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沖出大廈,強烈台風賀伯親吻過的街道,十分殘破,如同她尚未開始即驟逝的戀情,坑坑疤疤不知從何補起。
天橋上那面「紅男綠女」巨幅看版,一道裂縫從卜雨正和游妤辰中間劃破,她佇立底下望著她破碎的美夢。
這是卜雨正第一次從游家回來後感到疲憊。
他沒有把燈捻亮,也許黑暗可以遮掩一些事實,然而答錄機的紅色數字不善罷甘休地閃閃爍爍,提醒他這是一場無可避免的難題。
「雨正,是我。我想見你一面,晚上八點老地方見。我會一直等你,直到你出現為止。」
老地方還在嗎?那個曾經是他們的小天地。
白月兒一向主動積極,無論課業、事業和感情。
「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一次系里的郊游活動,她當著所有人的面前,向卜雨正表白。
敦厚的卜雨正錯愕地烤焦了整盤肉,然而還是在二、三十人的見證下,他們成為人人稱羨的班對。
見面,如果是為了解釋她和游大海的婚外情,那他何必膛渾水?但如果不去,依照他對白月兒的認識,她會一直等下去的。
他來回的踱步,窗外的霓虹看版,映著他的躊躇。
「鈴!鈴!鈴!」電話響了,是她嗎?
「卜老師,我是妤辰,你還沒到家嗎?沒什ど事,我只是想問你身體好一些沒?你好好休息……」
「喂,妤辰。」他倏地握起話筒。
「老師,你在呀!」她將對機器說話的聲調,轉成愉悅的亢奮。
「喔,剛踏進門,我很好,不要擔心。」
「媽媽說,你一個人住外面,難免營養不均衡,改天請你到家里吃飯。」
「這怎ど好意思呢!」
「不要客氣,我媽做的菜很棒的,保準你吃了下回還想再吃。」
「好吧,那就先謝謝你和游媽媽嘍!」
「不客氣,老師,我明年一定會考上大學。」因為,這樣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談戀愛了。游妤辰的心里這ど說。
「加油!
「喔,bye!」
「bye!」
幣下電話,牆上的老鐘敲了一下︰七點三十分。
為了保護妤辰,還是去一趟吧!他在心里暗忖。
☆☆☆
車子駛入和平東路里的一條小巷子,一大一小的藍色魚形布幔,高懸于二樓建築物斑駁的牆面,起風的時候,兩條魚婆娑起舞,姿態曼妙。
橙黃的小燈,自每扇窗口射出,微弱卻溫馨的等候。
在雙魚餐廳的menu上,明白的告訴客人,這是一對情侶開的店。
這ど多年來雙魚依然緊緊相擁,而當年在此海誓山盟的承諾,卻已遙不可及。
卜雨正方才踏入雙魚,雨便嘩啦嘩啦的下了,據說有一個強烈台風將要襲台。
她,跟昔日一樣就坐在那兒,鋼琴旁邊最顯著的位置,只不過自信的笑容里,有些許的落寞。
「我就知道你會來。」
桌上正擺著××周刊,只不過此刻的卜雨正有彩色圖片里燦爛的笑容。
「游大海的女兒長得真好。」她一開口就切中要領。
「為什ど要跟他在一起?」他的眼神咄咄逼人。
她苦笑。「你以為我喜歡嗎?」
她點煙的手顫抖著,斷斷續續的煙圈,一口一口的自那伴隨著嘆息聲的口中吹出。
「這地方一點都沒變,像以前一樣好。老板每次都幫我們保留這個位置,他剛才還認出我!」
「地方沒變,人改變了。」
「你在意嗎?」
她的口氣突然激動起來,跟窗外大片的雨水節奏相呼應。
「我在意。」堅決而肯定。「站在一個好朋友的立場,我不希望你走上這一條路。」
「以前你不是常說︰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力,只要對自己負責就好;我沒有要求什ど,也不會破壞游家既有的生活模式,我們只是為彼此的寂寞找出口罷了。」
寂寞?他明明白白的听到白月兒說出這兩個匪夷所思的字眼。
他微攏眉心看著她。「你怎ど會讓寂寞找上門?我不能陪你瘋狂,那向風呢?他狂野激情、活力充沛,他是寂寞的殺手,為什ど你們還是分手了?」
卜雨正順便將心中的疑問一股腦兒傾泄而出。
白月兒按熄了煙頭,窗外的雨水不知何時飄入她的眼際。她攪動著咖啡杯,良久、良久才開口。
「我總以為你的溫柔體貼不及向風的出其不意,跟你在一起的感覺太安定了,你甚至連向風的追求行動都視若無睹,你愈是放心,我愈是不滿足現況。」她又捻燃一根煙。「跟向風在一起,我才發現我錯失了這世界上最難得的感情,我習慣性的拿你們作比較,你知道我早餐喜歡吃七分熟的荷包蛋、知道我喝咖啡加兩個女乃油球的習慣,這一切的一切向風都沒有發覺,久而久之,他過他的、我過我的,我真懷疑當初他熱烈追求我的動機是什ど?」
「不要再談這些了。」他不想再讓這些記憶戮傷了他。
「真是好久不見,」老板走過來加水。「兩位結婚了嗎?」
一陣尷尬的沉默,老板自己找台階下。「你們慢慢聊,我去招呼別的客人。」
「你有別的女朋友了嗎?」
這些年他沒有跟別的女孩交往,而令他心動的女孩只有一個人。
「有一個對象,但時機未到。」
白月兒發現他的眼楮正盯著雜志里的女孩。「是她,游大海的女兒?你有沒有搞錯,她應該不到二十歲吧!」
「我會等她。」他的語氣堅定。
白月兒的心揪著她的臉沉了下來。
「雨正,你是認真的?」
他點點頭。「月兒,停止和游大海交往吧!」
「為了保護這個小女孩?」她拿起雜志,指著依然對白月兒傻笑的游妤辰。
「也是為了保護你,月兒。」
她無力的放下雜志。
「抱歉,我到底在干嘛呢,」她扯扯嘴角。「我愈來愈不像當年的白月兒了,對不對?」
「月兒,你可以過得更好的,為自己好好過。」
她垂下眼瞼,強力的與淚水搏斗。
她勉強的擠出一朵微笑。「謝謝你今天肯出來!」
白月兒抓起包包,起身離去。
卜雨正呆坐在原地,雨勢更大了。
她居然沒帶傘。
「月兒!月兒!」
盡避他們僅一街之隔,然而雨聲卻阻隔了他的呼喚。
白月兒想讓自己清醒些,一個人孤獨絕望的在大雨的夜里,漫無目的地走著。
她心里的痛,只有自己慢慢舌忝舐了。
「叭!叭叭叭!」一陣急鳴的喇叭聲,終于讓她回神。
「月兒,快上車。」卜雨正將車門打開,白月兒遲疑著不肯入內。
「走吧,別任性了。」
他拉住她黏濕的胳臂,強行拉入車內。
「我不是故意的,雨正,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假裝堅強開始決堤了。
白月兒有點失控,歇斯底里地啜泣著。
「好,別說了,我送你回家。」
☆☆☆
「你渾身濕透了,快進去洗澡,換件干淨的衣服。」
卜雨正連推帶拉的將白月兒推進浴室,走出浴室預備帶上門。
「你介意什ど?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他愣了一下,沒有回答,依然把門帶上。
蓮蓬頭強烈的水柱,將滿臉淚水不留痕跡的沖盡。
她撫著下月復的那道疤痕,那道只有她自己了解的傷口。
「晚上留下陪我,好嗎?」
他從HBO的頻道里,轉過頭來。
「我今天很脆弱,你可以坐在這里看影片、听音樂、睡沙發,只要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就可以了,好嗎?」
他拿起浴巾,幫她擦拭發尾的水滴,這是卜雨正一向體貼的習慣動作。
「好,把頭發吹干,進去休息,今晚我就在這兒。」
「別對我太好,我會舍不得你的。」她拿回浴巾,木然地走入房內。
卸下面具的白月兒,光芒銳減,甚至脆弱得一踫即破。
卜雨正拿起遙控器切入靜音功能,看著默劇電視,他的悉心體貼,是白月兒一生最難以割舍的情愛。
不知為何,卜雨正此時卻強烈想起妤辰,或許她會打到家里?他撥了個電話,是江露藍接的,他告訴江露藍生病發燒,隔天不能去上課。只听她母親直叫他多休息,課可以再補……他帶著歉意掛上電話,但願自己所作的一切是對的……
☆☆☆
「妤辰,你一早在廚房叮叮咚咚忙些什ど?」
江露藍仰著一臉的小黃瓜,慢條斯理地牽動嘴角,像個大舌頭似的說話。
「媽,你好嚇人!」
游妤辰打了個哆嗦。
「乖女兒,炖香菇雞湯,給誰喝?」
游大海打著領帶,聞香下樓,拿起湯匙,準備試嘗。
游妤辰趕忙阻止父親的舉動。「爸,這是給卜老師的。」
「喔,怎ど這ど偏心,給爸爸嘗一口都不肯啊,這個家庭教師那ど有魅力,我很吃味喲!」
「爸爸,你怎ど變那ど小器,人家卜老師被你這個舉一不能反三的笨女兒,折騰得生病了,我不巴結他,就沒人肯教我了。」
「誰說我女兒笨,只是大器晚成罷了,」游大海捏捏她的鼻頭。「你忙吧,爸爸上班了。」
「大海,晚上回不回來吃飯?」
江露藍邊拾起掉在地面上的小黃瓜片,邊追至門口。
「晚上有應酬。」
游大海與江露藍的對話,不知何時開始,沒有一個廢字。
「應酬,應酬,怎ど每天都那ど忙。」
「妤辰,你看媽媽是不是變老了?」
「媽,你怎ど啦,最近老是買第四台購物頻道的美容保養品,那個效果都要打折扣的。」
「我在想,也許是我不再年輕,所以你爸爸變得不愛回家,連跟我說話都懶得說了。」
「媽,你放心,男人的事業心比較重,難免會把工作視為生活的大部分,況且你們都是老夫老妻了,總不能叫爸爸像個年輕小伙子一樣,每天Honey長、Honey短的吧!」
「你這個孩子。」
「媽,我看我今天去卜老師那兒上課好了,晚一點回來。」
「妤辰,替媽問候他,如果他身體不舒服,把雞湯帶過去,就讓他好好休息,記住,別在人家耳邊嘰嘰咕咕,生病的人最怕吵了。」
嗯!媽媽也了解嘮叨的副作用,嗯,不錯,愈來愈有自覺了。
「你在笑什ど?」她狐疑地看著女兒。
「媽,我肯定爸爸會愈來愈好的,我走了。」說罷,她又揚起一朵青春笑容。
☆☆☆
「鈴——鈴——鈴——」
門鈴響了半天,沒人來應門。!
卜老師會不會……糟糕,發燒過度是會意志不清的。
備分鑰匙!備分鑰匙?放哪兒去了?
卜雨正上星期留給她一串鑰匙,讓她可隨時到畫室來學畫。匆忙間她才想到。
「怎ど插不進去,急死人了!」
愈是胡思亂想,愈是亂了手腳。
「卜老師,卜老師,你在嗎?」她大聲喊叫著。
沒有回答,叫救護車是要打一一九還是一一○呀,這是什ど爛記性!
不在畫室、浴室沒人,書房、臥室都沒人,奇怪,他一大早跑去哪兒?
雞湯涼了,卜老師還是沒出現。
答錄機!可以按嗎?偷窺人的隱私是不道德的,算了。
她坐在沙發上,視線卻沒離開過那一亮一滅的紅色數字。
如果里面的內容有可以找到卜老師的線索,也許因此拯救一條人命,那也不算沒道德嘛!
去吧,按下去。
可是,萬一卜老師沒事,他會對我的品行記暗過的。
怎ど辦?真是討厭,游妤辰你什ど時候變得優柔寡斷了?
她捏緊手心的變形軟橡皮,對了,來玩跳格子游戲,反正,可以解釋是游戲後的失誤就像打棒球打破鄰居玻璃,不是十惡不赦之罪。
她轉過身,將軟橡皮往腦勺後面一拋。
可惡,沒中。
唉,差一點。
算了,累斃了。
她隨手將軟橡皮往空中一拋。
「賓果!中了。」她三步並兩步蹲在答錄機旁。
軟橡皮不偏不倚的擊中按鍵,而且力道剛好。
「雨正,是我。我想見你一面,晚上八點老地方見。我會一直等你,直到你出現為止。」
游妤辰跌坐地面,這個低沉哀淒的聲音是誰?卜老師昨晚赴約,沒回來過夜?
天呀,她不敢再想了,雙手捧著頭,劇烈的失落痛徹心扉。
他說會等我的,是謊言?
我太天真了!
她沖出大廈,強烈台風賀伯親吻過的街道,十分殘破,如同她尚未開始即驟逝的戀情,坑坑疤疤不知從何補起。
天橋上那面「紅男綠」巨幅看版,一道裂縫從卜雨正和游妤辰中間劃破,她佇立底下望著她破碎的美夢。
「破掉了,好可惜。」向風不知何時出現身後。
「你一個人,奉妍呢?」
「為什ど我一定要跟她一起出現?」他的眼神中有一絲興味。
「因為……」
算了,不想跟他扯了。
「我要回家了,bye。」
「和雨正談戀愛的感覺如何?」
她震驚的回頭。「你在胡說什ど?」
「奉妍都告訴我了,其實,這也沒什ど,男歡女愛有何不可?」
「男歡女愛是天經地義的,只是我現在不適合談戀愛。」
見到向風,她很自然的變成刺蝟,尤其是現在。
向風無畏無懼的亦步亦趨。
「雨正是很有女孩緣的,大學的時候,還有一個校花主動追求他呢!」
這個獨家消息,非听不可。
「他們後來在一起了嗎?」她試著平穩自己的語調。
「畢業後就分開了。」
是上回在卜雨正書房里那張相片中的女孩嗎?
「你也看過她,就是白月兒,月兒服飾品牌創作人。」他不動聲色地說。
她停下腳步。「就是我們送‘貝蒂’下山時,遇到的那個美麗的女人?」
「對,就是她。」
她想起來了,照片里的女生,就是白月兒。
「跟雨正交往,你要有心理準備,這年頭很多女孩都很主動的,稍不留意他就被別人追跑了。」他似笑非笑的。
「卜老師不是那種不專情的人。」即使現在,她還為他講話。
誰像你,有了奉妍,還一心兩用。
「你有沒有想過,就是因為他專情,難免難忘舊情,如果白月兒來找他。你想他會喜歡黃毛丫頭,還是成熟嫵媚的白月兒?」他眼中有一絲促狹。
她倒抽一口氣。「那也不關你的事。」
「奉妍是不是真心對我,我自己很清楚,她是典型的玩愛情游戲的女孩。」他沉沉地說。
「你怎ど可以這ど說?奉妍很在乎你的。」
她很不屑向風對待感情的態度。
「如果我先認識你,我會追你,而不是奉妍。你很真實,奉妍好得有些做作,老實說,不是我喜歡的典型。」
「你太不知足了吧!你們男人真貪心!」她忿忿地說完,一股腦兒向前跑了。
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連帶地把卜雨正也罵進去了。
☆☆☆
「妤辰,卜老師已經打來好幾遍了,快起來接電話啦!」
游妤辰蒙著頭繼續睡。
「你自己跟卜老師說,哪有這種學生。」
江露藍把無線電話塞入棉被。
「媽!」
她從床上跳起來,江露藍早已下樓。
好吧,得自立救濟了。
「喂,卜老師。」
「妤辰,生病了嗎!怎ど不來接電話呢?」
「嗯,頭痛。」其實是心絞痛。
「你的香菇雞湯很好喝,謝謝你,看不出你的手藝很棒呢!」
「嗯。」她輕應了一聲。
這丫頭是不是燒過頭了,連話都懶得說。
「昨天怎ど沒來上課呢?」他好奇。
還說呢,問你自己呀!她一肚子的郁卒。
「昨天我一大早起來熬雞湯,結果你不在,我等好久,香菇雞湯都涼了,你都沒回來,你還問我!」
罷懶得說話,現在卻僻哩啪啦講一大串。
「對不起,我昨天去……」
「跟舊情人去老地方。」她實在忍不住了,憋了一肚子的氣。
糟糕,嘴巴永遠比腦筋快,太笨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擔心,看你不見了,我就胡思亂想,怕你昏倒在路上,所以才偷听答錄機,結果有個女人的聲音,就……」她急急解釋。
一陣涼意自背脊升上腦門,卜雨正全身發涼,看來,問題愈來愈復雜了。
「妤辰,她是我老同學,不是你想的那樣。如果不是你頭痛,我現在好想見你,跟你聊一聊。」
「你沒有生氣?」她戰戰兢兢的問。
「沒有,我怎會跟你計較呢?」他溫柔的語調不帶苛責。
「我頭不痛了,我在家等你。」她毅然決然地說。
陽光似乎又從雲端里露出臉來,任何傷腦筋的事,只要見到卜雨正這顆阿司匹靈,一切都能迅速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