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級上學期,六月下旬。
杜芳華剛下課,一打開家門,不禁愣住。緩緩收回踩進門里的一只腳,左右張望,狐疑地確認門牌。
明明沒有走錯房間呀!怎麼會……
「連自己家都不認得了?」身後傳來久違的熟悉聲音。
她斜眼回瞪,心底升起的認知,讓她決定先踹一腳再說!
「唉唷!吧嘛踹我?」吃了一腳的人無辜問。
「誰準你把我家搞成這個樣子的?」她指著房間質問。
「這樣不是好多了嗎?」他悠哉走進煥然一新的房間,像個展售員般介紹︰「原本陳舊的地磚鋪上木板,淘汰掉二手家具,換上舒服軟椅,挑高的新櫥櫃收納了所有雜物,讓整個空間寬闊許多,甚至神奇的空出一個可以放小沙發的地方,我整個下午流血流汗親手完成的結果,你不滿意嗎?」他把所有東西清出走廊,請賣場的人來鋪地板,然後再把新家具安置妥當,很辛苦呢。
「不過,我沒有踫你的床鋪。」他知道她奇怪的堅持。
「……我的家具呢?」杜芳華看著這儼然像某個家具展示場的房間,一點熟悉感都沒有的空間,一股悶火壓在她喉頭。
「賣掉了。」說得干脆。
不由分說,她重賞他胸口一拳。
「干嘛生氣?」他吃痛按住胸口,退了一步。「我以為你會喜歡的。」
「誰準你不說一聲就把我的東西丟掉?」她余怒未消,挽起袖子,氣勢洶洶地朝他走近,「你最好不要反抗!痹乖讓我海扁一頓。」
「等一等!下個月你生日——這是生日禮物!」他不得不往後退。
「我的用心良苦,卻換來一頓愛的拳頭?」
「不是愛的拳頭,是怪你多管閑事的拳頭!」
退到無路可退,高大身軀只好貼牆乖乖站定,任由壽星拳打腳踢,直到她再也打不下去為止。
「你干嘛做這種事?」她仍氣呼呼的。雖然听過他不知嫌了多少次這房間,老嘮叨說哪天要把她的破窩好好整修一番,但她都認為那是玩笑話,因為——到底有哪個正常人會這麼做的?
「說什麼生日禮物……誰要你這麼做的!」
「說生日禮物是好听,主要是因為你原來的椅子太小,我坐起來很不舒服,所以干脆買一張好的來給我自己坐。」他拍拍柔軟沙發,高大身軀坐上去,舒服地嘆了口氣,隨手拿起一旁床頭櫃上的漫畫,轉開新添立燈,照明跟氣氛都十足,果然是看書的絕佳地點。
「你的專屬沙發放我家做什麼?」她無法真正生氣,卻也高興不起來。「嫌我這里寒酸,就乖乖待在自己家里別來!」
「問題是我一個人在家很寂寞呀!誰教某個窮鬼連坐公車來看我的錢都不願花。」他把新買的漫畫周刊丟給她,拍了拍身旁位置。「快過來看。」
她只瞪著他,臉色沉悶。
「干嘛不開心?你工作忙到這半年內都沒時間跟我多說幾句話,我是怕你哪天還沒享受過舒服日子,就先過勞掛了。左右勸不了你出門去玩,只能先從你的居住品質下手了。」
大學一年級中期時,她突然調整作息,改上起大夜班;晚上五點到十點半變成睡眠時間,晚上十一點到隔天七點上班。陸嘉陽雖然難以苟同她這樣的生活,卻也無法改變她的決定。所以即使他手上有她家的鑰匙,但生活作息完全不同了,因此兩人這半年相處時間銳減,幾乎每次踫面,都是打個招呼就擦身而過的狀況,每次見她疲累的樣子,他總想讓她歸來休息的小窩能更舒適一點。
「先把你所有的成見都放下,左右看看你的房間,不是舒服又漂亮多了嗎?」
「無功不受祿。」
「好了。」他干脆起身,把頑固的人拉過來坐。
「小花你應該看過這次的廣告了吧?那個廠商出手很大方,你沒听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嗎?誰教你跟我一起長大,我若過好日子,身旁的人也必須過好日子啊!」
這是什麼歪理?她完全笑不出來。「人的好日子應該是自己去掙的,而不是別人給的。」
「別人」這兩字听來異常刺耳,她半年來的忙碌跟此刻的冷淡,讓他幾乎有點動怒了。「我不是‘別人’!」
她看著他,嘆了口氣。「不要老往我這里跑,你約會還順利嗎?」
「我不是‘別人’。」他堅持不被轉移話題,抓著她堅持道︰「你跟著我說一次,我不是‘別人’,而是‘自己人’!」
他孩子氣得讓人失笑,但是——
「不是的。」她明白單純的他想听什麼,但她不能總是哄他,她的縱容只會造成彼此困擾,于是她很認真的說出真話︰「你、我、他,世上有這麼多名詞,就是在提醒每個人,只要‘自己以外的人’就是‘別人’,這就是我的想法。」
他臉色沉了下來。「獨立,並不代表要拒絕別人的好意!」
「但是,真正的獨立是代表經濟跟精神都能夠自立,一切自給自足。」她掃了這里的高級家具一眼。「這些東西,若我想要,會自己去買。」再說,她根本不需要這些。
「你連吃飯都節省,哪可能好好照顧自己?」他根本看不下去。
「每個人對‘好好對待自己’的定義不同。阿陽,你的專用沙發別擺在這里,有時間就把它運回去吧。」
「你怎麼了?你以前從不會拒絕我的東西。」他不明白,他以為她會高興才對,而不是這樣皺著眉,仿佛十分困擾的望著他,仿佛他的存在就是個麻煩。
「你以前最多請我一碗冰,跟送我一整個新家是不一樣的。」她感到頭大,覺得他根本走火入魔。
「小時候我的能力只請得起一碗冰,當然跟現在不會一樣。」他解釋著。
「你以前會關心我,但不會干涉我的生活。」
「干涉你?」他瞠大眼。「我只是要你好好吃飯,生活品質好一點而已!」
「我三餐都有吃,住在有床有屋頂有牆壁的地方,這有什麼不好?」
她別開臉,看著煥然一新的房間,咬牙道︰「我比較喜歡之前房間的模樣。」
「什麼……」他錯愕。他再次感覺到了——那種被排斥的感覺,這次絕不是他的錯覺跟妄想。「小花,你到底在拒絕我什麼?我真的不懂!之前不是說開了嗎?你為什麼還是這樣拒人于千里之外?我都快要不認識你了。」
她眼神閃爍,像在思索該怎麼回答。
「不要再想借口推托,你說實話!你到底在拒絕我什麼?」
他火了。
她為難地看著他,然後,視線無奈地望著木質地板。
「最近在學校……我看見你跟一個漂亮的女生親昵走在一起,你們在交往嗎?」
「不要轉移話題!我們現在在說我們的事——」
「回答我。」她眼神認真的望住他。「這跟我等一下要說的事有關,你先回答就是了。」
「我——」他實在無法理解「房間裝潢」跟「他的約會對象」這兩者會有什麼關聯。
「那女生,我只跟她出去過幾次,沒有在交往……」這一年來他試過很多對象,卻發覺眼女生約會越來越無聊,一點也比不上偶爾來她這里,即使看看她的睡臉也好,即使根本不用說話都要來得開心。
「這跟那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她思索良久,終于下定決心的說︰「阿陽……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什麼喜歡的人……」他一時無法理解,然後,恍然大悟的問︰「果然是那個小旗嗎?」
她有點悲傷的望著他。「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了,所以請你不要常往這里跑,會讓人誤會的。請你把鑰匙還給我。」
「誤會……什麼誤會?」他一下子無法消化她的話。
「我房間的鑰匙,還給我。」
他慢了半拍的瞠大眼。「你……要把房間鑰匙收回去?」
「對。這里是我家,從今以後,除了我喜歡的對象以外,其他男生不能再踏進我的房間一步。包括你。」見他像被雷劈中的大樹般杵在原地不動,她心一橫,上前去探他口袋。
「做什麼?」她的話像釘子般重重穿進他腦門,突然,有股惱怒由心底涌上,沸騰起來。
「是誰說了什麼閑話?你要在乎誰的眼光?是那個小旗說了什麼嗎?你干嘛突然這樣!」抓住她的手,他不禁大吼起來︰「你要為了別人把我趕出去嗎?」
「這不是趕,阿陽。」望著他暴跳如雷的模樣。「你對我太好,太過好了……」這一切已經夠了,真的。」
她並不想貪心的。只是,他對她太好,或多或少總會令她心生依賴。
可是他們的心思根本是兩個宇宙,她怎能忍受一直听他說跟其他女生約會的事?
她第一次對他說出真心︰「你以後會是別的女生的,我不能再這麼依賴你,謝謝你幫我布置房間,其實,我很感動,只是……我不能接受、也不能習慣這些,你明白嗎?」
他無法理解,她也早知他不會懂,但仍堅持自己的決定︰「你的專屬沙發,我會找時間請人運回你那里去。」
知道她心意已決,是下定決心要把他趕出她的領域。
「你到底把不把我當朋友?」他彷如遭到背叛的質問。
她看著他憤怒中帶著悲憤不可最信的臉色,心中自然也難受,但事情已經不能再持續下去。
「我們當然是朋友。以後,我們一樣可以在外面見面。」
「你——簡直莫名其妙!」氣得七竅生煙的人甩門而去。
體育學系的同學錯愕張嘴,嘴里吃進一半的面幾乎倒流出來。
「因為認為她不會照顧自己,所以……就送了一個家給她?」
「不是‘家’,只是‘家具’!你到底有沒有听我說話?」渾身充滿躁氣的人,熱面撈了兩條便吃不下去。
「好,不是家……只是家具。」同學從善如流的改口︰「你送了所有家具給人家,你的青梅竹馬怎麼說?」他對這至今沒踫過面的人簡直好奇到了極點。「你說,她叫做杜芳華對吧?長什麼樣子?」
「你問這干嘛?」眸中立現銳光,簡直像只欲維護地盤的斗犬。
就是因為這位「青梅竹馬」居然能夠讓他露出這種反應跟表情來,才讓人好奇得不得了呀!但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同學又問︰「你把鑰匙還給她了嗎?」
「怎麼可能還她!」想都別想!
同學模模鼻子,看著陸嘉陽那副「大受打擊」、「良心喂狗」的義憤填膺模樣,好笑委婉地問︰「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有點、稍微、太過關心她了?」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關心她是應該的!」他口氣不善。「為什麼所有人都老是問這種問題?我不關心她,誰關心她?她一個人住在外面!」
「我也一個人住在外面呀……」同學才笑著說完,毫不客氣的目光立刻如刀射來。陸嘉陽拿起餐盤,簡直覺得跟他談話是浪費時間般,準備離開,「等等!我猜我知道原因!」同學連忙出聲挽救。「嘉陽,只要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就能夠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了!」
斑大的人懷疑地看了他好半晌,但因為實在束手無策,想破頭也理不清頭緒,才不甘願的坐下。「……你要問什麼?」
「她說要把鑰匙還她,是因為其他男生,你那時听了有什麼感覺?」
「當然是生氣!難不成要放鞭炮?」
「然後,她說你們還是朋友,你覺得呢?你說你也把她當朋友,那她跟別人交往你不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