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放下喝淨的藥碗,她便听到外頭,有人以壓低的嗓門喊︰「師傅,是我。」
是周晉!
鄭敏之認出他的聲音,萬分驚訝。
他不是已經隨「鄭敏之」返回宮中了嗎?
「您的父親來了,現在要立刻見您。」
周晉下一句話,使她臉上血色全失。
爹來了?他怎麼會來鹿林山?
還有周晉,他怎會替爹傳遞消息?
太多的疑問在她腦海中回蕩,但首要之務,便是趕緊換下女裝,去見她爹。
鹿林別苑後方的樹林子里,有個中年男人背著手,站在那里。
鄭敏之走進樹林,周晉尾隨在後。
當她看見自己的父親時,霎時緊張得腸胃絞紐成一團,怕父親已知曉了什麼。
「爹……」她緩緩靠近,有些畏怯地低聲喊道。
鄭敏之的父親鄭詔轉過身,定定注視自己的女兒——不,是兒子。
他只有兒子,並無女兒。
鄭詔其實生得不差,但被歲月刻劃過的臉龐消瘦黝黑、紋路極深,不知怎的,就給人一種嚴厲的感覺。
事實上,他也是的,鄭敏之真的很敬畏他。
鄭詔打量她身上的男服片刻,突然伸手,用力甩了她一個耳光。
「啊!」鄭敏之沒心理準備,給打得倒在地上。
「爹……」她捂著臉頰,忍住差點潰堤的淚水,仰頭看自己的父親。
「住口!你以為你換回男裝,就騙得過我?周晉告訴我,你穿著女人的衣衫,像個下賤無恥的蕩婦一樣,睡在段子詒那個禍胎的床上,是不是?」
周晉?鄭敏之詫異地轉頭,看著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周晉,卻見他毫無愧疚之色,頓時明白了。
她原以為忠厚老實的徒兒助手,其實根本是她爹派來的眼線,監視她的行動。
所以她在鹿林別苑的一舉一動,早全經由他,通報給她爹了。
她爹竟然像死敵一般監控她,鄭敏之不由得感到膽顫心寒。
「說話啊!周晉說的對嗎?你是不是像個無恥的妓女一樣,陪段子詒度夜?」
鄭詔怨恨地質問,瞪著她的恐怖眼神,活像看見什麼厭惡的蟲子。
「爹!您……為什麼……要這麼說呢?」鄭敏之被他的樣子駭著了。
案親是嚴厲,但從不曾像這般,活像個失控的瘋子。
「你以為我打小苦心栽培你,讓你習醫、繼承我的衣缽,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讓你自甘墮落,躺上男人的床,讓男人糟蹋你的才能嗎?」
「可是……我進了太醫館,成為以為宮廷御醫,我並沒有辜負您的期望,我已經很努力了——」
「以為那樣就夠了?我們鄭氏的天下,你不想拿回來嗎?」鄭詔指著她,厲聲質問。
「您……您還想著要擊垮段氏皇朝,恢復南詔國號?」鄭敏之大為驚駭。
她爹竟如此頑固,一心只想著復興南詔。
她忍不住勸道︰「爹,求您死心吧!段氏即位都有百年了,也治理得很好;這片江山早已不是我們鄭氏所有,為何您就是不肯接受事實?所有的人,都早就已經放棄了,只有您——」
「你這孽子,給我住口!」鄭詔又狠狠甩她一個耳光。「沒放棄的人還很多,不只我一個!只要我們聯手,一定會成功的!」
「你身為鄭氏子孫,不思復國大業,竟還像個無恥下賤的女人一樣,與姓段的孽種廝混!我生下你,是要你延續我的復國大業、光復南詔,不是為了讓你成為男人玩寵的!你太讓我失望了!」鄭詔繼續以惡毒的話語,痛罵鄭敏之。
鄭敏之坐倒在地,咬著唇,淚水再也克制不住地流下。
她不是「像個」女人,而是本來「就是」女人!
她爹直到現在,仍不肯承認,她是他的女兒,不是他的兒子。
鄭詔由上往下,鄙夷地看著哭泣的她,眼中毫無憐惜之色。
「如果你還希望我認你這個兒子,就替我辦好最後一件事。只要辦好這件事,我就原諒你。」鄭詔施恩似的說道。
「是……什麼事?」鄭敏之緩緩抬頭,擔憂地問。
她好怕,不知道父親會要她做什麼。
「這個,你拿去用。」鄭詔取出一個小紙包,遞過去給她。
待鄭敏之接下後,他才道︰「我要你替我除掉段子詒,只要解決了那個把你當成玩物的段氏孽種,我可以準你離開宮中,不必再與段氏余孽周旋。」
他知道鄭敏之並不喜歡宮中的生活,除了動之以情,還誘之以利。
「我不能……」她不能這麼做,她辦不到!
「那你是不想認我這個爹了?」鄭詔厲聲質問。「難道你……愛上段子詒那個段氏孽種了?」
面對父親的質問,鄭敏之直覺搖頭否認。「不……我沒有。」
她囁嚅低語,祈求父親沒听出她語氣中的遲疑,與心虛。
「沒有最好!版訴你,這件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丑話我先說在前頭,我會派周晉跟著你;你要敢對段氏孽種吐露只字片語,休怪我不顧念父子之情!」
鄭敏之心痛地閉上眼,毫不懷疑,父親絕對會這麼做。
對他而言,南詔國才是唯一,「她」,或是「他」,對他來說,壓根不重要,說穿了,不過是一個可資利用的工具罷了。
「記住!一定要辦好這件事,我等你的捷報。」說完,鄭詔消失在樹林中。
鄭敏之眼神空茫地注視前方,好像所有的意識,全都給抽離了。
她握著藥包的手,微微顫抖著。
怎麼可能?
要她親下毒手,殺了那個在這世間唯一會疼她、寵她、逗她笑、討她歡心的男人,她怎麼可能辦得到?
但她若不動手,爹絕不會原諒她;不被原諒也就罷了,可她不殺段子詒,父親還是會找其他法子除掉他。
她很了解自己的父親,他是不達目的,決不甘休的。
她當然不能下藥毒殺段子詒,但也阻止不了父親用陰險的手段殺他。
懊怎麼辦?
她究竟該怎麼做才好?
「我建議你,最好還是听從鄭爺的話,殺了段子詒較好。」像看出她心里的強烈掙扎,周晉冷冷的建議。
他不發聲,鄭敏之幾乎忘了他——一個如影隨形,如附骨之蛆的奸細!
她憤恨地瞪向他,痛罵︰「別以為你是我爹的鷹犬,就可以指使我怎麼做!我的事,用不著你多管!」
說完,她不理會對方是否又繼續尾隨監視她,逕自扭頭,走回鹿林別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