雹毅回到遼國後,像從地獄回到人間似的,個性上陰晴不定,行為上獨行閉鎖,與以前判若兩人。
他周遭的人都納悶他的轉變,以為他這次下洛陽探母之行,肯定是撞上天大的邪事了。
「我不記得發生過什麼邪事啊!」隨行的士兵想了一下後,才又說︰「啊∼莫非是那一樁……踫上了一個女乞丐,本以為是麻瘋女……唉!你們別躲得那麼快!先听我把話說完……將軍後來跟我保證她沒染上麻瘋。
「嗯∼∼現在想來,將軍的變化好像就是在踫上那個乞女以後發生的。那乞女可能懂一些妖術,在將軍身上施了魔。」
話傳到述律皇太後耳里,忙替耿毅找來巫師,天地皆靈地踏壇,替他驅邪降魔一番,然後藉機暗示,「上蒼啟示,皇太後甥女秦國公主瑞命祥慶吉利,能助『推忠輔聖大將軍』遠離邪氣……」
雹毅婉辭皇太後牽紅線的美意,「末將近來氣運黯淡,怕連累公主,只能辜負皇太後一番美意。」
話傳到耶律德光耳中,便要悅雲去關心耿毅,「也許他成家的時候到了,你代朕去問問,國里的女孩他喜歡哪一個?若是已婚的,朕派她的男人去高麗、黨夏送死,也還是有挽回的余地。」說完,就兜著四歲與兩歲的兒子玩耍。
悅雲看著他們父子三人嬉戲,感嘆與他相處多年,兒子都替他生了兩個,還是模不透眼前人難懂的個性。
他雄才大略,在某些方面光明磊落,對信任的人材是推心置月復,寬厚得近乎仁慈,但真把他逼急,放手一搏的賭性被激出來後,為了顧全大局,往往不理小節,以至於會犧牲無辜者。
所幸的是,君威雖然難測,他還听得進旁人的建言。
她面有難色地拒絕了,「皇上既然關心耿毅,何不找他來親自問問,這樣大費周章替他操心行得通嗎?」
耶律德光給悅雲這樣一點撥後,了解自己的主意是野蠻的,也就恢復了理性,「既然如此,就請雲娘看著辦吧!」
悅雲給皇上的建議是,「這事順其自然的好。」
順其自然的結果,當然就是耿毅仍無戀家之心,所以一切照舊。
只是,耿毅搶著出征高麗的次數是愈來愈多,擺明有送死的傾向。
耶律德光開疆擴土的意念正旺著,舍不得損失像他這樣的人材,於是強將他留在身邊,不讓他出征,並對他說白了。
「耿毅,朕只希望你效忠,可從沒打著要你效死命的主意。你出彰瘁除了拚勝算以外,若不幸輸了,也要有逃的心理準備,絕不可戀棧或輕言送命。畢竟,你逃回來,咱們才能有機會打回去。」
到了年終時,朔州戰事告急,契丹大軍在接收朔州時受到阻力,朔州將領不從,圍了近半年仍是攻不下城來,耶律德光擔心再拖下去,會有變數,於是遣耿毅帶兵去支援。
可是耿毅的軍團還沒到,朔州就被攻下來了,領軍的耶律化里老羞成怒,竟然下令屠殺全城丁壯,老弱婦孺全數充做奴隸。
雹毅為了這事與耶律化里起了大沖突,「抗命不降的是朔州將領與酷吏,你殺將領就好,為何誅連全城丁壯?」
「這些漢族賊民太頑劣了!」
「你所謂的賊民大部分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也是大契丹皇帝四海疆域之內的子民,於情、於理、於法,你都沒有立場這樣做。」
雹毅有皇命在身,理所當然地接收下受擄的朔州百姓,不準任何官兵對他們施虐。
由於隸屬的軍系不同,作戰理念仍傾向契丹舊俗的耶律化里以為耿毅想搶戰功,就找了皇太弟李胡來撐腰了。
李胡和耿毅水火不容是契丹國人上下都知道的事。李胡明知這事不關他,但因為打著攪局的主意,也就欣然趕在班師回上京的路途中,幸災樂禍地插上一腳。
他挑釁的方式是非常李胡式的,那就是鼓勵自己的士兵出來強佔,以挑戰耿毅的威信。
雹毅一連就地制裁了李胡的親兵,惹得李胡惱火,他順手一抓,連看也不看,便從奴隸堆里揪出一個女人來。
「我要這個女奴,你怎麼說?」臉上一副諒誰也不敢動他一根寒毛的樣子。
雹毅冷冷地打量李胡,目光轉到那個倒楣的女奴臉上,女奴的眼里毫無懼色,反而回視耿毅。
雹毅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女奴,直到李胡不耐煩地催著他,「早就知道你沒種!」說著就轉身煽惑其他士兵。
雹毅等到人聲漸息後,開口了。「怎會沒種,要不我們現在單挑一場……」
「不……」女奴開口了,教大家驚訝的是,她竟然以流利的契丹話,柔媚地對在場的士兵說︰「我來挑戰!就較量大將軍的箭術,我若輸了的話,甘心成為大將軍的帳下奴。若是贏的話,咱們就听這位耿將軍發落。」
「哼!」李胡嗤之以鼻,直到他瞥了女奴一眼,見她頗有幾分姿色,心起強佔的欲念後,馬上同意道︰「好,就射三個鵠的,每個鵠的,各射三發箭,行馬與靜立各一次,嘻,嘻!你乖乖等著給我壓吧!」
雹毅插了一句話進來,「且慢,這女奴被綁了數日,咱們該給她時間松動筋骨,並讓她挑選適合的弓箭。」
李胡覺得根本不須多此一舉,畢竟再怎麼比,她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但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他將就同意了,「好、好,給她半個時辰去挑弓箭。」轉身胸有成竹地命人準備比箭場地。
她誰都不挑,就挑耿毅的那一把大弓試,仿佛早料中他的弓是特制的,可依拉弓人的臂力重新調整。
雹毅冷著面,將弓與箭留給她,不發一語地到別的營地處理其他事情。
一個時辰過後,一場較量下來的結果是,李胡不僅輸了,還輸了整整三發箭,面對一群士兵,皇太帝的顏面到底要往哪兒擱啊!
實在咽不下氣,他比試一完,弓箭一摔,領著自己的親軍走了。
那女奴吁出一口氣,轉頭對耿毅綻出一個靦的笑,並將弓箭交還給耿毅。
雹毅卻鐵寒著臉,不睬她一眼地掉轉頭去。
兩個士兵上前接過弓與箭,迅速將她的手與腳重新綁上,然後斥暍她道︰「將軍要你回奴帳,繼續干活。」
上京
朔州女奴以三只箭贏過天下兵馬大元帥的消息,很快地傳遍遼國。
雹毅剛班師回京,要打道回府,便有同齡的熟朋識友堵在道上攔阻。
他們議論紛紛,爭先恐後地向耿毅一探究竟。
阿保機的庶孫耶律奚底首開話題,語態嘲弄。「听說大元帥丟了三枝箭的事,究竟是真是假?」
「我看不然,皇叔所向無敵,怎麼可能會搞丟三只箭?」耶律倍的長子耶律兀欲則是語帶懷疑。
漢臣薛衍點破最令契丹國人津津樂道的重點。「還掉入一名弱女子的手里!」
耶律兀欲意味深長地評了一句,「皇叔向來不擅於『謙讓』這種事。」
耶律奚底起了話題,當然是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咱們同袍多年,你不會連這種趣事都不拿出來分享吧?」
雹毅不知這是喜還是憂,決定在未見到皇上以前,保持緘默。「我得準備進宮的事,等我見過皇上後,咱們再聊吧!」
皇上招耿毅與耶律化里一齊入宮報告作戰軍實。
韓延徽與張勵特別為這一件事找他商談,希望能藉著這次的慘事扭轉契丹統治階層對漢民的策略。
耶律化里則是受到了契丹本族勢力的指點,期望能重振八大部落每況愈下的地位。
在多數契丹大將軍們的觀念里,攻戰後屠城乃天經地義的事,綜觀漢人戰史,漢人這事不僅不遑多讓,而且做得比他們還要徹底。那個三國時的諸葛亮,不就屠殺了二十多萬的奚族人,以致他們差一點滅種,不得不逃放到其他地方,最後在太祖阿保機英明的征討下,歸順於遼!
所以耿毅與耶律化里的這一場對質,不僅是針對朔州一役的討論,更反應出南、北面官,漢與契丹國人不同立場與看法的政爭。
辯論到末了,皇上因為耶律化里消耗太多資源與時間,並沒賞他任何功勛,但也不罰他屠城這一事。
雹毅很失望,以為耶律德光不打算改變攻戰方式。
耶律德光等退朝後,文武百官走得差不多了,才走下殿來,對耿毅解釋。「愛將說得有理,燕雲已名正言順地成為我契丹國上的一部分,燕雲居民也是朕的子民,朕對他們應當采取懷柔政策,給予他們時間調適。
「但朕不能顧此失彼,朝中有大部分王侯與將軍珍惜契丹傳統,也需要朕給他們時間改變作戰方略。朕已廣納各方建言,會找一個時機對眾將下令,行軍時,若有擾民、傷禾稼及損租賦等事,會以軍法懲辦。」
雹毅聞言後,苦郁了半年的臉才煥發轉成喜色。「謝皇上!」
耶律德光挑了眉,「朕還沒賞你呢!怎謝的那麼快。」
「末將無功,不應當再受恩祿。」
「是嗎?」耶律德光好奇的問,「听說你為了一個女奴差一點跟李胡單挑,有沒有這一回事?」
「有的。」
「你認識那一個女奴?」
雹毅停頓了一下,才說︰「末將即使不認識那一個女奴,也是會跟李胡將軍單挑的,這是軍紀的問題。」
耶律德光這時問了,「她究竟是誰?」
「她是已故東丹王的義女,李檀心。」
耶律德光听了默下作聲,片刻才忍不住咧嘴一笑,「想來她是受過朕的皇兄指點,難怪李胡要敗給她了。」他收斂住笑容後,尋思片刻,露出了解的神情。「她就是當年靠你相助與張勵大人逃亡的女孩?」
「沒錯。」
「既然講到上次逃亡那一件事,朕就忍不住問你一句題外話,當年悅雲……有沒有插手管上這一件事?」
雹毅愣了一下,了解耶律德光心中的顧忌,隨口讓皇上安心了。「雲妃娘娘那時身懷皇子,我沒去煩她。」
耶律德光得到答案後,久久都不發聲,再說話時已滿臉欣然地問,「你想不想要她?」
雹毅被搞胡涂了。「悅雲嗎?」
「當然不是她。」耶律德光覷了耿毅一眼,「朕已言歸正傳,談的是李檀心。」
雹毅思量片刻後,才點頭,「當然想,但也想修理她一頓。」
「看來,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只你一個。」
雹毅皺了眉,「會是誰……」他旋即露出了解的模樣。「大元帥是嗎?」
「還會有誰?」耶律德光對天翻了一個白眼,「他兩天前就來跟朕與皇太後要人了。朕沒答應,皇太後則是認為得先見過人再談。你若想得到她,最好帶她去見見皇太後。」
結果是不見還好,一見麻煩又大了起來。
檀心入宮謁見述律皇太後的態度,是傲慢得連耿毅都想踹她幾腳。
述律皇太後問她的意思,「天下兵馬大元帥要你,你怎麼說?」
檀心卻擺出架子,嫌東嫌西起來,「大元帥好啊!但他脾氣躁了一點,也老了一點,女人好像也多了一駝車,不過看在他是皇太弟的份上,我挺願意跟他的,因為日後準有福氣享,可惜啊可惜!他輸了我三枝箭,我大概到老都忘不了自己跟了一個窩囊廢,連射箭都被女人比下去。」
述律皇太後泛著紫面,忍怒不動氣,僅問一句,「若是換作推忠輔聖大將軍的話呢?」
「他啊!條件是差了一截,但騎馬的樣子還算穩,勉強可以接受。」耿毅听她這麼說,差點失控地轉身掐她脖子。
「既然如此,耿毅,這一個利嘴女孩就是你的了,可是她缺乏教養又無禮,要當推忠輔聖大將軍的夫人還差了一截,哀家不同意你迎娶這女奴,但不反對你把女奴留在身邊嚴加管束,至於婚事須門當戶對,我建議你不要再拒絕秦國公主。」
出了皇太後的宮殿,兩人馬上吵了起來。
「你什麼意思,說我騎馬的樣子勉強能接受?」
「我覺得只要是人騎馬,皆是如此的,又不是專門針對你說的。」
「你知不知道你把皇太後氣到什麼程度了?」
「什麼程度了?」
「到氣爆的程度!悅雲當年對皇上態度不遜,都沒讓她氣到這個程度,還同意皇上讓她從女奴升格為妃。但這一次卻連讓我娶你都不準了,你知道這意味了什麼嗎?」
「意味了什麼?」
「你的地位就是奴,永遠翻不了身。」
檀心冷笑,諷了他一句,「這跟你是耶律德光的家奴一樣啊!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敝的?」
雹毅臉色一僵,轉身就走。
檀心當下後悔自己口不擇言,急忙追在他身後,「抱歉,我不是真有這意思的。」
「省了,我不在乎你的看法。」
「等等……」檀心還想再為自己的壞心眼兒辯解,卻被打斷了。
「耿將軍,請稍留步……」
雹毅和李檀心同時轉頭望了來人一眼。
對方是一個貌美少盛的女孩,頂多不過十六歲。
檀心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偷偷喜歡一個人,卻裹足不前的模樣。
「秦國公主福安。」耿毅向對方行了一個禮。
對方紅著兩頰偷瞄了檀心一眼,然後說︰「可否上前一步說話呢?」
雹毅順從地照公主的意思做,丟下檀心,走上前去。
鮑主馬上取出一個繡著銀與金線的紫色綬帶給他,「這是我親手縫制的,希望將軍不嫌棄。」
雹毅見公主如此討好他,自然是感動不已,當下贊許她的手紅巧。
鮑主粉頰通紅,喜不自勝的模樣像是被灌了幾壇迷湯一般,又纏著耿毅聊上了一刻鐘,才依依不舍地跟著守候在遠端的侍女離去。
雹毅一等公王的人影消失後,回頭對檀心念了幾句,「看到沒,人家多有風範,日後多學著點。」
似在報復他的這幾句話,檀心也真的照辦了,只不過,受惠的對象是很多人,就除他這個「主人」以外。
連著一個月,檀心做了許多的腰帶與匕首套,專門挑年輕的公侯送,並且狐媚地對他們眄秋波,搞得他們意亂神迷,一個接一個地提著金銀寶玉來跟他換人,「只要將軍肯放人,我什麼條件都會給你辦妥。」
「是嗎?你要這尾狐狸精,我沒意見,甚至樂得免費奉送,但是你得先去找這些人問問,看能不能擺平他們!」耿毅將上門求過他的名單遞了出去,幸災樂禍地想,哼!她既然急著當娼婦,他也只好成全她。
弄到後來,多少年輕氣盛的貴族為了她的事,身上挨刀、臉上掛了彩。
這還不打緊,明明沒有的事,卻被她渲染成上京的頭條軼聞。
近日來,耿毅注意到大家常常在他背後耳語紛紛,等他一轉身後,又都擺了客氣的笑臉與他聊國事。
連在路上遇到秦國公主時,對方還會在侍女的堅持下,避開眼去。
最後是耶律德光帶了十一歲大的長子耶律述律來找他聊天,下著圍棋時,替他解了惑,「朕認識愛將這麼多年,看不出你是那種夜夜虐待女奴的主子。」
雹毅登時嘴歪臉綠,忍到耶律德光離去後,才將檀心請來對質,也管不了她貴為大唐的公主身本了,因為她的風度差到讓他拒絕承認這個事實。「你憑什麼這樣漫天撒謊?」
「這是事實。」
「我何時踫過你了?」他一副鄙夷的模樣,好像踫了她會倒楣似的。
「洛陽那一次你敢否認?」
「你還有勇氣跟我提那一樁!」耿毅因為那一樁,往後的日子是翻天覆地。他現在想來,對她還是氣惱的。「你先是以身相許,誤導我以為與你有未來,然後又不告而別地一走了之。」
唉!她也是用心良苦啊!「你有機會說不的。」
「你卻不讓我有機會得知你當時的打算。」
檀心真想往他的腦袋敲過去。「反正,我當了你的女奴已屆滿月,你知道我倆都想要,卻故意擺清高、裝柳下惠,所以對我來說,的確是夜夜受你虐待的。」
「這是什麼歪理!」
雹毅為了這事氣得離京出走,足足一個月沒消沒息。
述律皇太後是把耿毅當孫子疼的,見事情已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便派人去把她從耿毅的住所拖了出來,算是許給契丹奚王的智障孫子阿古里當妻。
婚期擇日舉行。
雹毅回來發現她人已不在時,才痛苦的責備自己不該幼稚地惡作劇,如今自作自受,連皇上也幫不了他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