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府的廂房窗明幾淨,氣質清雅,是十足合適繡藝的環境。
倘若繡者心神不凝、氣不能聚,下針不能一氣呵成,千絲萬縷惟細而密不能融成一片,那麼再清幽的環境也屬枉然。
不知道西門煚到底會不會來,天還沒黑,孅孅就惦在心上,一手拈著松針,不時抬頭望向窗外,卻始終沒看見企盼的身影。
雖然孅孅心底相信著,他說會來,就一定會來的……可期待的心繃得久了,漸漸地感覺到麻痹,然後是一顆顆淚珠兒悄然滴下,凝結在繡布上,不一會兒功夫就吃人布里,消逝得無影無蹤,久了,才知道自個兒的眼淚已經浸濕了布面。
她回憶起今天早上西門煚冷淡的態度,就一股沒來由的心慌………從前在天香院的時候,春碧同她說過,那些來天香院的男人沒有女人活不了,可是卻又打從心眼鄙視院里頭的姐妹。
當時春碧同她說這些話時,孅孅不明白、更听不懂,可現在她好似有些明白、有些懂了。
因為知道了她是從天香院出來的,他才不再理睬她的嗎?
五月入梅,開始吹起南風,地上一片濕氣答答,每年總得過了端午,才得褪去這陣潮風。
此刻孅孅心口也好似泛了酸潮,一波一波地涌起酸苦………到最後她干脆把手上的弦剪和繡棚放下,走到門邊眺望,滿心巴望著方才的念頭僅是自個兒胡思亂想罷了!他就要來了,他是她的「好人」,他心底決不是那樣想的……孅孅巴巴地倚在門外佇候,夜色已深,房外頭沁涼如水,孅孅縮著單薄的身子呆站在門口……可等了許久,天都亮了,他仍然沒有來。
孅孅呆呆地站門口,清晨冰冷的空氣沒有拂醒她,她怔怔望著屋外的小徑,兩條腿因為久站已經麻痹……「過幾日二爺會到杭州,往日二爺都住在別業里蘭字房,可視下應姑娘住在那里………」李嬸嬸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不打緊,讓二爺住東廂梅字房。」元福總管回道。
「東廂?可是——可現下東廂住有外人,似乎不妥………」李嬸嬸口里指的「外人」是孅孅。
元福總管沉吟了一下。「不要緊,孅孅姑娘住在菊字房,離梅字房有一段距離,應該不成問題。」
兩個人邊說邊走過來,」直走到孅孅房前,看到她呆呆站在門口,眺望著遠方、愁眉困鎖,似乎沒見到兩人,元福總管和李嬸嬸兩個人互看一眼,錯愕地站住。
元福總管先開口︰「孅孅姑娘,一大早的,妳站在門口是──」
「元福總管……」孅孅回過神,迷離的眸光終于有了焦點。「元福總管,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爺兒住在那里?」
一看到元福,她仿佛見到救星,她下意識地走到元福跟前,切切地問他。
昨兒個她听過元福喚西門煚「爺」,之前又問過李嬸嬸,當時她就細細擱在心上了。
元福愣了愣,又同李嬸嬸對看一眼,李嬸嬸的表倩則是不以為然中夾著輕蔑。
「孅孅姑娘,妳找爺有事?」元福問。
「我……」孅孅垂下小瞼,無助地緣著自個兒的手指。「我等了他一晚……他說過昨晚會來的……」
元福眼中掠過一抹了然,他語氣放柔︰「爺他——他昨日有事忙,一直在議事房里──」
「他在議事房嗎?」听說他是因為忙才沒來看自己,孅孅黯淡的眼神忽然有了光彩。
「元福總管,你可不可以告訴我議事房在哪兒?我去看他……」
「這……」元福欲言又止。
「西門爺兒的書房在西廂,就在菊圈左側,往小路邊走,左轉便是。」出乎意料地,李嬸嬸居然主動抬起手指點孅孅方向。
「李嬸嬸!」元福總管對李嬸嬸突然插話顯然很驚愕,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李嬸嬸手指的,其實是西廂蘭字房的方向,住在那里頭的人,是跟著西門煚下杭州的汴梁名妓,應苑兒。
一看清楚李嬸嬸所指的方向,孅孅立刻舉步往前頭走。
「孅孅姑娘!」
元福總管想叫住她,孅孅卻好象充耳不聞,一徑往李嬸嬸指的去處走過去。
元福總管見叫不住孅孅,便回過頭問李嬸嬸︰「李嬸嬸,妳這是──」
「她都開口問了,就讓她去好了,總之西門爺兒也不會同她認真,我這也不算害她!」李嬸嬸皺著眉道。
元福總管想說什麼,終究沒開口,只是嘆了一口氣。
★★★
孅孅一路走到西廂,在路上就遇到剛從應莞兒房里出來的西門煚,孅孅奔上前去,停在應苑兒的房門前──「你昨晚、你昨晚為什麼沒有來找我?」孅孅昀動不定的眸子搜尋著西門煚的眼。
孅孅突然出現,讓西門煚有一絲驚訝。
略略側頭沉思,他沉聲回道︰「昨晚?」挑起眉,佻達地接下說︰「我答應過昨晚去瞧妳?」
听來他似乎忘了?孅孅才剛覺得好過的心口,一轉眼又緊緊地縮起。
他忘了嗎?孅孅怔怔地望著西門煚俊俏的臉上煥發的光彩,相形之下自個兒一夜沒睡,模樣兒肯定是憔悴的………忽然間,孅孅有些明白了,原來他不是忙,他是當真忘了,元福總管說他忙不過是安慰自己。
「西門爺兒,您同什麼人說話?」
忽然見簾門掀起,隨著柔媚慵懶的嗓音響起,蘭字房里頭走出來一個嬌媚艷麗的美人。
孅孅轉移目光到出聲的女子身上,霎時呆住。
她親眼見到,方才西門煚也是從這間房里出來……孅孅忽然覺得兩腿一陣虛弱,一股酸疼的痛感從心窩往上竄,腦子里「轟地」
一聲失去了思考的意識,只剩下」片木然………「西門爺兒,這是誰啊?」汴梁名妓應苑兒覷著眼上下打量孅孅,靠過去偎倚在西門煚身上,嗓音柔柔膩膩地問。
孅孅怔怔望著那名鬢發散亂、衣衫單薄的冶艷女子,瞧她和西門煚之間親蜜的舉止,孅孅恍惚間明白了一些什麼事,心窩一陣陣壓抑不住的巨大酸痛肆無忌憚地擴大……她抬起手緊緊、緊緊地揪著自個兒的心口,凝望著西門煚低頭,促狹地在那美人耳邊摩裟──「同妳一樣,是一門出身。」西門煚壓撇起迷煞無數女子的薄情嘴角,就當著孅孅的面,毫不避諱地在應苑兒耳邊調笑。
被他拿來同另一個女人調笑的孅孅,卻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只是心痛地呆望著舉止親密的兩人,因為太過心痛,竟然不能說話、無法行動……應苑兒挑起眉,隨即心下一陣冷笑,然後掩著嘴兒,作態地咯咯嬌笑──「同苑兒一般出身?」她斜覷著媚眼,故意瞟了孅孅兩眼。
這娃兒美是很美了,可那副模樣就知道,不過是一個初入娼門的女敕娃兒,豈是她應苑兒的對手?
心底嗤了一聲,應苑兒地把整個身子揉在西門煚壯硬的胸上,嗲聲道︰「瞧這妹妹倒是挺美的,不過不知有沒有苑兒這般好福分,跟了西門爺兒這樣俊俏的官人?」柔柔媚媚的嗓音、痴痴迷迷的眸子全都向著她的西門爺兒。
西門官人不僅在汴梁有好大的勢力,那俊俏的臉孔、健壯硬實的體魄,更不知迷煞了多少娼門紅妓,盡避他薄情的名聲在外,汴梁第一名妓應苑兒,還是身不由己地為他痴迷……一听到應苑兒的話,西門煚咧開嘴,抬起一手野蠻地握住應萊兒的腰月復擠向自己——
「啊!」
應苑兒一聲嬌呼,卻是心甘情願地任由西門煚怎麼對待自己。
孅孅卻瞬時慘白了瞼,這畫面、這情景她好熟悉…………上回在廊道上他就是這麼對待自己!
「就算娼門妓女也罷,我西門煚只喜歡不做作的女人!」他邪笑著耳語,一字一句卻又讓孅孅听得清清楚楚………應苑兒粉臉火紅,咯咯嬌笑,她假意推著西門煚的肩頭,雪白的手指卻黏在他人受的軀體上頭,舍不得栘開………「爺兒真壞,您嘲笑苑兒是娼門出身,以為苑兒听不出來嗎?」
應苑兒這幾句話,讓孅孅頓時心口一冷…………她終于听明白了………原來他嫌棄自己是妓女……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故意」忘了和自己的約定嗎?是因為這樣嗎……孅孅臉色慘白、腳步跌滯地連退了好幾步,她呆呆地望著西門煚臉上的笑容,他當然沒有感受到她的心痛,因為他壓根兒打從心底輕蔑她……應苑兒又瞧了孅孅一眼,見到她臉上慘白的模樣,又是嗤地嬌笑了一聲。「瞧人家也愛您呢!西門爺兒,您要不要也去抱抱她?」
嘴里雖然這麼說,兩條玉臂可是緊緊纏住了西門煚結實的胸膛,那狐媚的模樣兒,明擺著挑勾西門煚的欲火。
西門煚低笑一聲,突然抱起應苑兒,對孅孅視若無睹地回轉蘭字房………「啊!」
應苑兒低呼一聲,跟奢地嬌吟起來。
不一會兒就從房里傳出來應苑兒的嬌喘聲,其間還夾著男人的低笑聲,這聲音多麼熟悉,多像孅孅在天香院時,每天听到的、那許多不堪入耳的婬聲浪語………怔怔地轉過身,一顆顆淚珠滑下孅孅慘白的面頰,淚水迷蒙了眼前的去路,她跌跌撞撞地胡亂走著,突然間腳下不知踢到什麼硬物,腳板驟然傳來一陣劇痛,隨後就往前栽倒——
她兩膝撲跌在地上,一只繡花鞋兒月兌落在她雪白的腳板邊。
淚眼迷蒙間,她似乎看到了自個兒的腳板處,好似泊泊地流出了一股又一股的鮮紅色液體………那是什麼?是血嗎?
孅孅麻木地伸手抹了一把腳底,濃綢、溫熱的鮮紅色血液沾上了她的手心,她的身體四肢卻好似完全沒有痛覺………這個時候,她已經再也分不清楚,是腳上踢到的傷口會疼,還是心窩一波波撕裂的苦楚,遠遠來得慘痛……★★★
西門別業的東廂菊字房里,就著外頭的日光,孅孅黯淡的眸子專注地凝望著手上的繡棚,就著外頭的日光,一針一線縫綴。
外頭日照尚算強烈,她的臉色卻十分蒼白,往日朱紅的唇瓣現下只剩淡白的粉紅色,她的身子明顯地孱弱了幾分,一呼一吸的氣息微弱得可憐。
蚌把月前她在小徑上割傷了腳板,流了許多血,後來她雖然按著自己腳上的傷口,仍然斷斷續續地失血,直過了半個多時辰才勉強止住血。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看大夫,卻因為大量失血的緣故,身體弱就下去。
加上腳底有傷、行動不方便,這些日子她把自己關在房里,不眠不休地繡畫,吃飯和睡眠的時間又不按正常,漸漸地,人也就更虛弱了。
這日她依舊關在房里!呆呆望著園子里委靡的菊株。
還記得那是第一回在西門府見到「他」的地方,那時候她看到西門煚和另一個女人在菊園內歡愛,她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不明白他原來是一個不會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中的男人………現下是六月,滿園的菊株彷佛經不起這酷烈的燥熱,全數有氣無力地垂首。孅孅心底一慟,穿上繡花鞋,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往菊園走去。
一個多月來,每日坐著不動,她的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雖然踫觸時仍然疼痛,但傷口處已經新結了一道紅色的新肉,雖然不猙獰,卻絕對稱不上好看。
她慢慢地拖著步子,小心不壓到傷口,走起路來雖然不至于跛足,卻十分緩慢、費力。
好不容易走到了菊園,已經費了她半個時辰,晶瑩的汗珠綴在她雪白的額上,看得出走這段小路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孅孅蹲在一株垂首的菊花株邊,伸手抬起花枝,一股深深的憂郁頃刻間席卷了她,一個多月來已經干涸的淚水又涌進了眼眶底,沿著頓畔倒垂下來……「姑娘?」
一聲男人的語音突然出現在耳邊,孅孅怔了一怔,心口一股熱血上涌,她遲疑地轉過頭,既害怕卻又期待地抬起眼——
西門炎灼灼的眼光停在孅孅雪白透明的小臉上,她嬌美清麗的眉眼讓他驚訝,待見到她頰上兩條淚痕,他更是由衷地嘆息。
「妳怎麼哭了?」
西門炎嘆息地嘎聲問,向來待文人冷酷、淡漠以對的嚴漠俊瞼,竟然也透出一絲憐惜。
乍見西門炎的瞼,孅孅怔了征………多麼相似的一張瞼!眼前這名男子可以說和西門煚長得一模一樣,可卻又是那麼的不同!
西門煚的嘴角往往掛著一絲笑,笑容里時常帶著一抹玩味的優越、以及游戲人間的邪氣。
可這個男人不笑,他的神情甚至有些嚴肅,下顎的線條不若西門煚俊美,反而剛毅。
當然,這個人既然像西門煚,也就有可能是十年前那個給她冰糖葫蘆吃的「好人」。
可縱然那時孅孅還小,她卻絕對不會把這兩個人錯認,因為西門煚身上有一股玩世不恭的邪佞味兒,那雖然是世家公子身上的習氣,可西門煚卻偏偏又多了一股沉穩、一股霸氣,這是任何人也學不來、仿不像的,這是她年紀雖小,卻深深記憶的原因……「你、你是……」
孅孅怔怔地問他,淚珠兒還留在頰畔,她完全不知道自個兒這模樣有多讓男人心動!
「我是西門府的客人。」西門炎竟然笑了。
任何認得他的人如果看到這一幕肯定會驚訝,西門炎陽剛的臉部線條,竟然會為一名女子而牽動!
「客人……」孅孅喃喃地呢噥,然後又轉頭回去看她的菊株,似乎西門炎只是路過的過客。
「姑娘,」頓了頓,西門炎出聲問她︰「妳還沒告訴我為何哭?可是心底受了什麼委屈?」
他會管起一個陌生女子的閑事來,連他自己都驚訝!
停了一會兒,孅孅搖搖頭,沒有出聲,眼楮仍然痴痴地望著菊株,卻不再流淚了。
見她兩眼一徑盯著菊花,西門炎也蹲下來說︰「妳心疼這菊花嗎?」
孅孅終于轉過臉看他。
她無語地點點頭,她的心窩確實莫名地疼痛,可她卻也弄不清楚自個兒究竟是不是心疼這菊花。
「那簡單,一會兒我要元福把這些花株全移到陰涼的地方去,相信到了明日,這些花株就會恢復元氣了。」西門炎道。
「你………你到底是誰?」孅孅又問了他一遍。
他同西門煚長得太像,像得讓她心痛……孅孅垂下眼不看他,盯著地上的泥土,眼淚又一顆顆滴落下來。
半晌-傳來西門炎一聲低嘎地嘆息。「真是愛哭……」
孅孅的眼淚沒有讓西門炎厭煩,反而引發他胸間的柔情。
他不是西門煚,看到女人流淚,只會更加厭惡和嘲弄!
孅孅粉白的臉蛋兒上垂著兩線晶瑩的淚珠兒,烏黑濃密的睫毛垂覆在眼瞼上,勾出一彎憂郁、動人的弧線……這模樣忽地教他動了心。西門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替她抹去頰畔上憂郁的淚痕………「炎!」
忽然西門煚清朗的聲音傳過來,西門炎舉到半空的手便因此停止。
「什麼時候來的?可知我等你好些天了,為何沒立刻來見我?」西門煚瞇起眼。
看見了孅孅頰上的淚,再回眸看到西門炎停在半空中的手,他挑起眉,嘴角掛著一撇調侃的笑痕,似笑非笑地低嗤一聲。
西門炎方才舉手的意圖,他看得一清二楚!
西門炎是西門煚的堂弟,西門煚素來知道他個性,西們炎抬手要替孅孅抹淚,固然讓他驚訝,但更讓他鄙視的是孅孅頰畔上的淚珠——
因為擅情于風月場所的關系,西門煚一見到女人的眼淚,只會認定是勾引他上當的下三濫技倆,因此他對于女人的眼淚只有嘲弄的分兒,全然沒有半分憐惜的心。
現下他見到孅孅流淚便是這麼認定,何況她曾經偽裝清純欺騙過自己!
這個女人的心機太過深沉,居然連向來冷漠的炎弟,都被她虛偽的眼淚打動!
「我──」西門炎站起來走上前幾步,復又低頭望了孅孅一眼,發現她原本已無血色的臉龐更加慘白,他心底一動,低冷的語調放柔。「我正要上西廂去,發現………發現這位姑娘,是以耽擱了一陣子。
這幾句話雖然是說給西門煚听的,他的目光卻仍盯著仍然蹲在菊株前的孅孅。
西門煚放冷的目光在孅孅和西門炎之間掠過,看到西門炎盯著孅孅時眼神之專注,他心頭突然掠過一陣不是滋味的郁悶!
西門煚隨即走過來擋住西門炎的目光,對孅孅卻是視而不見。「跟我到書合去,我有事跟你商議!」他對著西門炎道。
西門炎頓了頓,才點頭道︰「正好,我有一事也得和你說明。」
見到西門炎似乎猶豫了片刻,西們煚心中的不是滋味更擴大成莫名所以的猜忌……「那就立刻走吧!」他伸手做了「請」勢。
西門炎挑起眉,隱隱感到西門煚對他一股劍拔弩張的怒意。
原本地打算同孅孅說兩句話再走,卻因為感受到西門煚不善的氣勢,終于沒再多話,邁步往書閣的方向而去。
全然沒有聲息的孅孅,就像路邊一顆被人輕踐的石頭般,西門煚沒有回頭看她一眼,隨即在西門炎之後往書閣而去。