。」
什麼?!她還想改弊端?元朗張大了嘴——他的李家軍怎麼可能會有弊端?!
獨孤焰跟著挑了挑眉。
這才十九歲的小泵娘,真是有雄心壯志。
瞧她一副極有自信的模樣,他倒真想知道她究竟會在李家軍里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不過,這元朗看來也憋得挺辛苦的吧。
方才的一番談話,相信必定悉數听進他耳里。好幾次,他听見元朗的抽氣聲,都以為他就要大發雷霆,可萬萬沒想到,他卻一路忍了下來。
說真的,他實在不很確定元朗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不過,目前看來,這場戲的確是挺有看頭的。
☆☆☆
李家軍的確是支紀律嚴明的軍隊。
當她以將軍的身分出現在他們眼前時,她看見他們的眼中有驚愕、有不滿,甚至還有敵視的眼光。但只要她一下令,所有的人全都無條件地服從命令。
實在很難想像這樣一支軍隊會是李元朗那個人一手帶出來的。
想到他,她不免覺得有些異樣的感覺。
似乎自認識他以來,她和他一直都是針鋒相對。尤其在他知道她是個女人後,態度更是惡劣到了極點。
她真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初見他時,他不顧危險、義勇救了那個小女孩兒。照理說,他應該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
可為什麼,獨獨對她……
難道真的是她這麼惹人厭嗎?
他還說過她丑得不能再丑,還魁梧得像只大象、潑辣刁蠻、一身蠻力。
生平第一次,她這麼強烈地厭惡自己比一般女人高大的身形,更討厭自己那一身奇怪的力量。
本來她還以為,自己在眾人眼中是甜美可愛的。至少,爹娘和小家村里的人,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而她的大力氣也幫了村人不少忙。可她卻萬萬沒想到,出了小家村,在別人眼里,她竟會是不同的模樣。
想到獨孤副將對她的態度,和李元朗對待她的樣子,她就不免覺得有些難過。
燈火?睡不著的李元朗深夜起來,卻發現宋甜兒的營房里出現通明的燈火。
夜深了,她為什麼還沒睡?
白天校閱過軍隊後,她一句話都沒說,就回到營帳里振筆疾書。她究竟在忙些什麼?他十分好奇。漫步走近,想探個究竟。
「誰?誰在外邊?」甜兒驚覺人聲,出聲示警。
想不到她耳朵這麼尖。「咳。」元朗輕咳一聲,進入軍營。
「是你?」看到他深夜出現,她有些心驚,整個人進入了防御狀態。「這麼晚了,你在這里做什麼?」
莫非,他是想趁四下無人的時候報仇?
「宋將軍,如果你希望我尊稱你一聲將軍,難道你不覺得自己至少也該對我有些基本的尊重嗎?」元朗出言挑釁。
本來只是好奇,可是在看到她眼中的警戒時,一股莫名的不悅自心中升起。
她如果可以對焰和顏悅色,那麼地位在焰之上的他,為什麼連她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
「『三太子』——」她刻意加重語調。「如果你是來吵架的,我可沒有太多時間陪你。」
明明就是他自己對她態度惡劣,現在反倒掉過頭來指責她的不是。這人簡直就是太莫名奇妙了。
「你以為我有那麼多閑工夫跟一個女人吵架?」他氣悶。
「我不是『一個女人』。『三太子』,在軍隊中,我是掌帥印的宋將軍。為國奉獻,是沒有男女之分的。」她義正辭嚴地糾正他。
他一愣。
「好一個為國奉獻沒有男女之分。」他嗤之以鼻。「那麼當日在大殿之上,你說的那些不想當將軍的廢話又該怎麼解釋?」
嘴硬的女人,這下她還有什麼話說。
她挑眉。「我是從沒想過自己可以當個將軍。可是既然我的武功高強,又熟知兵法,皇上欽選,我當然必須勇于挑起這個責任。」
「皇上欽選?!你分明就是我親自挑選出來的!」這牙尖嘴利的女人。竟敢刻意忽略他的存在。
「哦。」甜兒再次揚眉。「這麼說來,三太子一向對自己是很有自信的嘍?」
「那當然,自信來自實力。」
「所以,挑選我為武狀元、女將軍,應該不會是太子一時瞎了狗眼的決定吧?」
「我當然——你——」突然察覺她話中有話,而且無論怎麼解釋她的語意,她都已經把他臭罵成了一只「狗」!
元朗強壓下怒氣,額際青筋暴露。
上勾了吧——甜兒忍住笑意。
「這也很難說。」元朗忍氣開口。要是不扳回這一城,將來他要如何在她面前立足?
這該死的宋甜兒,竟然比他想像的要聰明難纏得多。可恨她生得一副騙死人不償命的單純模樣,讓他屢次失了戒心。
「嗯哼?」甜兒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接下來,他就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只蠢狗了吧?
「佛家說,心中有佛,所見皆佛。若你看我像只狗,那麼——我還真不知你是個什麼了。」
甜兒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不斷煽動著。
元朗面露得意之色——怎麼,認栽了吧?!
只听得甜兒跟著開口道︰「我對我剛才說出的話感到很抱歉。」
元朗一怔。
這,這是怎麼回事?
她怎麼這麼容易就投降了?
包令他生氣的是,他竟沒有因為這句話而感到勝利,反而,卻涌起對她的失望。
她不是應該更有勇氣和活力的嗎?
「三太子,我為讓你以為自己是只狗而感到非常抱歉。」她的眼睫半斂。「畢竟,三太子和狗是完全不同的。」她停了一停,抬起眼。「說真的,很多時候,狗比人要可愛得多了。」她眨眨眼。「你說對嗎?三太子?」
「你——」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元朗二話不說,倏地轉頭就走。
才出門,卻踫上迎面而來的獨孤焰。
「元朗?你怎麼會在這兒?」
「焰?你來這兒干什麼?」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他絕不會容許他親自挑選出來的女將軍在軍中傳出什麼丑聞。
兩人同時開口,引發甜兒的笑意。
「焰,你來得正好。我寫了些有關改造李家軍的計劃,需要你的意見。」甜兒拿起桌上的竹簡。
「改造李家軍?!」他的李家軍有什麼好改造的?元朗怒目相視。
就算是有,也輪不到焰來拿主意。難道他們全都忘了,他才是李家軍的創始人嗎?
「元朗,看看無妨吧。」焰笑著接過書簡。
在他看來,元朗對宋甜兒有過多的敵意和怒氣,這實在不像是他平日的為人。
「給我。」元朗伸出手。
焰聳聳肩,將書簡遞給他。
「等等!」甜兒卻出手攔阻。
元朗揚眉。「宋甜兒,縱然你是將軍,我仍是監督軍情的三太子。如果你想做什麼改變或策略,仍需經過我的認可。」他攤開書簡。「還有,焰,現在並非戰時,咱們也尚未出兵,在那之前,你可以不必在『深夜』與宋將軍商議軍情。」
哦?焰背過雙手,對于元朗的話大感有趣。
「三太子,正如你所言,現在並非戰時,我們也還未出兵,所以,不必勞煩太子『過早』盡監軍之責。」說著,她一手搶回了書簡,遞還到獨孤焰手上。「我跟我的副將商議就夠了。」
獨孤焰接到書簡,突然陷入兩難的局面——
右邊是元朗的火眼金楮,左手是宋甜兒的伶牙俐齒。
最後他決定——
把書簡上的字念出來。「李家軍素質整齊、訓練嚴謹,但最大的缺點之一就是不能適才適用。」
「我的李家軍不能適才適用?!」元朗幾乎要跳起來。
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竟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詞!如果他的李家軍不能適才適用,那麼他多年來的戰功又是如何立下的?
甜兒皺起鼻子。「三太子眼底容不下任何批評嗎?果真是這樣,我真的很懷疑李家軍在你的帶領下,還能有多久風光。」
「宋甜兒!」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他幾乎想把她按到腿上痛打一頓。
「元朗,稍安勿躁,至少等我念完吧。」獨孤焰直想搖頭。
元朗咽下一口氣。「念。」
「哼。」甜兒別過臉,不想再理他。
獨孤焰清了清喉嚨,繼續往下念。「教戰之法,應使身材矮小者,持矛戟,習于近戰;身材高大者,執持弓弩,習于遠戰;強健有力者持旌旗,勇敢者持金鼓傳達號令;力弱者擔任各種勞役勤務;長于智慮者,擔任參謀軍官。並將同鄉里的人編在一起,以十人為什、五人為伍,互相作保,遵守軍紀。現今李家軍兵力雖強,但要求每人專精于各式戰法,易造成兵士的挫折與壓力。若以此則適才而任,由各領兵將士負責回報,定期檢覆,重新分配人力,必能使李家軍發揮更強大的戰力。」
這番話念完,元朗與獨孤焰皆沉寂良久。
宋甜兒!元朗心驚。他根本想不到這宋甜兒竟有這般清楚的思慮和觀察力。
沒錯!他在創立李家軍之初,的確是要求所有將士習于各種兵器兵法,為的是讓每個兵將都能獨當一面。縱然看見了成效,卻始終與他的預期有一段差距。而由于他的要求,所有李家軍的兵士們莫不謹守軍規、嚴以自律;他也可以感受到兵士間的競爭力。
一直以來,他都將這些視為良性的競爭,並引以為傲。
也認為兵士們良好的戰績就是服從的表現。
但直到今天之前,他卻從未想過自己的作法可能反而扼殺了將士原有的專才,且成了兵士間壓力與沖突的來源。
宋甜兒不過一天的時間,卻發現了他從未注意到的事,甚至提出了確實可行的改良計劃!
她到底還有多少東西是他所不知道的?
「獨孤副將,你覺得怎麼樣?」甜兒開始有些不安起來。
李元朗不說話是正常的,但連獨孤副將也一副沉思的模樣,不免讓她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宋將軍。」獨孤焰終于開口。「將軍的觀察與見解,屬下衷心佩服。」
他不得不承認,縱然元朗對他選了宋甜兒為將氣憤不已;但,元朗的眼光的確不同尋常,竟能在眾多能人眼中發現如此瑰寶。
這話一出,甜兒反倒不好意思起來。「獨孤副將,你可別這麼說,要不是你的幫忙,我也沒法子順利校閱完李家軍,而且,很多軍中的情況和資料都還是你提供給我的呢。」甜兒臉紅地模模頭。
其實她從未帶過軍隊,只是就自己看到的地方作計劃,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並不是那麼有信心的;可從獨孤副將的這番話里,卻讓她對自己更有信心了。
元朗一怔——想不到她臉上會出現這樣小女兒的嬌態。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震動。
懊死!他在胡想些什麼?
「宋將軍毋須太過謙遜。基于為李家軍的考量,屬下認為將軍做得再好不過了。」焰轉頭對元朗道︰「元朗,你的意思呢?」
他相信,元朗必定也有同樣的想法。
「我——」他的確不得不服氣。但基于男人的面子,他拉不下臉來說出任何一句贊美她的話。
「元朗?」獨孤焰揚眉。
「我沒有意見。現在是宋將軍帶領李家軍,她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他雙手抱胸,別過頭不置可否。
「好。」甜兒興奮地擊掌。「我明天一早就頒布命令下去,越早施行越好。」
以李元朗的脾氣,沒出言諷刺就已經算是他最大的贊美了。她可沒妄想會得到他的稱贊,可至少,他還有接受建議和改變的雅量呢。
看來,他也不是那麼不明理的人嘛。
似乎她開始有一點點了解他的想法了。
听見甜兒的話,元朗微微皺了眉頭。「雖然我不反對你的計劃,但我得警告你,李家軍向來紀律嚴明,多年來立下的規矩和兵士們的想法可不是這麼容易就可以改變的。到時遭到反抗,別怪我沒有事先警告你。」他一手帶出的將士,他們對傳統與紀律的固執,他再清楚不過。
甜兒微微偏過頭——他這是警告,還是好心提醒?
看他的表情像是故意在激她;可他所說的話卻又是像在提醒她什麼……
她有些疑惑。
獨孤焰微笑。這才是他所認識的元朗。
「我知道了。」甜兒回答。「不過既然你帶出的李家軍是那麼重視軍紀,相信他們也不至于太明目張膽地違抗我的命令。只要這計劃可以推行下去,不要多久,他們一定會發現其中的好處的。」
「咳。」元朗忍不住假咳了幾下。
她還真是樂觀。不過,她的智慧與不怕難的勇氣確實令他刮目相看。
巾幗不讓須眉,說的就是像她這樣的女人嗎?
突然,他對她當將軍的事,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
「好了,夜深了。我想我們還是別打擾宋將軍的休息吧。」獨孤焰收起手簡,將它還給甜兒。
元朗點點頭。「以後,我希望談論軍事可以不必在這樣的深夜;如果非不得已,至少要有我在場。」他再次強調。
獨孤焰險些笑出聲。「屬下遵命。」
元朗這才滿意地點頭,轉身離去。然而才走了幾步,他卻又停了下來。「對了,宋將軍,你手上那份竹簡,等整理好了交給我過目一下。還有,要是你再有什麼建議,把它寫下來,我想看看。」
說完,不待她的回答,便逕自轉身離開她的營房。
獨孤焰朝甜兒一笑,同時也看見甜兒臉上的笑意。
「焰!你還在里面蘑菇什麼!」元朗在屋外吼。
「好。我就出來了。」獨孤焰朝甜兒擺了擺手,跟著走出了屋外。
久久,甜兒臉上的笑意始終維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