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同攜手 第二章
作者︰阿蠻

洛陽皇宮

一名三十來歲的宮女端著一盤茶點來到了「贊華先生」暫時居住的飛樓閣。

爆女恭敬地侍奉著盈盈嬌客,柔聲道︰「檀心公主,這是皇上賞賜給贊華先生與夫人的御用茶點。」

耶律檀心獨坐矮桌前,停下行走的畫筆,片刻才吐出一句,「義父、義母出宮散心去了,點心就先擱在一旁吧!」

「是!」宮女照辦以後,回頭將門緊掩上,然後跪坐在一旁等候。

耶律檀心側身看了宮女一眼,無語地將筆輕置在筆山上,整了衣袖後,回身跪行了幾步。

爆女見狀,忙騰出兩手將嬌滴滴的女娃兒擁得牢緊。

才眨個眼,這一長一少的頰上皆掛著兩行簌簌而落的淚,難以置信地望著彼此。

「天老爺,你長這麼大了!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看不到你了。」宮女捧著女孩的臉頰,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柳姨,我也常常對天問這一句!」耶律檀心奪眶而出。

「听著,小鮑主,把眼淚收一收,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

「我知道,宮里隔牆有耳、人言可畏,你不能久留。」

「沒錯,我這次搶著給你們送東西來已算冒險,再這樣多做幾次,就會有人起疑了。」

「要不了多久,我與義父、義母就要住到大寺去了。」耶律檀心依依不舍地看著叫柳姨的宮女。

「事情很順利,耶律倍听你的話跟李嗣源要大寺時,我還真沒想到他會應允!」

「李嗣源對義父、義母極為禮遇。」

「就不知道這個李嗣源安了什麼心?莫非他知道你的真實身分了?」

耶律檀心搖了搖頭,「我想沒有。他與花見羞夫人看起來真的是樂於接待義父。」小女孩看了一下宮女,關心的問︰「柳姨尋到好人家了嗎?」

「我都人老珠黃了,還提這個做什麼?」

耶律檀心看著眉目清麗的宮女,不同意宮女自我消遣,「柳姨千萬別這麼說。」

柳姨這才想了想,怕是念及心上人,臉竟酡紅了起來。

「唉!其實是有的,皇上與夫人本來是要放我們這些老一輩的宮女出宮,返鄉嫁人的,但是我看即使嫁了,也強不過在宮中的生活。」

耶律檀心思量柳姨的話問︰「對方是不是也在大內里當差?」

「你既然問了,我也不好隱瞞你。我喜歡的人就是你柳大娘的小叔耿豪,他是李嗣源的御前侍衛隊長,李嗣源對他倚重萬分。」

耶律檀心听了不禁露出了一絲訝異。「這麼說來,你要與他結為連理不是什麼難事了。」

「是不難,但現下時局仍是不穩,成了親後反而更多牽絆,倒不如就這樣拖著了。再說,他現在官運亨通,洛陽城里對他心儀的女子大有所在,哪日他若是變了心給人奪了去,我也有一個不需哭得憔悴的理由。」

「柳姨怎這般沒自信呢?」

柳姨打起了精神,對她的小鮑主笑,「唉!不說這些。等你住進大寺以後,找一個機會去大寺的後山上,給你柳娘上個香。」

耶律檀心徐徐地點了頭。「這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想做的事。」

「你們大唐的傳家寶你柳娘給你守著好好的,等到時機成熟時再去取吧!」

「吾家已亡,我也改了姓,早已找不到人可將寶傳下去了,倒不如就讓它待在土里。」

柳姨听了女孩話里的絕望,人也變得莫可奈何起來。「改名異姓是萬不得已的事,總有那麼一天,你會變回『李檀心』的。」

耶律檀心覺得那一日難盼到,她不好潑柳姨的冷水,轉而想起了她早逝的乳母柳娘,忍不住想探听對方的夫婿是否無恙?「耿玠將軍可好?」

「姊夫在姊姊辭世後,就帶著毅兒回幽州上谷了。平常跟契丹人小打幾場戶外野仗,倒也沒什麼大礙。」

耶律檀心听了心下的愧疚不減反增。「有人因為我的關系從小就沒了娘,檀心生來似乎就是要把人拖累的。」

「這是什麼話?你是大唐皇帝昭宗的孫女!時勢雖然變了,但是你尊貴的公主身分不可抹煞。」

耶律檀心仍是滿臉憂愁,「我只是一介樵夫之女,不是大唐公主。」

柳姨馬上細聲糾正她,「你父親是我朝最後一位皇帝,洛陽宮變時,在忠貞臣子的保護下,及時逃出朱溫的掌控,躲進深山野地,被一位樵夫之女救起,後來與她結為永好,在山中隱居下來,生了兩兒一女。

「皇上雖然躲過了朱溫的爪牙,卻踫上土匪強盜打家劫舍,你母親與兩位兄長不幸身亡,你父親抱著襁褓中的你逃了出來,流落到街頭行乞,後為前朝大學士柳璨所救。柳璨有兩個女兒,一個待字閨中,另一個已出閣且當了三年的母親,正逢兒子要斷女乃……」

柳姨還未將故事說罷,耶律檀心已淚盈滿面,又是那麼一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出疹子讓柳娘染了疾,她也不會……」

「唉!瞧你一副對不起世人的模樣,柳姨就讓你好過些。你爹將你帶來洛陽時,毅兒已三足歲了,他娘的女乃水早已不夠他那個壯小子填胃,可是吃女乃又沒耐心,搞得你柳娘女乃漲時痛不欲生,結果是餓肚子的你幫了她一個大忙!」

「柳姨現在這麼說,全是為了讓檀心好過一些。」

「即便是如此,那也是實情。姊姊過世時,毅兒也五歲了,他的際遇雖值得同情,但朱溫父子當皇帝時,全國上下無父少母的小孩,又何止他一人?」

耶律檀心知道柳姨說這一些是希望她別感傷,但看著眼前這個風華已退的女人,她心中裝滿著感激之情。「要不是你們給予父親和我庇護的話,我不會在這里享受逸樂。」

柳姨嚴肅地看著耶律檀心,「現在不是爭論誰對你恩重如山的時候。只要記住,你生來就是榮顯的,姓李也好,姓耶律也罷,橫豎都是當個公主的命。」

「我寧可做一個籍籍無名的人。」耶律檀心無可奈何地笑。

柳姨卻不認同耶律檀心天真的想法,「你以為籍籍無名的人就了無牽掛了嗎?我恐怕他們的際遇更是身不由主。」

耶律檀心听了柳姨的話後,靜思了半晌。

「你這趟到洛陽來,若能憑藉著東丹國王的義女身分,許給當朝皇太子當妃,是再好不過的了……」柳娘見到耶律檀心不以為然地抿住嘴,知道她不希罕,但是,這種事哪由得她這個小女孩作主。

「皇上對東丹國王無條件的禮遇,能持續多久是一件難測的事。你若能于歸皇室,東丹國王的處境與立場也能清朗一些。總而言之,你要寬心,別鑽牛角尖。而我,也該回膳房了。」

耶律檀心撤去了一臉的任性,依依不舍地放開了柳姨。「柳姨你多保重。」

雹豪被皇上指派為耶律倍居家安全的統籌使,大寺便成了耿毅到洛陽的第二個下榻處。

巧得不能再巧的是,他母親柳氏的墳就安在大寺的後山叢林之間!

他照著耿豪的指示找到了親娘的墳,看見四周植了各色的牡丹花,四處草地青翠如碧毯,小石碑上不見青苔與雜草,知道有人也跟他與父親一樣惦著娘。

他自然地往親娘的墳前一跪,開始磕起頭來,頭每次一傾,他思念娘親的淚就多灑了兩滴,等到記起該擺出給娘的祭品時,他的淚也差不多被風吹乾了。

他給母親倒了茶酒,盛了飯菜放到娘眼前,與娘對飲幾盞後才動手用膳,一邊嚼菜一邊跟娘閑話家常。

「孩兒來到洛陽快一個月了,這些日子都在幫木匠師父們整修大寺、搬運雜物,大寺的正殿里除了佛祖的那一尊石像以外,還真看不出是一座寺廟,實在是師父們的手藝巧,把大寺裝點成金碧輝煌的宮殿了……」

棒幾天,他又上母親的墳前稟報近況,「听豪叔說,這個東丹王對大寺的外觀不是很滿意,寧願師父們棄繁就簡,只要將大寺其余的殿宇照舊樣還原,就心滿意足了。孩兒這幾日就是忙這個,所以沒能來看您。」

再過半個月,他簡直就是喘著氣地說︰「娘,孩兒今天沒能給您帶飯來……啊!真好,有人已來看過您了。」

雹毅見到有人在草地上留下糕點給娘時,露出欣喜的笑來。

他沒多揣測究竟是誰這樣好心來看娘?也沒去留意四下是否還有人逗留?

反而坦率地往地上跪坐下去,跟娘聊起天來了。

「猜猜怎麼著?娘可知道這個東丹國王又有了新主張,他希望咱們替他騰出一個乾燥的廂房,連連打通,做為他的藏書樓與寫字閣。我這幾天就走上走下,踩著階梯搬書練腿力。

「說實話,孩兒這一輩子還沒見過像這樣成千上萬的書,直到把書全搬完,見了藏書樓的全貌後,才體會出腳軟的感覺……哇∼∼好累,娘,容許孩兒小睡一下,孩兒睡飽後,再說一些心事給您听,這心事是有關一個女孩的……孩兒喜歡她,她真是美……可是……孩兒恐怕沒那份福氣……不行,真困了,睡起來再跟娘說個仔細。」

雹毅在娘親的身旁躺下後,不到眨眼的功夫就沉沉地睡去了。

大概是搬書過分操累,他整副身子才一著地,四肢便霎時放松,鼻喉之間也發出熟睡的鼾聲。

也因此,當耶律檀心提著一只桂籃,從他娘親墳後的牡丹花叢間鑽出來時,他完全沒有警覺,仍是如同一截木棍似的躺在地上。

耶律檀心背著耿毅往小徑挪了幾步,打算趁他熟睡時,溜之大吉。

可是她臨走時,回頭顧盼了一下,見到日頭即將西沉,心里就為他擔起幾分的憂心。此刻若留他一人躺在那里睡,入夜後,著涼事小,給狼犬踫上,咬去一命事大!

畢竟,這個憨大個兒是她柳娘的親生子,既然她的恩人柳娘已葬在這一片土下安眠,往後她要報恩的對象就得轉到這個憨大個兒身上了。

假若這個憨大個兒有個三長兩短的話,她欠柳娘的哺育之恩何時才能了償!

通盤想過後,耶律檀心轉過身子,躡手躡腳地走近,在他身旁跪坐下去,听著他的鼾聲,打量他蜷縮的睡姿,臉上也不禁浮現幾抹淘氣的笑意。

她低身湊近他,對著他的臉頰輕吹幾口氣。

他抬手揮蠅似的抹了一下鼻頭與面頰,繼續睡他的。

她憋住笑意,拈了身旁的一葉小草,在他耳垂間輕畫了幾道。

這回,他的反應大多了。

他彎起肘子護在耳際間,然後半睜著一只睡眼,朝耶律檀心瞪了過來。

耶律檀心一副胸有成竹地坐在原地給他瞧,想著該如何回他的話。

豈料,他眼珠子一轉後,便緊闔了起來,繼而跟一頭冬眠的大熊一樣,往旁一翻,繼續睡他的。

耙如此藐視她!耶律檀心當下就想把他搖醒,卻也及時壓抑住莽動,畢竟,他之所以累成這個模樣,還不是為了她與義父、義母的安適!

想到這里,她起身探尋周遭,又摘又拔地找來大把牡丹與芍藥的葉子,往耿毅的身子輕蓋上去。

一層怕是不夠暖,她便再加鋪第二層,然後守著他發呆。

最後她閑不住,捧著隨地撿起的各色牡丹裝在籃子里,回到他身側後,她將一朵盛放的粉牡丹戴在自己頭上,其余顏色的則是一片接一片地將花瓣扯下,往耿毅身上灑去。

落花被扯完後,她再度提著籃子去找,不料,再踅回他身邊時,他竟然撐起上半身,瞪著一雙惺忪的睡眼,迷惑不解地望著她。「姑娘您這是……」

耶律檀心吃了一驚,兩臂一松後,懷間的花朵連同籃子全數墜落在地上。

她啥話也沒吭,轉身就想跑。

「稍慢!」耿毅一躍而起,顧不了為何自己被厚葉與殘花所埋,幾個箭步地飛奔出去,緊緊揪住了女孩的手。

雹毅這才了解,女孩的實際身高比自己矮得多,甚至不及他的胸膛!

「放開我的手!」耶律檀心急得想掙開,抬手作勢要摑他耳光,卻是打著提腳往他小腿踹來的主意。

他被踹中,慘哀一聲,抱著被襲擊的腳筋,跳著直嚷道︰「你人雖矮,倒還真是一肚子拐!」

嬌貴如寵珠的耶律檀心怎受得住他這樣指桑罵槐來著,也逞強地說︰「早知你是這般沒教養的人,我後悔沒趁你睡死時,把你活埋在那堆葉叢里。」

雹毅听了不再跳腳喊疼,他幾乎是恐懼萬分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像是真的相信她會說到做到的模樣,忙地松開了她的手,並雪上加霜地往後跳開了幾步。

耶律檀心見他把自己當妖女看時,心下氣惱不已,對著他咒罵了一句,「大而無當、丟了腦袋的笨牛!」然後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一句,扭身便往大寺那頭奔去。

雹毅被罵成笨牛,心里自然舒坦不來,心想,枉費自己一片痴心,將她當仙子看,沒想到自己在她心中竟貶成牛了。

於是當耿毅回頭清理娘的墳,心里還老是惦著一件事,她當真想活埋他嗎?!還是……好心幫他。

他仔細打量四周,瞧見被自己壓出一個人形的草地,注意到錯落相疊的枝葉與花辦,目光隨即落在被摔在地上的桂籃。

他上前拾起籃子,走回娘親墳前,若有所思地看著成百的螞蟻,一點一點地將糕點瓦解,搬回巢穴里去。

他循線地跟著幾只螞蟻,守在蟻巢外,見到螞蟻進進出出,沒片刻停歇,他總算可以下出一個定論來,會帶糕點來祭他親娘的人,應該不至於狠到將他活埋才是。

但是……她身為一個堂堂東丹國王的義女,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雹毅與她從未正式打過照面,他耿毅的娘再仁慈偉大,對她這位嬌貴的公主而言,也該只算是一個孤魂野鬼罷了,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善事?

只為積陰德嗎?

雹毅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最後只能告訴自己,「等一個適當的時機再找那女孩問去,順便將這只桂籃交還給她。」

雹毅原本以為,即使她貴為公主之尊,既然與她同在一個大寺過日子,要踫上她的機會應該是易如反掌的。

怎知卻不是那麼簡單!

只因為皇上對贊華先生敬重有加,甚至要臣屬以天子儀式迎送他遷居寶寧大寺。

這個昔日香火鼎盛的大寺更名為「寶寧」後,可說是「萬般寶貝、安寧難得」。

怎麼說?

他豪叔指派的衛士已猛勇得不得了,再加上隨贊華先生出亡的忠心將領,日以繼夜地背著弓箭,橫著大刀地擋在大殿外嚇人,寺內的一切規矩簡直就跟大內一樣,戒備森嚴得折騰人。

像耿毅這樣臨時被派來打雜的少年郎,皆被一個叫戚總管的老頭子招去听訓,「你們這些伙計,不得擅自靠近贊華先生與其家眷的住所,否則把你們綁在樁上,餓你們三兩天!」

因之,要將提籃物歸原主的機會便是微乎其微了。

雹毅自我安慰道︰「算了,既然是公主,她肯定不缺這一個桂籃了,」也就放棄見那女孩一面的念頭。

隨著贊華先生入住大寺,一切也逐漸妥善完備,能用得到耿毅出力的地方也愈來愈少了。

雹毅閑暇日子一多,就想起碧草如茵的燕地,見到了豪叔時,忍不住道︰「該是佷兒返鄉的時候了。」

「我還沒正式將你引見給皇上,怎能這樣就回幽州?」

「可佷兒不習慣終日無事可做。」

「既然你這麼說,有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就想委任給你。」

「什麼差事?」

「原先照顧贊華先生愛駒與駱駝的大叔因為老婆快生了,贊華先生宅心仁厚,放他回鄉幾個月,我臨時找不到可信任的人手,不如你來幫襯一下。」

雹毅生來豁達,沒有洛陽世家公子哥兒的驕恣,他只樂得有事可做,可不覺得自己身為節度使之子,去干一個馬僮的差事,有何不妥。

直到一個暑氣正濃的午後,耿毅才被提醒,世俗人眼里的不妥是怎樣的滑稽與可笑。

雹毅剛清理完馬廄的馬糞,一身污泥臭氣未除,嬌貴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便領著五位大漢現身馬廄外。

雷鳴般的嗓門,刮剌剌地在馬房前響起,「小子!快幫公主找一匹馬來。」

雹毅體貼公主人嬌體弱,想了一下,便牽出一匹栗馬來。

武士回身看了一下公主。

鮑主嘴一抿,對耿毅的選擇不甚滿意,同武士講了幾句契丹土語,「叫那笨牛牽『迎風』出來。」

武士將話轉給他,省略笨牛這一句。「公主想騎『迎風』,你替她打點一下。」

雹毅知道耶律檀心喚他笨牛,但他不介意,反正洛陽一住三個月,讓他了解所謂的王公貴族,出身雖然顯赫,但是說話有時粗鄙得比市井駻婦還難入耳。

他不與她計較,反而好意提醒公主,「迎風個性悍躁不羈,怕要得罪公主。要不,我再挑另一匹快馬給公主。」

「放肆!誰要你出主意。我要迎風,你就照我的意思辦。」

圍在她周遭的契丹武士像護法天神似的一列排開,雄赳赳地與耿毅大眼瞪小眼。

雹毅只好將迎風牽出來。

見到耶律檀心向馬兒走來,他忙將兩手疊在一起,好方便讓她踩著手背上馬。

怎知姑娘她不領情,馬鞭一揚,作勢往他的手揮下去,要他閃開一些。

他沒閃退,反而挑釁地瞪著她,賭她虛張聲勢,不會狠到將鞭子揮下來。

丙然,她及時收了鞭,只不過臉上帶了一種不滿,鄙夷地對他斥道︰「你一身馬糞,不怕污了本宮的靴嗎?」

雹毅冷漠地往後退,面無表情地牽著韁繩,替她穩住馬兒,默不作聲地吞下受辱的感覺。

她在契丹武士的協助下,躍上了馬,主動伸長一手,示意耿毅將馬韁遞給她,然後兩腿輕夾馬月復,「駕」地一聲便率先飛馳了出去。

其余武士則從容地上了自己的健馬,尾隨其後。

雹毅目送這位公主騎馬的英姿與駕馭駿馬的能耐,繼而了解,原來,她的外表雖然嬌氣十足,骨子里卻不是嬌生慣養的。

還有,她真的是令人百思不解!

她不是嫌他的手會玷污她的靴嗎?怎麼就不怕他遞給她韁繩的手骯髒呢?

這個契丹公主真是古怪得可以了。

雹毅收工後,到河邊換洗,趁著天仍光亮,打起探望娘親的主意。

他站在娘的墳前,看著地上已躺著一籃鮮花,嘴邊也掛起了一絲淺笑,自嘲道︰「真想不到那個契丹公主待娘比待我來得好,分明是瞧不起活人來著。」

可是他這個活人還真甘心受她這種陰陽怪氣呢!

如同以往,他在娘的墳前盤坐,只不過這回話少了,發愣的時候多了些。

他想到什麼似的掏出懷間的小玉笛,跟母親叩了一個頭,央求道︰「娘,孩兒吹得不好,不喜歡的話還請忍一忍。」

雹毅生澀地吹完一首小調,稍停下來將笛口抹淨,他自覺技術差勁,瞅了一下娘的碑,自動將笛子塞回胸襟里。

寂靜的山林間有著不同以往的氣息,幽隱若滅的琴聲與綿長的歌謳,隨著陣陣長風,從山頭深處往耿毅所在之處飄來。

雹毅好奇地循音探去,在岔路小徑上走走停停地模索,來到樂音源頭處。

他隱在矮樹叢間,發現彈唱音樂的三個人里,竟有兩位是他認識的!

抱著琵琶彈奏的耶律檀心是一個,穿著白襖錦衣拉著奚琴的耶律倍又是另一個,至於最後一個吹簫的弄曲人,則是一位穿著青衣的光頭和尚。

簫的沉穩壓抑,和緩了激越澎湃的琵琶聲,讓哀愁的奚琴音質更加幽遠淒涼。

雹毅但覺奇怪,想這三人不搭調的身分組合在一起時,卻能演奏出圓滿的樂音,讓他听得渾然忘我。

也不知究竟有多久,他這個偷听者仍覺得意猶未盡,演奏的人卻都覺得該適可而止。

三人從頭至尾沒交換過一句話,耶律檀心隨著耶律倍離去,留下和尚一人,獨坐林下吹簫。

風將簫聲送進耿毅耳中,也印在他的記憶里。

雹毅俏悄地掏出懷中的短笛,效仿和尚吹了幾曲無音的調子,結果他一時忘我,將音吹漏了。

簫聲隨即停止,和尚也緩步走近他匿身的樹叢之間。「我正納悶,你這個青春少年能忍到什麼時候?」

雹毅自覺理虧,老實地答道︰「我循音而至,一時感動,不忍離去,也沒敢打擾大師們。」

「你喜歡剛才听到的曲調?」

「是。」

「想偷個一招半式嗎?」

「不,我是愚鈍的人,不懂音韻,只會听,偷學不來的。師父剛才與友人所奏的樂曲是一首比一首動听悅耳,讓我很是向往,如此而已。」耿毅很坦白,表示自己無所求。

和尚識出他非關中口音,好奇的問︰「你是燕地人,怎麼在關中落腳?」

雹毅答道︰「耿毅自小在幽州長大,今日是為了掃已故娘親的墳才來京師,剛好遇上贊華先生的新居需要幫手,暫時在此落腳,要不了幾日大概就得北上。」

「喜歡音樂?」

雹毅點了頭。

「想學吹簫?」

這回耿毅搖了頭,「不,其實是想學拉琴。」

「為什麼?難道是我的簫吹得不如剛才那個拉琴的嗎?」

「不,絕不是。是因為我從小愛听老前輩講古,從來只見他們拉琴談唱的多,吹簫講古的少。」

「原來如此。那奚琴我也是會拉上幾段,但的確是不如剛才那位先生來得精湛。這樣吧!你雖然不是我的知音,但今日在此遇上也算有緣,我就以簫帶你入門,授你音律之術,你能在北返前學成,便好,若不行,也無所謂,就當是怡情養性吧!」

雹毅吃驚地望著眼前的和尚,吭不出半句話來,連磕頭言謝都忘了。

「明日入夜後,你順著左邊這條僻靜的小道往山谷下走,我在盡頭的茅廬等你。」和尚將話說完,轉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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