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瘋子。」
「你是白痴。」
「她腦筋有問題。」
「你整個人都有毛病。」
「說不定她受過什麼刺激了?」
「我可肯定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刺激。」
「喂喂——我是你師弟耶!怎麼可以這樣損我嘛!」
「而我是你師兄,所以,我愛怎麼說你就怎麼說你。」
在床邊各據一頭打量床上酣睡的少女並「大加議論」的師兄弟倆說到這里突然中斷,約莫是他們自己也覺得這段對話很無聊。片刻後,兩人互視一眼後便先後走出內室在外室的桌案旁落坐,同樣的,惠少漁又忍不住先開口了。
「九師兄,她那樣子實在很不尋常,必定有原因的吧?」
兩眉間有幾許思索的皺絲,慕容勿離沉吟半晌後才慢吞吞地問︰「你注意到了嗎?她臉上有些許烏青。」
「九師兄的意思是說真的有人打過她?可這又如何?很多人都挨過打呀!可沒有人像她那樣發瘋的吧?」
慕容勿離垂下半眼。「不只臉上有烏青,我抱她回來注意到她臉上有烏青之後就仔細檢視過了,她不但臉上有烏青,腰部背部也都有烏青,而且雙腿有折斷過的痕跡,手臂有燒傷的疤痕、背部有撕裂傷、臀部有挫傷,總之,多年的舊傷、近時的新傷,她全身上下都是傷,即便是我看了都有點心驚動魄之感。」
惠少漁听得目瞪口呆。「天爺,她……她是被虐待嗎?難怪會有那種反應。」
慕容勿離神情平靜,眸底憤慨的光芒卻躍動不已,「有人拿她當畜生般虐待,而她只不過是個不解世事的小女孩,那人卻下得了如此毒手……」他咬著牙頓了一下。「如果讓我知道是誰……」他沒再說下去,可那冷厲的眼神已充分表達出他的未盡之言。
「不會是……」惠少漁遲疑了一下。「她的爹娘?」
慕容勿離雙眉倏揚,隨又糾結成一團。「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這一切都只能等她醒來後才能問個清楚了。」
「說得也是,那……九師兄……」
「嗯?」
「記得別又嚇著她羅!」雖然好像不太容易。
慕容勿離唇角微勾掛出苦笑。「我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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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場好眠。
弱柳滿足地從安詳舒適的睡夢中醒來,惺忪的睡眼尚未睜開,唇瓣便已搶先綻出慵懶的微笑。
自從被瑞荷夫人買進將軍府之後,她終于又能享受到這種闊別已久的祥和生活,除了吃飯睡覺養身體之外,再沒有人罵她、打她、凌虐她了。雖然剛開始她依然戰戰兢兢地每夜從噩夢中驚醒過來,而且分不清楚哪邊才是夢。
是美夢?
抑或是噩夢?
然而一個多月過去,真實感終于逐漸在她心中凝聚成形,于是她的意念更加堅定︰她不想再回到過去那種由拳打腳踢、孤寂恐懼與潺潺淚水交織而成的日子了!
所以,她必須努力完成瑞荷夫人的願望,相對的,瑞荷夫人也會達成她的願望,如此一來,她便可以如願以償地出家,永遠擺月兌過去的恐怖,繼續在佛門中安度這種平靜安穩的生活了。
唉——光是想像就很美好啊!
思緒仍舊停留在半夢半醒之間,她徐徐睜眼,微笑依然怡然慵懶;瞳眸悄悄流轉,微笑驀然凍結。
耶?這……這不是她的房間呀!這是……這是……
老天,這是將軍的房間!
她怎麼會在將軍房里?而她又是怎麼會知道這是將軍的房間?
弱柳終于完全清醒過來了,她困惑又有些惶恐地起身坐在床褥間拚命回想,很快的,遲鈍的思考齒輪開始啟動運轉,于是,所有發生過的事又逐一回到她腦海中,她的臉色也開始紅橙黃綠藍靛紫地變換不停。然後,在恐懼中,她想起昨夜,在絕望中,她又憶起今日,然後……然後……
咦咦咦?然後呢?她怎會跑到這里來的?
正當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猛攢眉頭之際,匆又察覺周遭空氣似乎有什麼異樣,螓首忙轉,畏縮的眼眸只一輕回便發現悄然靜坐在遠遠那一頭角落里的人,瞳孔一伸一縮,當即不自覺地驚喘一聲,整個人又抱頭駭成了一粒小肉包子了。
「將將將……將軍!」她窒息地低喃。天哪、天哪!她晚了一步、她晚了一步,她沒把握住機會,她沒來得及擺月兌一切,她……她猶豫得太久了,所以,上天又決定讓她經歷更多的痛苦了!天哪!這回她逃不過了,這回她真的逃不過了,她會被揍得更淒慘,會被傷害得更徹底,會……
「不要害怕……」
被凌虐得更……咦?
「……我不會對你生氣……」
耶?
「……更不會傷空口你……」
欸?真……真的嗎?
「……我發誓!」
幾乎過了一整炷香之後,弱柳才自兩臂間的縫隙悄悄探出雙眼——她不敢相信他,昨兒夜里的他看起來是那樣凶殘暴戾呀!
但是,他始終很有耐心地靜坐在那一頭,連根手指頭也沒有動一下,而且……神情非常平靜溫和。
又過了一炷香——
「可是……可是昨兒晚上將軍您……」弱柳終于怯怯地開口了。「您……」
「我最痛恨人家欺騙我,但是我也僅是把你們趕出府去,並沒有傷害你們吧?」
那倒是!「那么今天……今天……」
「我很生氣你竟然如此輕匆自己的生命,也……」慕容勿離輕泛苦笑。「也很生氣自己竟然把你逼到絕路,如果我能多作一點思考,或許就不會演變成如今這種狀況了。」
他……居然在責怪自己嗎?
也許是他那抹苦笑打動了她,她開始相信他了。「將軍真的……真的不會打弱柳?」
「我在戰場上殺敵,也會懲罰歹徒惡吏,但是我這輩子從未曾對任何女人動過一根手指頭。」慕容勿離的神情非常嚴肅,聲音也非常嚴肅。
她終于相信他了。他原本毋須如此耐心地向她解釋這麼多,不是嗎?
于是,她放下了抱住腦袋的雙臂,可身子仍是縮成一團,半張臉隱藏在縮至胸前的雙膝後,再眨著猶豫的目光悄悄打量他。
「對、對不起,弱柳……弱柳不是故意欺騙將軍的。」
「沒關系,不過……」慕容勿離的聲音更輕了。「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弱柳悄悄垂下濃密的長睫毛。「瑞荷夫人……夫人許諾要送弱柳出家。」
眉峰驟然聚攏,「你想出家?」慕容勿離驚訝地問。「為什麼?」
「因為……因為弱柳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弱柳低喃。「婆婆她不喜歡弱柳……」
婆婆?她嫁過人了?可是之前她仍是處子呀!
「……爹娘也去世了,姨娘又無法容忍我……」
「等等,等等!」慕容勿離忍不住打岔。「你究竟幾歲了?又是幾歲出嫁的?」
揚起雙瞳,弱柳再次俏悄端詳他,這回更仔細,于是她發現他不一樣了,與昨兒夜里的他不一樣了。
原來他是真的很好看哩!就如同荷花所形容的,那雙劍眉雖然又濃又長卻不霸氣,反而像是兩條黑色毛毛蟲蜷在他雙眼之上,俊朗卻又煞是有趣;還有他的鼻梁又挺又直,雙唇端正有力,紫帶束起的黑發更是柔細烏亮,不似她記憶中那般硬粗剛直。至于他的身材嘛……
她兩眼往下偷瞄。
在黑暗中的印象里,他的身軀是高大結實又剛硬勇猛的,還有團團糾結的肌肉,但此刻,身著一襲銀紫長袍的他瞧上去卻又如此修長溫雅,令人魂飛魄散的懾人氣勢也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可是……她的視線又飛回原位。
昨夜嚴厲冷峻的瞳眸,今日卻如瀚海般深邃,似雲絮般柔和,令人感到十分安心,這才是使她逐漸擺月兌恐懼的主要因素。
看來,她昨兒夜里好多印象都是錯誤的呢!
「過了年弱梆就十七歲了,但弱柳十歲就嫁到盧家沖喜,可是隔不到兩天夫婿就病逝了,因此婆婆恨弱柳,她說是弱柳克死了夫婿,所以她要為兒子出這口氣,于是自那日起,婆婆就……」
在慕容勿離溫和鼓勵的目光下,弱柳不由自主地和盤托出了所有的委屈與悲苦,冗冗長長,一點一滴的血淚,全都告訴他了。
「……雖然將軍寬宏大量僅是把弱柳趕出府去,但……但弱柳實在不敢再回盧家去了,因為婆婆絕不會輕易恕餅弱柳的;而弱柳也不能回崔家,因為大哥也會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把弱柳送給私人販子;弱柳更沒有上千兩銀子來讓尼姑庵收留,所以、所以……」
所以她只好走上絕路。
不知為何,瞧見她那苦澀哀淒的模樣,是那般楚楚可憐,那樣脆弱無辜又無助,慕容勿離競有些心酸的悸動,難以忽略,也難以平撫,教他無法就這樣扔下她不管,甚至無法將她扔給別人管。
于是他深思片刻後,即毅然道︰「你就留下來做我的妾室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雙眸驀然變銅鈴,「?!」弱柳驚訝得忘了遮掩躲藏,驟然挺直背脊暴露出一張清清秀秀的小臉蛋。
「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況且你肚子里也可能懷了我的孩子,留你下來是我的責任。」慕容勿離溫和地解釋。「相信我,我定會好好照拂你,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也不再讓你感受到委屈了。」
留下來?
意思是說……她可以繼續享受過去兩個多月來那種平穩生活?
弱柳拚命眨巴著兩眼。「那將軍……將軍真的不會打弱柳?」
「不但我不會打你,我也不會容許任何人打你。」慕容勿離重重地說,
弱柳兩眼開始發亮。「那……那如果弱柳不再欺騙將軍,將軍也不會對弱柳生氣?」
「不會。」
「真的?」
「我發誓。」
她相信他,因為他的眼神是真摯的,因為他沒有必要騙她。
弱柳不禁羞赧又欣喜地笑了。「謝謝你,將軍。」多少年來,她終于能夠再一次露出由衷的笑容了。
于是。弱柳就這樣成為慕容勿離的妾室夫人,並立刻搬入原瑞荷夫人的荷玉苑里,所需粗役奴僕由仇總管派遣,婢女則自菊香苑的黛菊夫人身邊先調兩位過去伺候著,日後再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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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從我這兒調兩個丫頭過去?」
「是,黛菊夫人,這是將軍的交代。」
說起來慕容老太爺也真有心,擔心佷兒不喜歡,還特地挑上黛菊與瑞荷這兩個完全不同典型的女人送給佷兒,瑞荷艷光四射,黛菊卻美得高雅含蓄,這樣總有一個會是他喜歡的吧?
不過黛菊雖美得內斂,美得縴雅,的確比瑞荷更教人憐惜,但同樣的,她的心計也是內斂的,也比瑞荷陰沉狡猾。
「我知道了,你先走吧!我待會兒自會派兩個俐落一點的丫頭過去。」
仇總管實在看不出這位黛菊夫人在想什麼,又不能多嘴采問,只得依言離去。
黛菊只稍稍思索片刻後就決定了。「菊紅、菊月,就你們兩個過去吧!」
菊紅,菊月互視一眼,「是,夫人。」然後靜候著,她們知道必定還有下文。
「至于你們到那兒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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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勿離要把手里的兵權交接出去並不麻煩,因為他的部下一向很盡責——否則難逃斬首示眾的特別待遇,故而所有的名冊簿錄都很清楚,他只需再檢查一次即可交出去了。
可是他待要接下左龍虎軍的執掌權卻羅哩叭唆一大堆,因為原位虛懸多日無人管理,所以那邊不清不楚,最後他只好親自過去處理,豈料到那邊一看,才發現根本不是不清不楚,而是亂七八糟。
「這個……」慕容勿離盯著手上的簿冊,看得頭都大了。「長史、錄事何在?」
「長史在此。」一旁立刻有人躬身應道。
「錄事呢?」
「他……」長史遲疑著。「昨晚喝醉了,所以……所以……」
慕容勿離面容倏沉。「撤他錄事之職,交法曹以耽職之罪處理!」
「是。」
「還有你,」慕容勿離扔下簿冊。「給你三天時間整理好兵籍冊,否則,同樣交法曹處置!」
長史全身一震,忙道︰「卑職遵命。」
慕容勿離轉向另一疊簿冊。「還有兵甲……站住,少漁,給我回來!」
正待溜之大言的惠少漁僵了一下,隨即尷尬地拉回已踏出門外的腿,「哈哈!九師兄,那個……呃∼∼有事嗎?」他窘迫地搓著手干笑著。
「當然沒什麼事,」慕容勿離冷冷地說。「只不過我要你留在這兒喝茶,順便盯著他們把該做的事做好,就這麼簡單。」
簡單?!
讓他死了吧!才剛月兌離一大堆簿冊,現在又來一大堆老鼠啃過的破爛,他寧願去讓老鼠啃!
「但是,九師兄,這些……」
「好,那這兒就交給你,我要去巡視兵營了。」說罷,不待惠少漁敲鑼打鼓地喊冤,慕容勿離就一陣風也似的卷走了。
惠少漁傻著眼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轉眼一瞧,有幾個笨蛋正偷覷著他竊笑不已,他不禁暗自冷笑一聲,然後大刺剌地往大將軍寶座上一坐。
「來人啊!」
「卑職在。」
「你們都听見了,大將軍要我在這兒喝茶,所以……哼哼!傍我泡壺貢茶來。」
「?」
「什麼?」
「可……可是那是宮里……宮里……」
「干嘛?拿不到?」
「是啊!」這還用問嗎?
「那還不簡單,往別處去拿呀!」
「別處?」
「沒錯,震北將軍府里多得很,喏!這就容易了吧?」
震北將軍府?
容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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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年(小年夜)前兩天,逗留在北衙禁軍營里忙得暈頭轉向的慕容勿離終于交接完畢回府里來了。
「準備得如何?」慕容勿離一面解下大麾月兌下軍袍和靴,一面詢問恭立一旁的仇總管。
「一切俱已周全,將軍。」仇總管語氣顯得相當興奮,因為這是自皇上賜下將軍府以來,慕容勿離第一次在府里過年,可在他神情里卻又另有一絲不對勁。
慕容勿離注意到了。「有什麼事嗎?弱柳還好吧?」將弱柳安置妥當過後好幾天,見她雖然尚不能習慣自己的新身分,但似乎已能適應新環境,他便上北衙去了,誰知一忙就是一個月,也沒空回來看看,但自被虐待的小媳婦兒提升為堂堂將軍妾室夫人,想來她應該過得還不錯吧!
「這……」仇總管遲疑著,不知道該如何說最妥。「應該算……還好吧!」
這是什麼回答?
臉容閃過一絲困惑,但慕容勿離僅是瞟他一眼,便繼續換上錦袍,拙上環帶,套上烏皮履,之後便直接走出寢室。「這個時辰,弱柳大概在做什麼?」
緊隨在他身後的仇總管聞言先看了一下天色才回道︰「應該是午睡即將醒轉。」
「好,那我們去看看她吧!」說著,慕容勿離便往右邊走去。
「啊——將軍請等等!」
慕容勿離停住腳,回頭。「怎麼?」
「將軍要去看弱柳夫人?」
「我剛剛是這麼說的沒錯。」
「那麼,將軍最好往這兒走。」仇總管指向將軍府後方。
慕容勿離微微一愣。「咦?她干嘛跑到沉香苑去睡午覺?」
仇總管的臉色很奇怪,「不,將軍,弱柳夫人並不在沉香苑。」他的語氣更奇怪,而且話說得慢條斯理,與他一向簡明扼要的說話方式完全不同。
「那是在蘭玉苑?」
「不,弱柳夫人也不在蘭玉苑。」
慕容勿離有點發怔。「那她跑到哪里去了?」
「這個……」仇總管又在遲疑了。「卑職以為,將軍最好自己去看看比較奸。」
「你……」慕容勿離疑惑地端詳著仇總管的神情,想從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來。「不能說?」
仇總管苦笑。「不,是卑職不知道該怎麼說。」
真厲害,又是遲疑、又是苦笑,還有不知如何是好,弱柳已經完全打破仇總管沉穩嚴謹、精明果斷的面具了。
「好吧!那你帶路吧!」
于是,仇總管領著慕容勿離七轉八拐,最後來到了位于將軍府最後面的——
狽舍?!
「我知道她喜歡狗,但是……」慕容勿離怔愣地望著一排六間狗舍,奇怪的是,狗舍明明有六間,六條狗卻全擠在其中一間。一般的狗或許會擠在一起取暖,但它們是訓練有素的守夜犬,應該不會如此才對。「你不是說弱柳在睡午覺嗎?」
「弱柳夫人是在睡午覺。」
「那她究竟在哪里睡午覺?」慕容勿離的口氣已經隱隱流露出一絲不耐煩了。
仇總管輕輕嘆了口氣,舉臂指向那間擠著六條狗的狗舍。「在那里。」
慕容勿離呆了呆,旋即失聲驚呼,「她……她在那里頭睡覺?」
仇總管嘆得更大聲了。「沒有錯,將軍,所以說卑職必須讓您親眼瞧見才行,否則,您會相信卑職的話嗎?」
慕容勿離一臉的不敢置信。「你是說這個把個月來她……她都在那里頭睡午覺?」
「不,是睡覺。」
「呃?」
「弱柳夫人不但在那里頭睡午覺,連晚上也睡在那里頭,事實上,除了洗浴、更衣、如廁之外,她看書也在里頭、作女紅也在里頭,甚至三餐也是在里頭解決的,她……已經住在那里頭了!」
住在狗舍里?!
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