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
幾度臨流送遠,向花前,偏驚容意。
船窗雨後,數枝低入,香零粉碎。
不見當年,秦淮花月,竹要歌吹。
但此時此處,從從滿眼,伴離人醉。
——張翥•水龍吟
怎麼辦?
寶寶手中緊緊抓著量丈與布尺,再度低下頭,不敢看向風雲。
「我真的長得這麼嚇人嗎?」風雲完全沒想到,除了他那不賞臉的小師妹外,居然還會有姑娘家不想正眼瞧他!
不!怎麼會?寶寶趕緊搖頭,搖到一半卻又突然猛點頭。
他是長得挺嚇人沒錯,但卻是好看得嚇人哪!
「那你還不快來幫我量身?」風雲雙手背在身後,聲音含笑的催促,「我要瞧瞧你的手藝如何。」
寶寶皺著眉,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舉起手,將量丈的一端比向他的肩窩。
寶寶在心中默念著測量出來的數字,從他的寬肩、厚胸,一路往下來到腰際……她忙碌的小手倏地一僵。
咳!這不能怪她呀!她以前只有為小姐們、婦人量過身,但是替一個大男人……此刻,她才發現這還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呢!
「怎麼不繼續了?」他調侃的聲音在她的頭頂上飄呀飄的。
寶寶索性牙一咬、心一橫,她豁出去了!她將身子一矮,單膝及地,雙臂繞到他的腰後,布尺一甩,開始測量他的腰圍。
這個動作讓她整張臉幾乎快貼到他的身上了!
風雲微微的彎身,低頭想看清楚她的臉,好奇著她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呀?」完全沒發現自己此刻的姿勢昧的寶寶,有絲慍怒地仰起頭,投給他一記嚴厲的警告目光,示意他不要動。
風雲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唉!我知道是我長得太好看了,但你也不必因為為我著迷而感到羞愧呀!我會承受不起的。」他大言不慚的說。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寶寶不再看他,只想快快完成量身的這項任務。
等著瞧!看我會做多「漂亮」的衣裳給你。
「咦?你怎麼都不說話?」風雲終于察覺到寶寶哪里不對勁。「你至少得跟你的主子打聲招呼吧?」
丙然,寶寶的身子倏地一僵。
餅了好一陣子,她才下定了決心似的,整個人趴跪在風雲的腳邊。
「你在做什麼?」風雲被她這個突兀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快起來!你這是在做什麼?快起來呀!」
寶寶搖搖頭,螓首一下又一下的磕在地上,咚咚的清脆聲響令人听了膽戰心驚。
風雲趕忙彎腰,伸掌護住寶寶的前額,不再讓她受傷。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不肯開口就算了,我不會逼你啊!」
寶寶仍然搖頭,清澈的雙瞳浮現一抹難以言喻的悲傷。
他誤會了,她不是故意對他不敬啊!而是因為她……
「該死,你的額頭腫起來了!」風雲強硬地攫起她的下巴,仔細小心的審視她的傷處。
幸好他阻止得快,否則,現在她恐怕已經頭破血流了!
「唔……」他修長溫暖的手指輕輕的撫過她臉上的肌膚,那種又酥又麻的觸感,令她不自覺的發出如小貓般的低鳴。
那聲低鳴讓風雲腦海中竄過一絲了悟。
「我的天!你根本就不會說話,對嗎?」
※※※
你根本就不會說話,對嗎?
這熟悉卻又傷人的問句,令她全身的每根毛發都不由自主的豎起。
家門不幸!真是家門不幸啊!我蕭文天列底是造了什麼孽,竟會生出這樣的啞巴女兒?
嗚嗚……相公,都是我的錯,是我的肚子不爭氣!相公……
走開!我蕭文明沒有你這種啞巴妹妹,走開!
黑暗中,一雙布滿驚懼的眼眸倏地睜開,瞪著窗外正開始泛出曙光的天色。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作這個夢了。
「娘娘……」小隻果仿佛感應到她內心的悲傷,原本就緊偎著她的小小身軀更往她挪近,小手小腳也如八爪章魚般的纏上她的手臂。
寶寶騰出一只手,愛憐地輕撫著女兒的頭發,聞著她身上小孩特有的乳香,藉以安定因噩夢而驚悸的心神。
風雲的一句話,讓寶寶再度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和正常人的差異。
沒有一個大夫能解釋她為何一生出來就是個啞巴。
蕭老爹自覺丟臉失望之余便不太理睬她,蕭母一開始還會帶著她到處去求神拜佛,也替她找來不少帖不知名的藥方,就連一些名廟的香灰水也都試過;有好幾次,她吃藥都吃得發燒生病了,但到頭來卻仍是徒勞無功。
最後,蕭氏夫妻認了、心冷了,開始對寶寶視而不見,不聞也不問……
寶寶拍拍自己的臉頰,振奮起精神。
嗯!不行不行,她可千萬不能這樣自艾自憐下去了。
天快亮了,她得好好準備一下,開始今天的工作了!
寶寶輕手輕腳地掙月兌小隻果纏在她身上的小手、小腳,迅速的下床更衣、洗臉。
風老夫人待她們母女倆極好,考慮到寶寶獨身帶著小隻果,特地撥了一間獨立的佣人房給她。
斗室雖小,寶寶卻已是感激不盡。
寶寶的房間在花園內的一角,一打開門,便可以看見芬芳美麗的花草與翠綠的湖水。
朝露在女敕綠的新葉上閃閃發亮,早起的鳥兒已經開始啼鳴。
寶寶深深的吸了一口新鮮干淨的空氣。
「一日之計在于晨。」
這平空冒出來的一句話讓她嚇了一跳,她急急地轉身。
「早呀!」風雲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花園里,正對她微微頷首。
她立刻鞠躬行禮,一頭尚未梳理的濃密黑發順勢垂落,再度仰首時,增添了幾許嫵媚風情。
風雲微一失神,在深吸一門氣後才開口,「我是來跟你道歉的,真的是很對不起。」
對不起?寶寶一時有如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我昨天對你說了失禮的話。」風雲可沒想到道歉前還得先解釋一番。
寶寶恍然大悟,卻更加驚愕他竟會特地前來賠罪。
他是主子,她是奴婢不是嗎?對他而言,話說過便算了,即使是不得體,也根本沒有必要向奴才道歉呀!
可他不但做了,而且態度還是如此慎重誠懇……
她的芳心大大一震,對他的第一印象全盤改觀。
寶寶怯怯地給他一抹微笑,算是與他和解了!
「寶寶?我可以也叫你寶寶嗎?」見她臉上的表情不甚贊同,他趕緊加以解釋,「你這麼年輕,如果叫你『蕭夫人』,好像把你叫老了呢!你多大年紀?應該不會沒超過二十吧?」
寶寶抿唇而笑。錯!她已經二十有一了!
「所以羅!」風雲瞧見她的反應,說得更加夸張了。「其實,我不論喚誰一聲『夫人』,可都會聯想到我娘呢!你瞧,這是多恐怖的一件事嘛!」
寶寶微笑的弧度開始往上揚,他……他的話可真有意思!她努力想忍住笑,就怕自己一個控制不住爆笑出聲,吵到其他人。
「我知道,我娘那張臉可真令人『肅然起敬』,不過呢!你應該瞧瞧我的小師妹。她呀!長得就是一副冰、冷、寒、酷……呃……帥!」
帥?寶寶圓瞠雙眸。
那不是應該用來形容男人的嗎?用在女人身上似乎……有點不倫不類吧?
「真的,不要不信喔!」風雲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表演給你看,」說著說苦,他突然身子一扭、手一揮、媚眼一拋。「嗯——討厭啦!」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這這這……
「啊啊啊……」她終于忍不住爆出一陣像是狂笑的粗嘎聲音。
她抬起衣袖掩口,另一手則拚命的擦拭眼角溢出的淚水。
「啊啊啊……」良久,她依舊笑得不可遏抑。
「討厭!你還笑!再笑人家就不理你了!」風雲用力地一跺腳,「嬌滴滴」地抗議,那雄壯威武的身軀還順勢轉了一大圈。
「啊……」不行了,她快喘不過氣來了,尤其是風雲又一臉無辜地睜大雙眼,一副「你在笑什麼」的模樣——居然讓她聯想到一只小狽呢!
「娘娘?」小隻果站在房門口,睡眼惺忪的看向兩個大人。
寶寶在心里暗自喊糟,她怎麼忘了小隻果還在睡?一定是自己方才放肆的笑聲吵醒她的吧?
寶寶走上前,抱起小隻果,輕柔的拍撫著小隻果,而小隻果也親昵地將小腦袋偎在寶寶肩窩上磨蹭。
她已經嫁做人婦了?
霎時,一種不知名的異樣情緒充斥在風雲的心房,這幕母女圖讓他該死地欣羨起寶寶的丈夫!
欣羨?
他全身一震,腦海中一閃而逝的念頭驅使他走向她們。
「耶?」小隻果發出大大的疑問聲。「叔叔,你是誰呀?」
「叔叔姓風。」風雲一眼就喜歡上小隻果那張白里透紅的小隻果臉。「我叫風雲,你呢?」
小隻果咯咯笑了出來,「我是小隻果。叔叔和女乃女乃一樣姓『風』?也是很涼很涼的『風』,還足會飛的那個『蜂』呢?」
女乃女乃?風雲有些驚訝,看來娘和這個小女娃兒還挺投緣的,不然,不會允許小女娃兒喚她一聲「女乃女乃」。
「是很涼很涼的『風』。」他笑道,右手衣袖不動聲色地輕輕拂動,一陣徐徐的微風輕快地拂過三人。
「哇!真的是很涼很涼的風耶!」小隻果高興地喊著,在寶寶懷里不停地扭動。
寶寶只好放她下地,看著她興奮地跑來跑去,一邊還發出開心的笑聲。
「哈哈哈哈!」小隻果開心的追著風跑。
風,不斷徐徐地吹著、吹著,仿佛想吹出一片美麗活潑的色彩……
※※※
寶寶帶著小隻果在下人專用的膳房吃完早飯,便送她到「開卷堂」。
「開卷堂」是將軍府內的私塾,風老夫人特地聘請一位溫文有禮的陳書生來當西席,專門教導一些有心向學的僕佣的兒女。
「蕭、蕭夫人……早。」陳書生只要一踫上寶寶,舌頭馬上不听話地開始打結。
寶寶對他笑了笑。
小隻果則是中氣十足喊道︰「先生早!」然後便跑離寶寶身邊,和其他小孩們一塊走入開卷堂。
看著小隻果每天開開心心的來念書,是寶寶莫大的樂趣與安慰。
「啊……蕭、蕭夫人,請等……等一下。」見寶寶準備離去,陳書生急忙喚住她。
「咦?」寶寶疑惑的轉身。
「嗯……這個……小隻果……她、她上課不太專心。」陳書生絞盡腦汁,終于勉強擠出來一個話題。
「嗯!」寶寶點頭。這她已經注意到了,小隻果認字雖然很快,卻仍非常好玩,上課不大專心。
不過,寶寶也不刻意去限制她,畢竟,小隻果好玩歸好玩,卻還不至于到那種頑劣不听話的地步,等她長大以後,應該會慢慢收斂心性吧!
「我是想說……這個……呃……」陳書生斯文的臉上寫滿著急。
「?」寶寶福了福身表示告退。如果沒事,她可要走人羅!
「等、等一下——」
「原來你在這里。」一道愉悅的男聲插入。
陳書生半張著嘴,呆呆的看著迎面走過來的風雲。
「我娘正在找你,快去吧!」風雲笑咪咪地告訴她。
「啊!」寶寶不敢稍有遲疑,馬上咚咚地跑開了。
「等——」陳書生終究「等」不到佳人,只好沮喪地目送她遠離。
「陳先生。」
「是!」陳書生回過了神,趕忙抬手一揖,「風爺有事吩咐?」
「沒什麼,」風雲笑容微斂,手一擺,道︰「快進去上課吧!我想,孩子們應該都等得不耐煩了吧?」
「是,是!」陳書生听話地返身欲進開卷堂。
「還有,」風雲下文未了,「陳先生,蕭夫人乃是有夫之婦,你似乎不宜和她如此親密吧?」他的口氣听起來竟是酸氣沖天呢!
「咦?」陳書生有些吃驚,「風爺不知道嗎?蕭夫人是個寡婦,她的丈夫在小隻果尚未出世時,便已經過世了。」
「什麼?」風雲臉上的表情突然大變,雙眸可怕地暴睜,「你說什麼?!」
陳書生用力吞了吞口水,「我說,蕭夫人是個……」
他還沒把話說完,風雲已像一陣風般的離去了。
※※※
原來她是不屬于任何人的!
罷從陳書生那兒听來的消息讓風雲的心情大好,連帶著腳步也輕快了起來,甚至還哼起小調。
目睹這幕「奇跡」的將軍府眾人競相奔走告知,于是有更多的人竊竊私語地躲在雲閣的書房外,想一探究竟。
「你們在這里做什麼?還不快去做事?!」最晚來到的白伶一聲蠻橫的嬌叱,讓一些貪看風雲風采的小丫鬟們嚇了一跳,急忙作鳥獸散,深怕這位表小姐一個不高興,又會想盡辦法來整她們。
「哼!」白伶哼了一聲,逕自順了順梳理好的發髻,確定自己的妝扮完美無缺後,這才從一旁隨侍丫鬟的手中接過托盤,抬手輕敲書房的門。
「進來。」風雲面帶微笑地抬頭,一瞧見來人,他的臉色馬上又沉了下來。
「表哥。」白伶巧笑倩兮地將參茶置于桌上。「您處理了一整個早上的公事,應該累了吧?喝口茶休息一會兒吧!」
「謝謝。」風雲有些莫可奈何的說。他不是不知道白伶對他的愛慕之意,但他卻始終當她是妹妹,絲毫沒有摻雜任何的男女之情。偏偏白伶又一廂情願,認定他也對她有意,只是不好意思表達。
對于這種情況,他是既無奈,卻又拿她莫可奈何,只能盡量以冷漠的言語、行動來暗示她。
「表哥,這茶是找親手沏的,好不好喝?」白伶期待著心上人的贊美。
「好喝。」風雲僅啜了一口便放回桌上。
「太好了!」白伶含情脈脈的凝視著他。「這樣我就放心了。將來,我可以每天為我的夫君沏上一壺好茶,好讓他養精蓄銳呢!」
「哦!」風雲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心里卻不由自主的想到,寶寶與她已過世的丈夫也是這樣嗎?她為他沏一壺好茶,夫妻倆也許還會一邊賞花,一邊相視而笑……
腦海中勾勒出的那幅畫面,讓他突然火大起來。
不!寶寶怎麼可以和別的男人相視而笑呢?
那個男人應該是自己才對!
風雲陡然一僵,心中糾纏的千千結豁然解開!
原來,這就是他的內心里真正的想法嗎?
他想當寶寶的男人?!
是啊!為什麼不呢?他不但對寶寶充滿了憐惜之情,更想把她定在身邊寵溺、呵護,而且,他的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他非得擁有寶寶不可,否則一旦錯過了,他將會抱憾終生哪!
風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壓根兒沒有听見白伶接下來又說了些什麼,只是在內心做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