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耘禾知道,既然自己決定進入高豐工作,就早晚一定會遇見樓然。
只是怎麼也沒想到會這麼早就見到他,而且不只地點出乎她意料,連相遇的方式都讓她覺得很狗血——在百貨公司大門外,在她準備走斑馬線過馬路,卻險險被一輛違規闖紅燈的汽車給擦到,整個人往後倒去,被後面好心人伸出援手給扶了一把,讓她免去跌個七葷八素、摔個皮傷肉痛的下場。
就在她正要回頭對後面的好心人誠摯地表達謝意時,那人已經先開口表達關懷了︰「你還好嗎?」
這樣好听又充滿磁性的聲音,還勾人成這樣,記憶中只有一個人會有。完全不用抬頭看,就知道此刻站在她身後的男人是誰。她不敢抬頭,突然的心怯與羞慚,讓她一顆頭顱猶如千斤重般的抬不起來、轉不過去。
即使已經不是他會認得的面容,但她還是沒有直視他的勇氣,至少這一瞬間沒有。
「我沒事,謝謝。」頭很低,及肩的頭發垂成簾幕。
「要不要去旁邊坐一下?」一只修長的手指朝百貨公司大門外的行人椅指去。
「……好。」不是被那輛冒失的車子給嚇到,而是因為他;她確實需要坐一下,以整理此刻紛亂無章的心情。
他怎麼會在這里?
這個問題才浮現腦海,就馬上想到她剛剛逛的那間天興百貨,不正是樓然母親的事業嗎?而且,如今已經整合在高豐集團里了,所以他會站在這里,不算太奇怪。
「好點了嗎?」將人扶坐在廣場前的人行椅上後,樓然便放開扶著她的手,在離開前,又紳士的問了聲。
奇怪,這家伙對女性這麼體貼嗎?以前怎麼沒發現?
「我好多了,謝謝你。不好意思耽誤你的時間了。」
「不會。」樓然並不在意眼前這位女士過于羞澀的態度,以致于連道謝都不敢抬頭直視人。正要轉身離開,卻瞥見女士手中提的百貨公司購物紙袋竟然裂了一大口子,里頭的衣物都露出一半來了。「這個紙袋破了,你在這里稍等,我進去讓人幫你換個袋子。」
「啊?」曲耘禾這時也發現紙袋破了,然後,由于對樓然的熱心太過驚訝,以致于忘了自己還沒打算「見他」的決定,就這樣抬頭與樓然的臉對上,月兌口道︰「你幫我?」
有那麼不可思議嗎?樓然被她夸張的錯愕表情給逗笑了下。點頭。
「是的,我幫你。放心,不會搶了你的東西跑掉。」
曲耘禾揚揚眉,心中那抹別扭不知飛哪去了,眼下似乎有了閑情,瞥著紙袋里露出來的可愛造型洋裝,很真誠的對他道︰「如果你有需要,我不會介意。」
他這是……被逗弄了嗎?
樓然終于有些好奇的正眼看著眼前這個在半分鐘前還羞澀得連抬頭都不敢的女士,不明白她怎麼會突然變得活潑起來了?
不過,對她的好奇也僅止于此了,萍水相逢,舉手之勞,都沒有什麼的。唇角勾了色味,並不接話,彎身接過那只紙袋,說了聲「你稍等」後,便轉身往百貨公司大門走去。
樓然是趁著假日特地來百貨公司「微服出巡」的吧?曲耘禾一手向後擱在椅背上,手掌撐著頭,靜靜望著樓然的背影,很快就猜到他今日會在此的原因。
老一代的大老板在巡視產業時,就算是號稱微服出巡,也會把場面搞得很盛大熱鬧,不弄個萬民擁戴、夾道歡迎、山呼萬歲什麼的,都覺得辜負了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不過這種作秀大于實用的出巡,並不太受新一代青年企業家青睞,至少,樓然就很討厭虛華的排場。
樓然從來看不上華而不實的東西。他是實用主義者,雖然是個富家子弟,但從來不愛張揚,或者對人炫耀家世。他當然是高傲自負的,不過他的高傲並非因為家世財富,而是比別人出色的聰明才智;他討厭輸,所以向來很努力,通過自身努力而獲得的成就,令他為之自負。
今日他前來巡視評估百貨公司的服務狀況,就不會讓司機開著豪華房車一路開進百貨公司的VIP停車位,讓百貨公司所有高級主管相迎,然後像皇帝出巡似的,在每個樓層招搖餅市。以前樓然就說過︰那真傻——他小時候被外公與母親扯著出巡了幾次,感想就是那三個字。
所以,當他接受母親的事業後,作風會如此特立獨行,也是可以理解的。他這個人,最討厭被人當傻瓜圍觀了。想到這里,曲耘禾忍不住微笑起來,盯著百貨公司的大門,等著再見到他走出來。
現在,心情平穩下來了,他可以好好看看他了。機會難得,當然要把握。
一分鐘後,樓然提著袋子朝她大步走過來,對她笑笑,也沒說什麼,遞過紙袋,就要禮貌道別——
不過,這會兒,曲耘禾卻不打算讓他這麼快就離開。她慢悠悠地道︰「天興百貨的服務真好,有親切的電梯小姐,有熱誠的樓層導購小姐,在兒童館還有臨時保姆在游戲區幫忙照顧小朋友,最了不起的是——還有大老板幫忙提袋子。」
樓然身形一頓,整個人從「隨和親切好心的路人甲」轉換為「氣場強大有禮而疏離的大老板」,用不了三秒的時間。
「你知道我是誰?」樓然直接問道。
「當然。」她仍安坐在椅子上,撐著臉,雙眼微眯,表情平淡,仰視著挺拔站立在她面前的樓然。
「很容易認出來嗎?」樓然又問,暗自估量她。
她點頭。
但是樓然覺得不對。
雖然他曾經被幾家財經雜志采訪過,但登在報章雜志上的模樣向來是西裝革履一絲不苟的,與他今天的形象肯定有極大落差,不可能這般輕易就被認出來。
他今天一身簡單清爽休閑打扮,並不戴帽與墨鏡弄得欲蓋彌彰;頭發上沒有上造型,就任由它們呈現微卷松散的樣子,散落的部分劉海還遮了半個額頭,整個人看起來就是個普通學生模樣。而且他是搭計程車來的,也就是在下車那時,拉了一旁險些被車撞的這位女士一把。
不管怎麼說,除非是原本就認識他的人,不然不應該會認出他;更別說他此刻非常確定,他之前從未見過這位女士。為了確認真的沒有見過,他問︰「在今天之前,我不曾見過你,對吧?」
「是的。」
「那你為什麼會認出我?」
「滿好認的啊。」自己偽裝不過關,怪誰?曲耘禾接著道︰「其實本來應該不要認比較好,可是我想了想,難得見到你,你又如此好心,說不定能讓你好人做到底,幫我開一扇後門。」這種讓人听了嘴角直抽的話,曲耘禾就是有本事說得誠懇萬狀。
「後門?」樓然想了下,恍然。「你是這次高豐公開征才的應征者?已經通過初試與筆試了是嗎?」
曲耘禾點頭。對于要求走後門一事,沒有半絲不自在或感到羞慚。在樓然威勢凌人的目光盯視下,依然平靜而誠懇的向高豐大BOSS說明自己的情況,藉以讓他明白她需要一扇後門的苦衷——
「雖然通過了,但考官對我的學歷不是很看好,我猜復試那關大概過不了。今日你我相見,也是有緣,緣分難得,我們應當珍惜。」
「如果你想讓我對你印象深刻,那麼你做到了。」
曲耘禾擺出很榮幸的表情,像是這樣就可以獲得更美好的印象分——
「那麼,後門?」語氣里帶著足夠的希冀。
「憑什麼?」這種可笑又胡攪蠻纏的人,樓然一般遇上了,連個眼風都懶得掃過去,更別說加以理會了,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此刻,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馬上離開,還願意听這位女士扯下去。這真是太奇怪了!自己這是怎麼可?
「憑——報考高豐的人有近兩萬人那麼多,而那兩萬人里,你卻獨獨見到了我。唯一,就是特別。不是嗎?」
「這,便足以讓我將一場鮑平公開的征試變成不公平而自毀企業形象嗎?」
曲耘禾暗自忍住笑,很裝模作樣的低下頭,嘆了口氣,聳聳肩道︰「大概是不足以的。不過總要試一下,或許你剛好心情不錯,就錄用我另外。我听說高豐的大老板用人不拘一格,喜歡充滿創意心進取心的人才,對學歷什麼的並不太看重。」
「創意?進取心?請問在哪?」樓然帶著諷刺的語調,通常是尾音微揚。
「創意,這兒。」伸出右手,食指朝下指著。「在這里面試,夠有創意了。你站著,我坐著,此等禮賢下士之古風,只有東漢末年的三顧茅廬能拿來相提並論一下。若我能進高豐,這件事名留公司史冊那是一定要的。」接著道︰「再說到進取心嘛,今天我對你說的,哪一句不是為了爭取入貴公司服務而努力求表現得?如此汲汲營營、奉承討好,可不就是了?」
「……」真能扯。樓然一時啞口無言。
樓然對自己的口才向來很自信,從小到大都沒被打敗過——就算參加辯論賽偶爾沒獲得第一名,心底也是不服敗的,只認為那不過是他所準備的沒有被評審認同罷了,不代表他是失敗的;只要他覺得對方辯得沒他好、沒法說服他,那麼他就不算失敗。
而此刻,面對這位尚不知姓名來歷的女士,也不過說了一會兒話,他竟然就產生了敗給她的感覺……
最令他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留了下來!明明還有事要做,卻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听她扯,而沒有轉身就走。
這到底是怎麼了?
他怎麼會理會這樣的人?
為什麼他會產生一種罕見的、久違了的、熱血沸騰的感覺?
他懷念這種感覺,卻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感受到。
雖然實在是廢話連篇,但這樣的交談,讓他不由自主感到愉快,並且不管不顧的想要針鋒相對,尋找一種久違了的戰斗樂趣……
「你應該很少化妝吧?」樓然的語氣突然變得懶洋洋的。
曲耘禾心中暗自拉警報。不為了他莫名的轉換話題,而是這種面貌的樓然絕對是最難惹的;但此刻,她心中充滿期待,想看他使出絕殺敗敵之後笑得壞壞的樣子……太久沒見過了,真想念啊。
「是的,我不習慣。」她很配合的順著他話題走。
「我猜,那大概是因為——你的臉即使只是涂上最薄淡的一層面霜,都會令你重到再也抬不起脖子。」樓然果然露出壞笑。
樓然的壞笑並不難看,相反的還非常迷人,神奇的充滿電力,那電力強到都可以被電力公司抓去當發電機使用了。
不過,看過他笑得這樣迷人的人,心情通常都不會太美好,因為那表示樓然成功的把對方給毒殺了……
好吧!這家伙的毒舌依然犀利,並沒有因為變成大老板而退化或者收斂。
「如果我是教育部辭語典編輯人員,一定會慎重考慮將您這幾句話收錄在『厚臉皮』這個名詞里,當成釋義之一。」曲耘禾沒有被他的諷刺激怒,反而忍不住笑了,原本撐著頭的手,轉而捂著嘴,卻阻止不了的笑出聲來,且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整個人歪在行人椅上,可說是坐沒坐相,一點女子形象都沒有了。
看到這樣暢然的開懷大笑,令樓然不自禁跟著淡笑起來。然而,不一會,心情卻無端沉凝下來。太過熟悉的感覺,這樣懶洋洋揶揄人的語調、這樣毫無形象的笑,這樣的……痛。
不是那個人,只是個不相干的別人……
于是心痛再度來造訪他,讓一切變得索然無味。
當曲耘禾終于笑完,目光對上樓然,見他眼神淡然,斂起了所有情緒,擺出的陌生人該有的疏離,她便知道,今日這場意外的相遇于相談,到此為止了。
他與她,還是陌生人。
「我得走了。預祝你復試順利。若有機會再見,希望會是在高豐。」
「承你吉言,再見。」
然後,他朝她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她還是坐在椅子上,目送他。
知道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見,曲耘禾才伸手模模臉,有些不爽的咕噥著︰「真是鐵石心腸。就算不肯開後門,好歹也問一下姓名吧。曲耘禾可是個美女呢,你不搭訕一下,還是個男人嗎!」
面對美女居然能這樣不假辭色,難怪都三十歲了還沒女朋友;比起他那個換女友像在換衣服、還老是上娛樂版面昭告天下的雙胞弟弟樓烈,真可說是遜斃了。
※※※
「來,走一走、轉一轉。」
「啊?」
「就像模特兒走伸展台那樣,走一個給我看。」曲耘禾背對著電腦,反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指揮著剛換好新衣服的堂妹道。
「為什麼啊?這樣很怪耶!」曲秀穎手足無措的站在客廳空曠處,為著堂姐不合理的要求而羞怒了。「你整人啊!」
「我沒事買這麼可愛的衣服整你干嘛?我只是想看你穿裙子怎麼走路而已。」
「走路有什麼好看的?」曲秀穎稀奇的問。
「我需要研究一下。」曲耘禾將手指間翻來轉去的給叼進嘴里,以牙齒咬住,一上一下的蕩著。這是他思考時的小習慣,不是叼著筆,就是叼著煙,不過從他生病以後,就再也沒機會聞到煙味了。
「姐,你真奇怪。哎啊,我不會走了啦!」因為被人專注盯著,不由自主緊張起來,使得已經很久沒穿回可愛裙裝的曲秀穎都不會走路了,開始同手同腳起來。
「我可沒要求你走得婀娜多姿。但是,妹妹,走成機器人的樣子就太不像話了,你好歹是個女人吧?」
「你也是女人,那你來走給我看好了,就不信你能走得比我好。」曲秀穎朝她翻了個大白眼,大步走向沙發,重重坐下去,就不肯動了。
「哎,我還沒研究好,你再起來走走吧。」曲耘禾朝堂妹揮手道。
「你在研究什麼啊?我又不會走模特兒那種台步,看我沒用啦!」
「我不是要求你走台步,只是想了解一下女孩子穿裙子是怎麼走路的。」
「那你看你自己就好啦!」曲秀穎很無力的攤在沙發上。「姐,你是個二十五歲的、已經進入職場堡作的成熟美女,而我還只是個剛過青春期、在學中的、家里破產沒機會學會打扮自己的青澀小女生好不好!我的穿著中性,行為絕不女性化,完全沒有讓你研究的價值。就算你想扮女敕,也不能拿我當標準啊!那一定讓你會死得很難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