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了鐵欄桿大門,轎車又繼續往里開了將近半個鐘頭,竟然還看不到任何建築物,關茜終于真正感受到何謂豪富。
以前關家也算是有錢人,可也沒有錢到這種沒天理的地步。
這里應該是陽明山,或是七星山,亦或是……管他是什麼山,總之,就是某座山,而聿家就坐落于這座山里頭,看樣子,這整座山都是屬于聿家的也說不定,果然是天皇級富豪。
哼!簡直是在炫耀,在要富嘛,難怪會制造出一個惡魔級少爺!
不過,哼哼哼,她噙著粗暴的狠笑,雙手輪流按壓著指關節,看她兩三下就拔掉那只惡魔的惡魔角,讓他吱吱叫著逃回地獄去,再也沒膽子作怪了!
正思付間,眼前終于出現一座雙層樓建築,不是金光閃閃、富麗堂皇,努力顯示財富的那種豪宅華邸,而是典雅淳樸,極具鄉土風味的歐式鄉間建築,靜靜地佇立在綠林溪水間,恍惚競似已來到歐洲的田野間。
「酷!我喜歡!」關茜喃喃道。
轎車停下,一位管家打扮的五十多歲男人立刻趨前幫她開車門,然後是兩位美女,一位高雅大方、一位端莊嫻靜,雙雙迎上前來,不過兩人一看清關茜的模樣就不約而同頓住了腳步,疑惑地互覷一眼。
不是留美博士嗎?怎會冒出一個骨董老處女來?
必茜哪里會看不出她們的疑惑,不過,她表面上依舊氣定神閑地拉平窄裙上看不見的摺痕,再扶了一下黑框大眼鏡,一派古板嚴肅的姿態,簡直就像是歐洲中古世紀的修道院院長——有點心理變態,專門折磨人的那種。
「我是關茜。」
「呃,當然,是關大夫!我……」高雅大方的美女有點失措。「呃,我是聿邦婷,是聿希人的表妹……」
表妹?
既然是表兄妹,怎會同姓?
必茜有點疑惑,但沒有說出來。
「還有她……」介紹完自己,聿邦婷再介紹身旁那位端莊嫻靜的美女。「她是溫靜秋,是我的大學同學。」
表妹在這里,理所當然,親人嘛,但,同學,你在這里干嘛?
必茜暗忖,扶著眼鏡好奇的打量溫靜秋。
「關大夫,請先到起居室里坐一下好嗎?表哥他現在……」聿邦婷一邊領路,一邊解釋。「呃,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太好?
是惡魔又在發揮魔力制造狂風暴雨了吧?
必茜一臉不以為然地跟著聿邦婷兩人到起居室,待佣人奉上茶後,門一關上,聿邦婷立刻傾身向關茜,試圖向她解釋。
「關大夫,請你諒解,表哥以前不是這樣的,真的,以前他是個沒脾氣的好好先生,這次發病之後,他的脾氣才開始變得,呃,不太好,所以……」聿邦婷以央求的眼神瞅住必茜。「能不能請你多包容一點?畢竟,他是病人啊!」
包容一個魔鬼?
不過,算了,有時候家人是比病患更辛苦的。
「我盡量。」這句話的正解是,她能做到的就做,能包容的就包容,但若超過底線,她還是會飆回去的,她是醫生,可不是外賣受氣包。
「謝謝,那……」
「滾開!」
冷不防地,一聲暴烈的怒吼破空而至,聿邦婷抽了口氣噎住罷起頭的話,三個人動作一致地朝起居室的門望去。
一雙眸子瞪得圓滾滾的,被嚇到了,另兩雙眼尷尬而不知所措。
門的另一邊,彗星正在撞擊地球,山崩地裂,雷聲隆隆,乖張暴戾的怒罵混雜著砸爛東西的聲音,尖銳又凌厲地穿透門板轟進來。
「希人,你不要生氣,王媽只是……」
鏗鏘!砰鏘鏘!
「住口!老頭子,最讓我生氣的就是你,叫你不要管我,你……」
「對不起,少爺,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咚鏘!鏗鏘!
「閉嘴、閉嘴!你這老太婆……」
下面罵什麼听不清楚,因為被一連串的物皿摔碎聲壓過去了,還有怒叫滾開的推人聲,有人跌倒的驚呼聲,媲美斯巴達三百壯士和波斯大軍的最後決戰,熱鬧非凡強強滾,關茜听得目瞪口呆,下巴掉到肚子上,剛好用兩手捧著。
哇靠,那只魔鬼還真不是普通的猖狂耶!
聿邦婷和溫靜秋同時起身,從她們的表情上來研判,她們好像不是要去勸架,而是要去安撫那只已經囂張到阿嬤家的魔鬼,于是,關茜也興致勃勃的起身跟在後面,想看看那只惡魔到底長了幾支角?
她踏出起居室一步就停住了腳步,因為外頭已經鬧烘烘一大票人了,她不想去參一卡,只想客串過路人甲「參觀」一下就好。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位高大健朗的白發老先生,沒有企業鉅子的精明凌厲,只有一臉的憂心仲忡;接著是那位替她開車門的管家和一位福敦敦的中年女人——也是管家打扮,以及兩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其中一位好像在哪里見過。
還有聿邦婷、溫靜秋和好幾位女佣,所有人都圍在那個依然在咆哮,依然在怒吼,狂妄霸道、囂張至極的魔鬼身邊,低聲下氣的安撫他……他……
他?!
是他?!
必茜這輩子就數這一刻最吃驚了,吃驚得顧不得先拯救月兌臼的下巴,只忙著拿下眼鏡來,揉揉眼楮再看過去,想確定她並沒有眼花,或者鏡片上糊了蒼蠅屎害她看錯了……
沒看錯,是他!
站在樓梯底端,正忙著爆發宇宙無敵超級魔力,刮風下雨又打雷閃電的家伙,就是他!
但,怎會是他?!
她問自己,滿頭問號,一腦子駭異,就在這時,那個魔鬼不經意瞥到她,剎那間,雷霆萬鈞、橫掃八方的咆哮聲毫無預警的驟然中斷。
空氣,突然靜默了下來……
她瞪著他。
他也瞪著她。
兩人同樣震驚,同樣難以置信。
她不動。
他也不動。
好久,好久,他們只是相互瞪視著。
而其他人,先是困惑不已地面面相覷,不解這股突如其來的寂靜與怪異氣氛是怎麼一回事,繼而轉頭看來看去,想看出什麼端倪來。
「她……是誰?」白發先生的目光定在關茜身上,困惑地問。
聿邦婷還沒來不及說明,關茜卻先一步動了,她慢條斯理的一步步走向前;而那個剛剛還準備掀起星際毀滅戰爭的魔鬼,此刻卻像支失靈的步槍一樣呆若木雞,傻傻地看著她一步步接近他。
然後,她站定在他面前,雙手環胸,仰起眸子瞅住他,一本正經的點著頭。
「不錯,不錯,干得好啊,果然夠凶、夠狠、夠絕、夠無情!」
原來這只惡魔是她「訓練」出來的,好好好,果然名師出高徒!
「……」呆若木雞的魔鬼終于不再呆了,嘴張開,卻吐下出半個字來,前一刻那種咆哮山河、飛天遁地的氣焰只剩下無措的心虛。
「只不過……」關茜很夸張的嘆了口氣。「你啊,真的應該老實告訴我,說你是想讓關心你、愛你的親人討厭你、憎恨你,最好是嫌惡你到恨不得你早點死死去,這麼一來,當你真的死了之後,他們就不會太傷心、太難過,說不定還會慶幸你終于死了……」
她搖搖頭。「我要是知道你是為了這種因素而要讓他們討厭你,就不會教你用這種方法啦!」
「為什麼?」他月兌口問。
「因為啊……」關茜瞄向一旁的白發老先生。「他們太愛你、太了解你了,用肚臍猜也猜得出來你是為何而改變,所以啦,你這麼做不但不會讓他們憎恨你,反而會讓他們加倍心疼你、憐惜你,你死了,他們也會加倍痛苦、加倍哀傷……」
她搖搖頭。「用錯方法啦,少爺!」
魔鬼的臉頰抽搐了一下,僵立片刻,驟而轉身就走,仿佛要逃離什麼似的匆匆奔上樓去了。
「希人!」白發老先生想追去,卻被關茜橫臂阻擋。
「交給我吧!」話落,她也上樓去了。
留下來的人,除了白發老先生、管家夫妻和那兩個男人之外,其他人各個都捧著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美眸蘊含著淚光,溫靜秋輕輕哽咽。「好苦!」
「原來表哥是為了這個原因才變得這麼可怕的!」聿邦婷喃喃道。
不過,才第一次見面,關大夫怎會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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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二樓,不見那家伙的身影,關茜只好自己慢慢去找,拐了一個彎發現一扇洞開的房門,探頭進去一看,好大一間臥室,起碼六十坪以上,面向竹林那方還有一座寬敞的露台,一張休閑桌,幾把休閑椅。
他就坐在露台上。
必茜慢吞吞地定過去,在隔著桌子另一邊的椅子落坐,他宛若未覺,兀自盯著竹林發呆;她也不打擾他,自顧自打開病歷,仔細研究。
聿希人,二十七歲,三年前曾因肺癌而接受過手術和化療,一年多前,肺癌復發,又動了一次手術,但尚未開始化療,又發現癌細胞已轉移到淋巴,半年後,再發現更多癌細胞轉移,胃、肝、腎等部位都有。
再過兩個月,醫生做出最後診斷,聿希人幾乎全身都有癌細胞,再多的治療也無法抑止癌細胞的蔓延了。
不想可知,聿爺爺絕不會輕易放棄唯一的孫子,因此,在那一張最後診斷的病歷上,又多了好幾張類似的診斷病歷,不同的醫生,一個比一個知名,一個比一個大牌,但診斷結果都是一樣的。
無藥可救!
終于,聿希人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決定放棄治療,平靜地度過剩下的日子,不想繼續被無用的治療折磨到死。
目光從病歷上徐緩地移到聿希人那邊,關茜注意到他的神情顯得如此落寞與無奈,以前偶爾也會見到他出現這種表情,總讓她一再猜測究竟是為何,直到此刻,她才了解真正的原因。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時間了!
最令人泄氣的是,即使她自認醫術高人一等,絕望的人找上她,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能夠找回希望,但他卻不包括在那一半之內。
癌細胞已轉移到全身,她也無能為力了。
「剩下的日于,你打算如何度過,亞歷山大?」
沒錯,聿希人就是亞歷山大,那個跟她「廝混」了三個月的「朋友」。
但現在,他是她的病人,所以她必須以對待病人的態度去面對他,可是,好奇怪,類似這種話她並不是第一次說,每一回出口,她也總是能夠不帶進任何情緒,因為她早就學會不對任何病患產生感情,鐵石心腸地拒絕去感受所有病患與家屬的喜怒哀樂了。
然而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當她看著他的臉問出這句話時,她的心口竟然浮現一絲隱隱的刺痛感。
因為他是她的朋友嗎?
好半晌,他都沒有任何回應,連表情也沒有半絲波動,好像根本沒听到她的問話似的,直到她等得不耐煩,正想再問一次時,他才突然出聲。
「叫我雅里士吧,或者希人。」
「亞歷士?原來你真的叫亞歷山大!」
「不,是雅里士,雅里士是我的希臘名字。」
「希臘名字?為什麼你會有希臘名字?」
「女乃女乃是希臘人,我也是在希臘出生的。」
「原來如此。」難怪他的眼楮特別深邃,睫毛長又卷,鼻子也比一般東方人高挺,不過其他部分還是純粹的中國人。「呃,我叫關茜,大家都叫我關茜,不過,我特準你叫我茜茜。」因為他是朋友。「我是醫院調派來負責照顧你的醫生。」
「……你是醫生?」聿希人猛然回過臉來,雙眸吃驚地瞠圓了。
必茜聳了聳肩。「我說我是天才,你又不信!」
「可是……可是……上帝,真是令人吃驚!」聿希人滿臉不可思議,不過還是勉強相信了,「所以你才會……」他指指她的黑框大眼鏡、阿嬤的包包頭和老氣到連他姨婆都不屑穿的套裝。
如果不是她拿下眼鏡,他也認不出是她。
「沒辦法呀,以我本來的樣子,病人沒一個把我當醫生看,所以啊……」關茜隨手抽出幾根發針,泄落一波烏溜溜的發雲。「這是最省事的辦法,不然還要解釋一堆,病人還不一定相信呢!」
的確,到現在他還不太敢相信!
聿希人莞爾。「真辛苦。」
必茜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然後舉眸望定他,那張熟悉的臉依然爾雅俊逸,依然溫絢柔和,可是……可是……
他只剩下……不到半年……
一思及此,她的心口再次涌現刺痛感——比剛剛更強烈的刺痛感,胸腔也跟著緊縮起來,好像有誰桎梏住了她的胸膛,她下意識深深吸了口氣,設法掙月兌那股緊窒感、消滅那抹刺痛,努力找回往昔面對病患時的冷靜——那種幾近于冷酷的冷靜,然後,再問一次相同的問題。
「你打算如何度過剩下的日子?」
聿希人笑容倏失,嘴角扭曲了一下,又回過眼去眺視竹林,低喃,「我沒想過那麼多,只希望我走了之後,爺爺不要太難過。」
「所以我才問你,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度過?」
聿希人怔了一下,再次側過臉來,「我不懂?」他不解地問。
「你才二十七,這時候就走……」心口又抽緊了,又緊又痛,她不得不再做幾下深呼吸,才能夠繼續說下去。「真的太年輕了,不管怎麼樣,你都會有遺憾,因為你一定還有很多想做的事無法完成,可是,如果你能夠把握時間,盡全力在時限之前實現那些事,就算無法全部完成,起碼也能減少一些遺憾……」
她極力保持冷靜的面貌面對他,如同過去在面對那些面臨死亡的病人一樣。
「離世的人,最怕帶著遺憾離去,但如果你爺爺知道你已經盡力滿足自己,不使自己帶著太多遺憾離開,至少他會覺得安慰一點……」
聿希人若有所思的微微俯下臉,似乎在思考她的話。
「還有,好好和你爺爺談談,談談你心里的話,或者談談你的憂慮或害怕,甚至憤怒,不要再為了不想讓他難過而隱瞞他或欺騙他,因為,那反而會使他更心酸、更哀傷。」她按住他的肩頭。「你要明白一件事,現在,他只希望你能用最快樂的心情度過最後的時間,所以,老實告訴他,怎樣你才會快樂吧!」
語畢,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我去請你爺爺過來。」
片刻後,她看著聿爺爺在聿希人身邊坐下,聿希人回過頭來定定地凝視著祖父好一會兒,驀然雙臂一探擁住了祖父;聿爺爺也回抱住了孫子,背影激烈的顫動起來,那極力壓抑的哽咽充滿了絕望的悲淒……
她沒有再看下去,猛然轉身,前方不遠處是另一扇門,三不管一頭撞進去,原來是浴室,她雙手撐在洗臉邊緣,腦袋低垂,牙根緊咬,拚命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不到半年……只剩下不到半年……
良久、良久後,她的呼吸終于慢慢平靜了下來,方才徐緩地抬起臉來與鏡子里的人四目相對。
鏡子里的人,雙頰被淚水渲染得一片狼藉。
好久、好久了,從七歲那年開始的吧,她再也沒有掉過半滴淚水了,因為爸爸告訴她,她必須學會用冷硬的心去面對死亡。
不管是多麼可憐的生命的殯落,她都不能心軟。
起初,她無法理解,但愈來愈多的死亡圍繞在她身邊,于是,有那麼一天,她終于明白了。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同情死者,唯獨她不能。
自那而後,她終于慢慢學會面對死亡而無動于衷,從強行壓抑到麻木不覺,她終于學會了——鐵石心腸。
可是……
她抬手抹一下臉上的淚痕,低眸看著手指頭上的潮濕,那麼多年沒掉過半滴淚水了,為什麼現在……
她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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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聿希人把吃完藥後的水杯遞給那個曾經陪他到星巴克的男人,見關茜好奇的看著那男人偕同另一個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離去,他笑笑。
「他叫楊頵,另一個是石翰,是我的貼身保鑣。」
「貼身?」關茜歪著腦袋,認真想了一下。「我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的吧?」她說的是石翰;在星巴克,她見過楊頵了。
「我不想讓你覺得不自在,所以叫他們遠遠跟著我們,不能讓你發現。」
「厲害!」關茜衷心贊嘆。「我真的都沒發現耶!」夠格加入CIA了。
聿希人沉默了一下。「在我三歲時,女乃女乃去世了,為免觸景傷情,爺爺決定退休回台灣養老,媽媽也帶著我回台灣陪伴爺爺,那幾年,每年暑期媽媽都會帶我回希臘,直至十歲那年,我們剛回希臘兩天,媽媽就被綁架了,雖然爸爸付了贖金,但媽媽還是被撕票了……」
必茜抽了口氣,驚駭地捂住差點失聲叫出來的嘴。
「兩年後,楊頵和石翰就出現在我身邊,我不知道爸爸是從哪里找到他們的,只知道他們會用生命來保護我,對我徹底忠心耿耿。」聿希人徐緩地道。「由于我從小身體就不太好,三天兩頭生病,爸爸又特別要楊頵去上護理課程,以便照顧我的身體;至于石翰,他懂得更多,有機會的話,你會見識到的。」
必茜頷首,然後,腦袋又歪了。「那麼,上午你和聿爺爺談過之後,決定要做什麼了嗎?」
聿希人露出苦澀的笑。「我想做的事很多,不過現在能做的只有一項……」
「哪一項?」
「雖然我是在希臘出生的,但爺爺是台灣人,媽媽也是台灣人,我有四分之三的血統是屬于台灣人的,也曾經在台灣住餅七年,所以這里也應該算是我的家鄉,可是我對這塊土地卻一點也不熟,因此我想用剩下的時間好好認識一下這塊家鄉的上地……」
「最重要的是……」深思的目光凝注在聿希人臉上,關茜慢條斯理地接著說下去。「你不想讓關心你的人眼睜睜看著你的病情一日日惡化而束手無策,他們會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痛恨自己幫不了你,你不希望他們承受那種痛苦的煎熬,只好遠離他們。」
「你真了解我。」聿希人嘆氣。
「你好溫柔。」關茜低喃,心口又開始抽痛了,一陣又一陣,好痛!
「那也是為我自己,」聿希人不太同意她的說法,其實,他也是自私的。「要他們為我承受沒必要的痛苦,我死了也不安心。」
沒必要?
為什麼他就不能多為自己想想,只剩下半年生命了,他可以更自私、更任性一點呀!
「那你爺爺呢?他能了解嗎?」
「可以。」
「那就好。」
聿希人忽然握住必茜的手。「你能夠陪著我嗎?」
望進他溫柔沉郁的眸子,其中盈滿無盡的懇求,剎那間,她的心不僅劇烈的抽痛著,更添一股奇異的悸動、莫名的情愫。
那悸動並不陌生,他們認識不到一個月就開始了,但此刻特別強烈。
那情愫,她也很熟悉,幾乎每次跟他見面時就會感受到,但此刻格外深沉。
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那是由何而來、因何而來,只知道這種不明的悸動、沒來由的情愫,此刻深深刺痛了她的靈魂。
然後,她听到自己的回答。
「我會陪你到最後一刻的。」
「謝謝你。」聿希人很顯然的松了一口氣,「老實說,自從得知……」嘴角無奈的勾了一下。「之後,我的心情就一直十分紊亂、低落,唯一想到的是不能讓爺爺太傷心,其他的完全沒辦法思考,不,我根本不敢去思考,我……拒絕做任何思考。可是……」
幽邃的眸子深深凝住她。「不知為何,有你陪著,我似乎就此較就能夠平靜的面對死亡,也才能夠考慮到其他問題……」
因為他需要的是有人能夠幫助他找到平靜,而不是陪他一起痛苦。
而她,總是能夠讓他忘卻自身的痛苦,她以為是他有耐性傾听她的苦水,其實每一回見面,只要她一開口,他就會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她生氣蓬勃的語聲中,貪婪的分享她那精采又豐富的人生,意圖「竊取」她的人生經驗來豐富他自己的生命,那麼,或許他就不會那麼遺憾自己的生命太短暫了。
他的生命實在太順暢了,除了親人過世與疾病之外,毫無波折挫折可言,根本就是一場枯燥乏味的人生,用她的話來講,就是︰一整個悶啊!
相反的,無論多麼辛苦、多麼艱困,她總是活得那麼起勁,比任何人都活力充沛的走在命運的道路上,從來不認輸,再多的坎坷挫折都看不進她眼里,一心披荊斬棘編織出一片亮麗的人生。
她的生命才是「活」的,她的生命力比誰都強悍,她牢牢地掌握住了自己的命運,以最積極的態度創造自己的人生,就是這一點讓他動情、使他傾心,直至深刻而不可自拔。
可是,他卻只能將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心動深深埋藏在心底,因為……
他沒有將來了!
「我真的很需要你。」他只有現在,只能把握住現在,剩下的生命,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我了解。」不,她一點也不了解,但她必須這麼說,也只能這麼說。「我會陪著你的,」努力壓抑著愈來愈難以控制的情緒,她更堅定地許下諾言。「一直到最後一刻!」
再次得到承諾,聿希人唇上泛現安心的微笑。「謝謝你,真的。」
「不客氣。」連續好幾下深呼吸後,關茜終于恢復冷靜。「什麼時候出發?」
「爺爺說他要從國外進口一部方便我旅行的車子,需要一點時間,所以,兩個星期後吧,大概六月初就可以上路了。」
也對,想要好好看看這片土地,最好自己開車,隨時都可以停下來。
「那正好,醫院里我也必須交代一下。」她開始思索有哪些事必須優先處理。
「……你真的是醫生?」
必茜馬上丟過去兩顆又白又圓的龍眼,兩手也跟著掐過去。
「你•還•在•懷•疑?」
聿希人立刻舉雙手投降。「不不不,我不敢,不敢!」
必茜噗哧笑了,「最好不敢!」收回掐人的手。「要懷疑,也請懷疑在心里,謝謝。」
聿希人也跟著笑了。「你要到醫院去嗎?」
「廢話,不然我怎麼交代!」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我會很忙,沒空招呼你喔,只要你不怕無聊的話,隨便你。」
「不會,不會,我……」
艷紅的夕陽下,初夏的微風徐徐吹拂,兩人又聊了好一會兒,直到佣人來通知他們用晚餐。
只剩下……不到半年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