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睡下,莫雨澄也忍不住露出困乏之色,為了今日的婚禮,這幾日她都沒睡好。瞅了眼夜離身下的床榻,他整個人躺臥在床榻中央,沒有空出讓她安睡的位置。
稍作梳洗後,她讓陪嫁過來的侍婢瑤琴退下。
「瑤琴,你也累了一天,下去歇著吧。」
瑤琴沒有多言,福身告退。
對瑤琴的無禮,她並未太在意,因為並非是真正服侍自己的侍婢,而是陛下派來監視、協助進行任務而隨她一起嫁到夜府的暗衛,因此她與瑤琴並不熟稔。
不久,玉露熬好藥端進來,莫雨澄交代她將藥擱著,別吵醒夜離。
「國師一定是又不肯喝藥才裝睡。」玉露嘆氣。
「你先把藥溫在火爐上,等他晚一點醒了,我再讓相公喝。」
「是。」玉露將藥放在一旁的小暖爐上溫著。
「不早了,你也下去歇息吧。」
玉露有些遲疑的望了望睡在床榻上的夜離才開口。「國師身子不適,恐不便與夫人同榻而眠,不如奴婢為夫人安排另一間寢房安歇?」
「不用了,我既嫁給了相公,理應照顧他,哪有另睡他房的道理?那邊不是還有張軟榻,我今晚在那睡吧,你幫我取來條被褥就可以了。」
玉露很快拿來兩條錦被,一條鋪在下方,一條是讓她蓋的,再把一個火爐移到軟榻前,免得她夜里凍著。
待玉露離開後,莫雨澄走到床榻旁,見夜離似乎睡得很熟,她替他掖了掖被角,放下床帳。臨睡前她做了件一直想做的事,吹滅燭火。黑暗中,床榻前那六顆夜明珠散發出淡淡柔和的螢光。
扁芒潤澤瑩亮,但果然如夜離先前所說,沒辦法讓房里亮如白晝,只能照亮床畔那一小片地方。
看了床上的人幾眼,她走到軟榻躺下,閉上眼不久,很快便入睡。
半夜時分,莫雨澄被一陣踫撞聲驚醒。
睜開眼,發現夜離竟跌坐于地,她急忙上前扶起他。
「相公,你怎麼會跌下來?」
「我想出去賞花。」他重重咳了幾聲,無力的微靠著她。
「大半夜的哪有花可以賞?」他是不是病糊涂了,怎麼會半夜想要賞花?而且他如此虛弱無力,要是又摔傷了,就不好了。
「我夢見窗外那株白梅開了。」他喑的嗓音喃喃說著,眸光直勾勾的看向窗外。「扶我出去,我想看看它是不是開了?」
他臉龐那抹幽黯令她不忍拒絕,「外頭太冷了,到窗邊看吧。」
「也好。」他頷首。
她拿起一件白色的大氅披在他身上,攙扶著他走向窗邊,心中又有了些納悶,他看起來這麼清瘦,但身子卻意外的沉,自幼跟著兄長習武的她竟要使盡全力才能勉強撐住他。
擔心摔著了他,她走得很慢,一小步一小步移向窗邊。
他比她高出半個頭,手搭在她肩上,微微側首睇著她,低垂的眼眸里流轉著不為人知的思緒。
來到窗旁,她推開窗子,颼颼的冷風頓時從屋外灌進來,凍得她打了個寒顫,她抬手想把窗子關小些,卻被他阻止了。
「別關,你看,白梅真的開花了。」他指著窗外說。
她抬首望去,看見屋外的那株梅樹上綻開了一樹的白梅,在漆黑的雪夜里顯得格外的清雅月兌俗。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听見他低吟了首詩,她側首望向夜離,只見他凝視著那樹白梅,那神情專注得彷佛在注視著最珍愛之人,目光充滿說不出的溫柔。
她心口怦然跳動,久久無法從他臉上收回眼神。
「或許是白梅有靈,知悉我時日無多,所以提前綻放,好讓我能最後一次欣賞到她的絕美芳姿。」他幽幽道。
「不要說這種晦氣話,你會活很久很久,你可是天縱英才的國師夜離,只要你不允許,沒有人可以輕易奪走你的性命。」她沖動的月兌口而出。
他看向她,眸里閃爍著一抹隱晦難辨的情緒。「你太高估我了,我只是個凡人,無法與天爭。」
「雨澄相信相公一定會好起來!」她加重了語氣,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想說服自己。
他忽然抬手輕撫了下她的臉頰,她不解的望著他。
迎上她那雙充滿英氣、澄澈直率的眼眸,他眼神微斂,收回手,沒再多說什麼,「扶我回床上吧。」
她按捺下胸口那抹陌生而奇異的悸動,旋過身子,攙扶著他走到床榻邊坐下。
見他坐在床榻邊,沒躺上床,她關心的問︰「相公怎麼還不睡,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我兩日沒淨身,身子有些發癢,想沐浴。」
「現在大半夜的,能不能等到明兒個再淨身?」大伙都睡了,在這麼冷的天氣里將那些下人叫起來,她有些不忍。
「也是,太晚了,那就等到天亮再說吧。」他神色溫和的頷首,卻仍坐在床畔沒躺下,須臾,他自言自語般的喃喃說著,「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淨身了。」
听他又這麼說,莫雨澄蹙起眉,猶豫片刻,才去叫醒玉露,讓人準備熱水。
不久,下人抬進熱水,由玉露服侍著夜離淨身,不須她幫忙。
屏風隔絕了在淨身的他,但耳畔能清晰的听見水聲嘩啦啦的傳來,她的腦子也跟著嘩啦啦的水聲浮想聯翩,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那時他赤身露體從湖中竄起,一身的雪膚玉肌……
呀!她在想什麼?竟能對著一個男子胡思亂想,等等,這個人不是尋常的男子,他是她的夫君,所以那意味著……她可以有正當理由去瞧他沐浴的樣子。
她吞了口唾沫,抵擋不住心里的欲念,舉步朝那面隔絕視線的屏風走去。
來到屏風處,她收住腳步,發覺這樣過去似乎很唐突,應該想個什麼理由才是。
正當她垂眸苦思時,忽听有人問︰「你站在這兒做什麼?」
「想理由。」她喃喃答話,下一瞬覺得不對,那聲音是夜離的,猛然抬頭,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淨完身,由玉露扶著他從屏風後走出來。
「你怎麼這麼快就洗好了?」語氣里流露出來不及掩飾的失望。
「天寒水涼得快。你剛才說在想什麼理由?」
她尷尬的模模鼻子,端正英氣的臉龐泛起一抹可疑的酡紅。「呃,沒什麼啦。」
看她一眼,夜離也沒再多問,走到床榻邊坐下。
她跟著走過去,沐浴餅後,他一頭綢緞般的長發隨意披散著,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色單衣,肩上披著白色大氅,映襯得那張風華絕代的臉龐更加俊魅惑人,她腦子里不由得浮起幾句由神州傳來的詩句—
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這樣的詩句原本是形容女子的,不應用在堂堂國師身上,但現在看著他這般神采,她忍不住覺得此刻的夜離,只怕比起神州那位楊貴妃的風采,絲毫不遜色。
不過這並不是說夜離容貌似女子,他雖然擁有一張傾國傾城、眉目如畫的玉容,但眉宇之間透著一抹男兒英氣,沒有人會把他當成女子。
看著看著,她的心兒失去節奏怦怦亂跳著。
她按著有些失序的心口,想移開目光,但又舍不得不看眼前這種難得一見的絕色風姿,眼神來來回回的飄移著,最後她的雙目仍是抗拒不了誘惑,目不轉楮的凝視著夜離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
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夜離抬眸瞥向她,朝她粲然一笑。
那突如其來的粲笑,讓她頓覺彷佛有漫天星光涌至眼前,也宛若百花齊放絢爛奪目,美得令人目眩神迷,令她怔忡失神得也跟著傻傻回以一笑。
下一瞬,夜離那雙細致的眉峰蹙攏,按著胸口一陣喘咳,咳嗽聲一聲比一聲劇烈,彷佛要將整個心肺都咳出來似的。
忽然,他伸手掩著唇,咳了幾聲後再移開手掌,只見掌心里有一攤怵目驚心的鮮血,那些血多得都沿著掌心滴淌他披在身上的那件白色大氅上。
「啊,國師您咳血了!」玉露驚呼。
看見那滿掌的鮮血,莫雨澄神色愀然一變,急忙吩咐,「還不快派人去請大夫過來。」
「是。」玉露頷首跑出房間,趕緊前去請大夫。
夜離瞪著掌心上的血,眉心微皺,抬眸朝莫雨澄吩咐,「拿盆水過來幫我把這些血洗干淨。」
她壓抑著心慌,走過去端來面盆,將手絹浸濕為他拭淨掌心的血。
他的手指皓白而修長,令他左手虎口上那顆黃豆般大小的朱砂痣顯得格外的鮮艷醒目。
為他把手洗淨,她再拿起干布替他將水擦干,抬起眼瞥見他倚靠著床柱,雙眸微闔,眉宇緊蹙,似在忍受著巨大的痛楚,她溫聲安撫他,「相公再忍忍,大夫很快就來了。」
他睜開眼覷向她,徐徐啟口,喑弱無力的嗓音徐徐響起,「你不用擔心,我今兒個大概把血給吐完了,以後不會再吐血了。」
她一時沒領會他的意思,須臾之後才會意過來,她心口一緊,愕然得結巴起來。「相、相公不會有事的。」
他輕搖著首,「在陛下執意賜婚時,我已交代顧總管,我辭世後,若是你不想留在夜家,顧總管會派人送你回莫家,若是你不願回莫家,想留下來亦可,府里的所有財寶全都由你取用,所有的下人也全都听憑你差遣。」
听見他竟然已將她日後的生活都打算好了,她胸口一熱,又感動又不忍。
「別說這些了,相公!」
「我再不說,以後也許就沒機會說了……你記住,寶壺………」他話才說到一半,猛然間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
咳著咳著他一口氣喘不過來,整個人昏厥過去。
莫雨澄驚駭的大喊,「相公、相公……」
不久,總管顧隱和玉露帶著個滿頭銀絲、胡須斑白的老大夫趕到。
老大夫步履蹣跚的走到床榻邊為夜離號脈,手指下那微弱的脈息,讓老大夫臉色異常凝重起來。
片刻後,老大夫先是長長嘆息一聲,神情嚴肅道︰「約莫就是這兩日了。」言下之意是他再活也沒兩天了。
服侍夜離多年的玉露,激動的扯住大夫的衣袖泣求。「大夫,求求你想辦法救救我家主子!」
「老夫已盡力了。」老大夫撫著下顎的花白胡須,搖頭嘆氣。
他是從宮里退隱的太醫,這陣子為了治夜離的病而被延請到夜府,只是現在他也無能為力。
玉露聞言,悲傷得掩面低頭啜泣。
總管顧隱望向床榻上的夜離,那張英挺剛毅的臉龐一如往常般面無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只有他自個兒知道垂下的眼眸里涌動著什麼樣的思緒。
而與夜離才當了一天夫妻的莫雨澄,在听見大夫的話後,整個人怔愣住了,失神的望著昏迷不醒的夜離。
這個人就要死了嗎
她是知曉他病重,可怎麼會這麼快呢?
她很難相信再過幾天他就將成為一具沒有氣息的死尸,那張風華絕代的容顏將就此長埋地下,直至化為一堆枯骨。
別,不要這麼早死!她心中低喊,心頭忽然隱隱的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