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負手在夜色下走了一陣,最後停在釣岸不遠處。另一個自己——大陶穿著現世里寬松的毛衣褲,長發及肩,把玩著釣。
這個大陶,已經沾染了妖氣。
這是最壞的結果。「丫頭睡了麼?」
「我不以為,她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大陶放下釣桿,回頭瞟向他。
「有二種人。一種被逼急了,會不擇手段活下去,另一種則根本沒膽害死其它人來活命。何況,我計算過,我的氣與三只眼神似,雖然不及轉世前的三只眼,但比起那些劣妖惡劣的靈氣,她吃了我總是能長命百歲些。」
「她已經不是三只眼了。」何必為她做這麼多?
「是啊,她不是三只眼,她還有普通人生要過。」大陶來到他的面前,細長眼眸盈笑。「你我分離太久,各自有了獨立心思,你不需要我,也能走下去。以後你自行修行吧。」
小陶沉默一會兒,道︰
「既然你執意如此做,何不讓我來?她是三只眼,由我來喂食她是最好也不過的了。當年,不就是三只眼喂食我們嗎?如今一報還一報正好。」
「丫頭又不走修行路,你想讓她回到現世里人不人仙不仙的嗎?何況我已沾妖氣,還能算修行人嗎?由她來吃我才是最為恰當。」
大陶不以為意,步向竹屋,吩咐道︰
「丫頭沒經歷過這種事,但她本是三只眼,胃口必是奇佳,她一定要吃盡我才能順利回到現實里,你絕不要中途阻止。」
小陶停下腳步。
「你記得,一定要送她離開。」語畢,大陶看見門前的標語,無奈又好笑地搖搖頭,便入了竹屋。
柯嬌嬌本是要睡了,一見他進來先是愣了下,接著他看見身上毫不遮掩的現世衣褲,不由得傻住。
現在是怎樣?她要不要認他?
「丫頭,你這個戀父情節,怎會是養女呢?」他坐在床邊問道。
她一頭霧水,但仍是答著︰
「我哪有戀父?」
「從小到大,你不是特別膩你爸爸嗎?」他隨口問著。
她瞪著他。「是他膩著我,好不好?」隨即又失笑︰「我十二歲那年才知道是養女,老實講那時打擊很大,差點變成不良少女,不過後來想想,我最初的記憶,是爸爸笑咪咪地牽著我走回家。我想,他一定是非常喜歡我才會收養我的,那也就……算了。爸爸還是爸爸嘛。」哪有戀父啊!
他尋思一會兒,輕聲道︰
「原來如此。你終究在等柯家人真心接納你時才肯轉世嗎……」語畢,又揚起眉朝她笑道︰「好了,來吧!」
「來什麼來?」
「你不是想了解一下作業程序嗎?這種吃食的感覺很難說清楚的,我讓你實驗吧。」
她臉微微紅了,輕聲道︰
「現在?」
「難道要等十年後,你老了才要找我來試驗?」
這人就不能稍微不要那麼壞嘴嗎?她慢慢坐正,瞟他一眼。
「嘴巴張開。」他道。
她把發絲撩到耳後,頰面明顯發熱。
他的雙手用力一拍她的頰面。「丫頭,你臉紅什麼勁?」
「你!」她的臉被他擠壓成肉餅了。
他微微一笑︰
「不鬧你了。」他起身,雙手慢慢滑到她的肩旁。他對上她的大眼,笑道︰「丫頭,你記得,你回去之後,好好生活,忘記這段日子。」
她看著他的臉,心里默念她絕不會忘記。他仿佛看穿她的想法,笑道︰
「人類不過百歲,百年內確實不容易忘。但像我這樣啊,三只眼長相、聲音,甚至她叫什麼我都忘了。丫頭,平凡一輩子最好,不要走上我的路,到最後我只記得,要等待。」
「……大陶,如果我說,我以三只眼的身分叫你不要再等了,你听得進去嗎?」
他想了一會兒,哈哈笑道︰
「你這丫頭,怎麼看也不是三只眼啊。」隨即俯頭,吻上她還想說話的嘴。
她心一顫,拳頭握在胸前。
他的唇比她還高溫,但動作輕緩。這才叫接吻吧?雖然是不正當手法取得,但她一定會好好保留這份記憶。
他的舌尖探了進來,她想如果她不好好把握的話,實在是有負現代人的精明,所以她準備大膽豪放地反吻回去。
但,忽然間,異樣的氣鑽進她的嘴里,滑進喉口,直直落在胃里頭。
好像在吃東西吶……咦,沒必要真的喂食她吧?
還是說,大陶怕她不適應,所以渡幾口給她試試?
這種感覺令她發毛,每一口氣都很結實,像在食生肉一樣,一口接著一口……她心跳異常加快,敏感地察覺自己有點饑餓起來……
好想吃好想再吃,再吃一口……這些念頭紛紛冒了出來,讓她下意識地主動索求。
「唔……」她想先推開他,但他竟然緊吻著不放。
不對!等等!這不是試吃,大陶根本在喂她了!
她雙拳拍打著他的肩,拚命要把他推開,哪知他跟個鋼筋水泥一樣連動也不動的。
不能吃不能吃她不能再吃了!她強迫自己不再吞食。
混蛋大陶你要吻就吻啊你!我讓你吻個夠!慢慢渙散的眼瞳又瞥見屋外靠著窗等待的小陶。小陶微地側頭,但目光並未移向窗內。大陶是你的一部分,不是嗎?
為什麼不阻止他!窗外的小陶,似乎感應到她心底遲鈍的求救,終于將目光輕輕移進窗里。
他凝目而望,充滿輕蔑。
那眼瞳,仿佛在訴說︰
原來,這就是他們一直在等的三只眼,真不值……真不值!
是啊,對不起對不起,令你們失望了。
即使大家嘴里說著什麼轉世,她依舊認為另一只眼是別人,與她完全沒有關系。她就是她.柯嬌嬌……
她就是她,柯嬌嬌。是大陶嘴里的丫頭!
如同大陶小陶在她眼里,就是二個人!她不是三只眼,她是二十一世紀的柯嬌嬌!
所以、所以……
溫暖的陽光照在她的面皮上,她打了個呵欠,迷迷蒙蒙地張開眼。天亮了……這里的天地總是特別的清明,待久了反而一點也不懷念台北灰蒙蒙的天空。
她翻個身壓著棉被繼續睡。
「嬌嬌,起床啦!」門外有人親切的喊著。她發現那個小童子還是有點垂涎她,她想她還是在門口加貼一張「保護國寶,人人有責」強力倡導,也或者,在釣岸那里偷立個「小心瘋狗浪,雜魚勿入」的牌子。
車輛經過的隆隆聲,讓她又被迫清醒幾分。
她家住巷里,經過的車子並不多,但有時還是遇上沒天良的駕駛亂按喇叭……她迅速張開大眼。
放眼所及,是她在現實生活里的房間。接著,她想起一切。
「嬌嬌,不吃早飯嗎?你不是要打工?」
他的掌心忽地蒙住她的鼻子。她張大眼,掙扎地踹他。他索性推倒她,整個身子壓在她的身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大陶你不要這樣!她盡所能的抗拒,但她根本無法推開他,抗拒到最後她沒有氣了,被迫用嘴呼吸,一口一口地……
開始在吃他。
不要這樣……
朦朧的視線里,她瞥見窗外的身影。
那身影背對著木屋,就這樣半倚在窗上。小陶!小陶!你快來幫忙,大陶瘋了!她內心一直在求救,偏偏那人不回頭!
濕答答的眼淚滾落,她竭力要避免吃下口,但是她的神智開始恍惚,四肢百骸逐漸因為這樣的吞食而輕盈舒適起來……
還不夠還不夠她還想吃……
不要這樣……真的不要這樣……我不要你這樣……
意識漸漸渙散,她看見自己的雙手不再推擠他,反而環住他的頸子,像個餓死鬼投胎,貪婪無厭地吞食他體內的氣。
大陶真的很好吃,跟她當日聞到大陶食妖後的淡臭完全不一樣……好餓好餓……她每一口都不放過,盡數吞進胃里。
要吃到什麼時候呢?將他全部吃盡嗎?大陶到底在想什麼,她叫柯嬌嬌,真的不是三只眼。
不要這樣對她,她已經要努力去面對吃人了,就算真的吃不到,那也是她自己該擔的責任啊!
他那頭美麗黑發掩去了她丑陋吸食的一面,明明她覺得過了好久,卻還像個吃不飽的孩子,一直在吃……還沒飽還沒飽……
甚至,她有種模糊的錯覺,他的力道沒有先前的強悍了,現在輪到她緊纏著他吃著不放……
落在她臉上的鴉色發絲又軟又滑,她想模很想模,但她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本能。
大陶……大陶……她的眼淚凶猛地滾著。
她翻身跳下床,迅速沖去開門,其速之快,門一打開,她幾乎跌了出去。
朱菊一身圍裙,笑臉迎人地說著︰「你這孩子,都幾點了還賴床。」
柯嬌嬌一愣,回頭看向她的電子鐘。
九月十日早上八點二十。
「怎麼了?還沒睡醒嗎?」朱菊搖頭笑道。她轉回來,又看著朱菊。
「阿姨……爸爸呢?」
「你爸爸在樓下吃早飯啊,真是。等你下來吃飯。」朱菊笑著下樓。
「哦……」柯嬌嬌握著門把,忽地大喊︰「爸!」
飯廳馬上傳來爽快的笑聲︰
「嬌嬌,你阿姨今早做了全素早點,快下來呢!」言下之意就是一塊受難。
「阿姨!」
「嗯?」朱菊沒停下腳步。「大陶……薛重陶呢?」
「你忘了啊,昨晚他就先回南部了。」
真是夢嗎?未免太真實了點!可是,明明一覺醒來,什麼都沒有改變!她垂下目光,看著服貼在自己胸口的玉佛。
在她夢里,玉佛是小陶修行的地方,也唯有在夢里,這種光怪陸離的事才有可能發生吧。
她抹上有點寬的嘴,那樣吃人的感覺還在啊……
她忽地瞥到自己的發尾,眼眸驀地濕了,她月兌口道︰
「阿姨,你很喜歡爸爸吧?」
「呵呵,嬌嬌問這種事要阿姨怎麼答呢?阿姨也會害躁呢。」
「那我把昨天晚上阿姨對我做的事,一五一十告訴爸爸,好不好?」
朱菊腳下一頓,慢慢回頭,一臉疑惑︰「嬌嬌,昨晚我對你做什麼了?」
阿姨這麼和善可親,如果是以前那個想要家和萬事興的鴕鳥柯嬌嬌,一定也跟著一搭一唱,配合阿姨一塊手牽手鑽到老鼠洞里逃避現實。
現在的柯嬌嬌,不想忽略阿姨眼底一抹驚懼。她坐在階梯上,雖然rou體有些疲乏,但精神卻異樣的旺盛。
她俯視著朱菊,微微揚起︰「阿姨,我是誰啊,你也明白的。只要吃過一次,就不怕再吃第二次,那味道雖然不算好吃,但不吃干淨就停止不了。想必你也知道我是怎麼回來的。我猜,我的胃口一定很好,幾乎是無底洞了吧。」
「……」朱菊勉強笑了笑,張口卻不知該接什麼。
「我想,你一定很喜歡爸爸才會事事為他著想,只要你告訴我薛重陶現在在哪里,我照樣喊你一聲阿姨。」
「我……」
「阿姨,請你告訴我吧。」
自始至終,她都堅定地看著朱菊,一根銀白的長發緊緊地被她撐在拳頭里,不肯放開。
花蓮。
九月的天氣,還帶著一絲熱度。本來她是穿著棉質薄衫的,到最後都不得不卷起袖子,把才及肩的秀發綁成馬尾。
當她招來出租車時,察覺陸陸續續有人在抹著嘴偷偷看著她。
她想起來了,她在小學公演前,一直認為自己是美麗的小鮑主,除了爸爸的「欺騙」外,這些人也居功不少。
現在的她,神智好像清明不少,不太像以前那樣,總是看不清楚該走的道路。
她依著朱菊給的地址,來到一棟日式老建築前。
本來她要按門鈴,但怎麼找都找不到。難道要她翻牆過去?牆是矮牆,但她身手沒那麼利落,她得買個長梯來才行。
接著,她又發現大門根本沒有被鎖上。
這里民風純樸,所以不鎖門?她遲疑一下,輕輕推開門。
滿院的青青黃黃,處處的盎然生機,她才要意思意思地對著無人的屋子喊道︰「請問……」
「你找薛大哥嗎?」一名美麗的少女探頭出來。她一怔,連忙答道︰
「是的,我找他,現在我可以見他嗎?」她注意到這少女看她就跟看正常人一樣。原來,大陶家里有正常的人類,還是女的呢……
「他還沒有回來呢。」少女也覺得奇怪。「明明每年這時候,他只出門幾天的。你有急事找薛先生嗎?我有他手機電話,他都帶在身上的。你要嗎?」她熱情地說。
那個壞嘴陶也會給女生手機?她眨眨眼,一時無法接受,但還是厚顏無恥地接下手機電話。
「你從北部來的吧。」少女笑著說︰「要先進去等嗎?我猜他最遲晚上就會回來吧。」
這女生對壞嘴陶還真是熟悉啊,柯嬌嬌這麼想著。
「謝謝,那我就進去等了。」拜那段奇異經歷,她想她什麼都放開了,她的臉增厚很多,都可以做山東大餅。
屋里很清涼,不如外頭的高溫,不用任何燈具也可以看清楚屋內的每一處。這就是大陶在現實生活里的家嗎?
「我得先回家幫忙了。」
她立即轉頭,月兌口︰「你不是住這兒嗎?」
「才不是呢。我是來幫忙的。」那小女生不好意思地說︰「我媽看薛大哥一個大男人住,很多事不方便,叫我有空來幫點忙。反正我高中剛畢業,還沒意思要考大學,閑著也是閑著。」
這個女生的生活方式怎麼有點像她?不對,不是這女生像她,而是她這種人太多了。
她等小女生離開後,一直盯著抄在手心上的號碼。
阿姨說,他回來了,但馬上就走了。
所以,他還活著。
他沒有被她吃光。
她撫上心口。從台北到這里,心跳一直好快哪,讓她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以為自己還真的遺傳到爸爸的心髒病。
她從背包里拿出手機,深吸口氣再吸一口,一個鍵一個鍵按進手機里。
悅耳的手機鈴聲響起。
她驟然抬頭掃過屋里。
聲音來自二樓——
她抬眼直盯著屋梁,在一樓的廊道上跑著,樓梯……樓梯在這,找到了!
她才跨上一個階梯,膝下突然軟掉,讓她整個人撲倒在樓梯上。
神經,腿軟什麼,不過是見個人而已。
手機鈴聲還在響.卻沒有人接听。反正她不怕丟臉,索性手腳並用一路爬上去。
二樓也是陰陰涼涼的,她循聲扶著牆面走在廊道上,來到一間房。房門半掩,鈴聲就在里頭響不停。她的心髒跳到都發痛了,只得用肩輕輕抵開,第一眼,她看見的是桌上的手機。
她失望到差點滑坐在地。只有手機在嗎?從頭到尾,她又被騙了。
然後往里頭看去。
他已經回來了不是嗎?還她將房門再推開些,慢慢走進這間陌生的臥房。
床鋪上只有疊好的棉被。她看著靠坐在床側的男人。
他合眼仰頭往後,絲散在床鋪上。
她慢慢地繞到床與窗牆的那一頭。全身重量全托付給身後的床鋪,本來總是瑩潤清透的相貌,此刻依舊,頭攙雜銀白的發卻覺得這個人沒有什麼生氣,但還活著。
阿姨疑惑地說,有什麼問題?他還活得很好。
她怕,這個男人瞞著阿姨,因為三只眼背後的靠山一倒,跟著被吃吧。
她也認定他還活著。因為她記得,最後一刻。在小陶無法置信的目光下,她終于收住自己停不了的食欲。
可是,現在,他連近在身邊的鈴聲都沒有听見,連有人進房來都沒有察覺,他必須以這樣的虛弱待上多久呢?一年?二年?還是永遠都無法恢復?
睫毛濕答答地,甚至有些水淹她的大眼楮。他是為三只眼,並不是為一個微不足道的柯嬌嬌,可是,她的眼楮就是無法離開他。
她努力維持不眨眼,放下背包,小心翼冀地蹲在他的面前。
「大陶?」她輕輕喊著。
他沒回應。
她的聲音略大了點。「薛重陶,是我,柯……三只眼。」
那睫毛動了動,細長的眼終干揚開來。
一分二十秒,他的動作還真慢。她正好也忍不住了,眼皮一眨,蓄在眼底的水滴就這樣滑了出來。
他沒說話,就這麼看著她,黑溜溜的眼眸似乎在說︰神經病,你哭什麼哭?
她自言自語著︰「我哪哭了。」是誰神經?依他壞嘴的程度,不趁機會嘲笑她才怪。
他是連張嘴說話的生氣都沒有了吧。
指月復輕輕踫到他嘴,他警覺並費力地避開。
她立刻收手,改而明目張膽握住他的手。
細密的視線一直停在她的面上,催促著她與他正視。
她偏偏不看他,反而把玩起他的手指。
這二夭,我一直在回憶,明明小陶送我回來前跟我說了什麼,我就是記不起來……一直看見你的臉,我才想起,他對我說的話。」她沙啞道。
她終于對上他的眼,眼底藏著詭異的神采。
「小陶說,我很好吃心。」她一字一語清楚地說著。
他聞言,還來不及反應,或者,該說他根本無力反應,就看見這個丫頭餓虎撲羊了。她力道拿捏不穩,竟然把他當柱子一樣撞,他听見他的背脊撞擊到床側,痛感還來不及蔓延,又見她用力吻了上來。
這丫頭干什麼……
柔軟的女體塞進他的懷里,他驚覺不對勁,接著,這丫頭又試著蛇吻,想把他如蚌殼的嘴撬開。
細致的掌心整個捂住他的鼻子。一報還一報!
他眯起凶狠的眼。
她的大眸毫不退縮地瞪著他。
「……」蠢蛋!
這丫頭,跟個蠢蛋沒有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